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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六十三章 ...

  •   酒过三巡,宴乐正酣,雪宜只身悄悄离开,站在鲁王府庭院中。春夏之交,夜风带着暖意,夹杂着湿气与雨水的味道,轻轻撩拨着雪宜的发丝。四月初十,月半盈半缺,亦如雪宜此刻处境。

      “先生有何心事?可否告知?”陈彧默默站在他身后,想他小小年纪却一直承受着凡人一世都不会遇见的变故和抉择,竟起文人相惜之意。

      “陈大人几时归来的?此次奔走筹措粮饷招募新兵,可还顺利?”雪宜欠身一礼,对于陈彧其人,越是相处便越是敬重,北地常年战乱,官场之人多苟且,公正廉明四字几乎成了一句笑话,乱世中不因荣辱移了性情,不因偏见丧失正义,可谓真风骨也。比起江南那些自诩清名、孤高傲世而耻于为官的文人,陈彧确使雪宜对他敬若尊长。

      “筹饷募兵之事倒是顺利,可是看似先生眉宇之间有忧郁之色,可有烦心之事?”

      雪宜看庭院月光朦胧,花影摇曳,古人所说‘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大抵就是这般景色,心情也变得好些。答道:“在下只是忧心当下局势。诸将浴血奋战才拿下历城,雪宜怎么敢此刻泼人冷水,只是经此一战,我方损失惨重,敌军毕竟占尽地利,青州还有大量兵马可供调动,我军迁徙作战,若孤军深入,待敌人元气恢复,只怕我方将陷入进退两难之局面。”

      陈彧点点头道:“不错,我军此刻虽军威大增士气大振,但奈何兵力受损。是以在下此次说服连城首富黄希君给予自助,作为交换,允许黄家垄断夏州、徐州销往冀州的丝绸生意。并且,又在冀州筹措十万大军,不日即可赶来会合。”

      雪宜心中不禁赞叹,陈彧果然是萧靖的绝佳后援。筹备兵马粮草、打通关节,他是个十分合格的官吏,政务洽谈处理得心应手。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反而最是见仁见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萧靖可以放心大胆地带人冲锋陷阵,全仰仗一应军需补给无后顾之忧,陈彧功,不可没。

      “先前雪宜曾不赞同萧大人冒进之举,如此看来,一方面押注豪赌,以血战壮声威;另一方面,也是萧大人信任陈大人应变之能。”萧靖下决定之前,陈彧就已经前往处置,二人的默契不言而喻。

      “攻占历城是险中求胜之举,军师以为,现在形势如何?”

      “请陈大人放心,起先在下担心即便打得下历城却难以守住。但现在反而放心不少。一者,青州兵力虽充沛,却恋战东北部,调度也需时日。二者,青州刺史手下诸将蠢蠢欲动,想来指挥起来也并非易事。鲁王本无兵权,但依靠家族声望也聚集了一批势力,北方起义不断,三者互相牵制,各将领间又相互掣肘,反而给我军大好时机补充兵力,整军再战。”

      “公子。”白羽突然出现在陈彧身后,活像是从竹影中飘出来的鬼魅一般,连一向稳重的陈大人都不禁吓得一哆嗦。

      “白公子……咳咳 ……白公子真是好身手啊!行走如蜻蜓点水,丝毫无声。”陈彧确实被吓得不轻,看雪宜倒是很平静,不禁感叹先生定力真好!其实他不知道,雪宜这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被吓到那么多回也就不觉着新鲜了。

      雪宜告辞了陈彧,不忘甩给白羽一个责怪的眼神,来到僻静处才接过白羽递给他的信纸。

      拆封展开,字迹行云流水,一点一画露锋起笔,逆入平出,笔转龙蛇,勾连处细若游丝,字飞跃飒爽而不失其形,六哥的字,随意写来,也是风神洒落,恣意徜徉。雪宜此前常年跟在六哥身边,直到这一两年间辗转流离聚少离多,每每看到亲人笔迹,才越来越有亲切、思念之感。

      “看来六哥那边十分顺利,已至豫州西部九堰,庆帝受丞相刘琛挑唆,疑心元帅李子周有二心,自乱阵脚,是以南路军进展迅速,势如破竹。” 雪宜此次并没再见到那些令他担忧的话,反而全篇都是公事,只在末尾附上一句“弟宜自勉,书不可辍,万安勿念,好自珍重。”

      珍重。

      乱世烽火,随军所到之处,满目疮痍,不见农耕炊米之乐,唯有血水哀嚎之痛。重山阻隔,能听到一句珍重,小弟甚感欣慰。他轻轻抚摸着那两个字,仔细把信收在怀中。

      庭院中,萧靖一直站在廊下看陈彧与雪宜谈话,等雪宜走后,才踱步出来。

      “子瑜,一路辛苦你了。”

      陈彧与他相熟于微时,私下并不拘礼,从前多互称表字。自萧靖起兵以来,陈彧执意恪守礼数,但萧靖依旧待他如前。

      “主公,夏先生眉宇间似有忧愁之色。”陈彧看得出,方才他的样子并不像在思考战局,因为夏雪宜虽然年少,但用兵计谋之老练沉稳数月来有目共睹,他生得文弱,但站在帅帐里的时候从未软弱过,精明锐利,不失调理。方才的样子,忧郁迷茫,颇有感时伤事、顾自哀怜之意。

      萧靖只是轻叹一声,语气也温柔许多。“夏雪宜是投错了胎生错了地方,这样有灵气的孩子,若生在别家,定是奉若至宝,怎么会轻易糟蹋?”

      陈彧不以为然,“倘若生在平凡之家,反倒是枉费了他的灵气!若是平民百姓,他未必能被教养出今日的才学,也断然无法碰触国之政治,掌控一军生死。生于豪门,享尽荣华,也该有相应的代价,自古以来得了权势的人,往往都失了亲情。然成王败寇,凡成就大业者,此前个人种种都化作风烟,任后世人茶余饭后评点而已。既然如此,又有何可伤?”

      “你说的不错,我萧靖是这么想的,世人也大多是这么想的,可惜,夏雪宜不是。情之一字,于他重若千钧,有人每日连梦中都绞尽脑汁渴望出人头地,但他却是被推到今日之地位上的。他不是李世民,不可能杀了自己大哥然后自己笑到最后,不是缺乏魄力,而是太重感情。对他来说,既不想困在政治之中,也不奢望掌控一军生死,道家所说无为清净,倒是符合他恬淡无争的性子。夏雪维不是适合玩弄政治军事之人,不过可惜,此时已经由不得自己了。”

      “主公,”一士兵恭敬递上一封信件,而且还是拆过封的。

      “这是……”陈彧感到很奇怪,信封上是“小弟亲启”的字样。

      “这是他看过了然后送来的。我就说他,人不大,脾气不小。上次为这个打了他一顿军棍,这次人家横上了,亲自给你送过来,要看我们还怎么说。”

      萧靖只是扫了一眼,大多是叙说战情,跟他所得汇报相差无几。

      “这字……”

      “有何不妥?”

      “没有,”陈彧是个文人,尽管知道他关注点不太对但看到雪维的字还是忍不住称赞一句,“这书法确实自成一家,锋芒外露,一气呵成,随手一写也是极佳的。”

      萧靖不太懂行,听他这么一说就多看了两眼,夏雪维的字偏于行草,比行书更添一份不羁于洒脱。雪宜的字则更偏于行楷,有楷体的恭肃严谨,似在框架之中规规矩矩,却又圆转勾连,妙笔横生,清秀而飘逸。倒真是应了一句话——字如其人。

      红满蹊径,入夜初凉。小院房门半掩,一地月色如水,静得清凉。与前厅里莺歌燕舞、击缶鼓瑟的靡靡之音相比,却是个春夜静心的好去处。萧靖踏入一地碎石的院落,王府景未静,唯主人心静而已。

      半扇绢窗,人影摇曳,似是读书未眠。

      轻叩两声半开的房门,萧靖便走了进来,唤道:“夏先生。”

      雪宜似是读书太过专注,甚至未听到叩门声,赶忙起身行礼。

      萧靖拿出怀里的信封放在案上,打趣道:“怎么?你也有被打怕的时候?故意递过来算什么?”我上次没重责你,你还跟我置气了?摆明了那意思是爱看就看个够呗!

      “在下当然怕了,三十军棍我可不想再挨了。”他只是轻轻把一枚压花书签夹在书页里。

      “呵!真打三十你命都没了,撑死也就三五下是真打。”皮都没破,你还拿捏上了!

      “至少十下真打……”

      “……”

      “咳咳,”雪宜起身泡茶,恭敬奉上,“萧大人深夜来此,不知有何要事?”

      萧靖接过茶杯,正色道:“攻打历城我军消耗过甚,如今守城不易,援军尚需时日才能到此,先生如何安排防务?”

      “北靠黄河天险,南倚泰山之巍峨,敌人若要反攻,只有东面一隅的平坦大道,三日内即可部署妥当,萧大人尽可以安心,情势倒并不如我先前所预计的那般。”

      萧靖长长吐纳一口气,沉稳地坐下,“先生一句安心,我便真的安心了,夏雪宜一人,可抵千军万马。古人云:登泰山而小天下。素闻历城好山好水,明湖如镜,黄河如带。待到眼前诸事步入正轨,必携先生与陈大人共游圣地。”

      “好。”雪宜的表情安静而温柔。也许多年来,我心底只是求一份全心得信任罢了,如此而已。

      然而,天意弄人,也许他们此次注定没机会畅游齐鲁山岳了,今夜红烛夜话,转眼将成满地血迹斑驳,无论是萧靖还是夏雪宜,都迎来了人生中最惨烈的一场浩劫。

      豫隆九年四月廿一,大战后仅十日,城中百废待兴,城外尸首尚未清点掩埋,青州傅林率领大军自北部赶回,凭借地利之屏障,潜入历城南部历山山麓桐花小道,穿梭于山石洞穴之间,直逼历城,不费吹灰之力绕过夏雪宜所布下的东面三道防线,如入无人之境。行兵之迅猛,疾如风,攻略如火,杀其不备。冀州大军疲乏未解,伤病过半,历城外一片混战,全无章法,短兵相接,两军厮杀之间,冀州军劣势尽显,此刻正是元气大伤之时,怎么禁得住如此舍命猛攻!

      “青州军的将士们听着!为了十日前我们死难的亲人同胞们,杀!杀!杀!”

      乱军丛中,只有嘶哑的高喊此起彼伏,冀州军即便是虎狼,残破之躯也值得被宰割殆尽,鲸吞蚕食!一切只在瞬息之间,消停了十日的历城外战火再起,连匆忙回城报信的通信兵也接连被斩杀。

      鲁王府花园凉亭中,雪宜身上带着沐浴更衣后的清香,白羽端来香炉、铜盆,他便焚香、净手,默默祝祷。桌上卦符陈列。

      李鹏、韩陆、陈彧还有方才与陈彧同路的徐椹皆在座,多日忙碌安顿,点算兵马粮草损失,医治伤患,指挥城防,总算稍作闲暇,便聚在此处歇息。恰逢雪宜在院中准备占卦,便一同置席而坐。

      “诸位要问什么?”雪宜的手很好看,十指修长、指节有力,可见长年弹琴留下的茧子。

      韩陆抢话道:“还能问什么?当然是问当前的战局了!不然问姻缘啊?”

      “韩陆,不得无礼。”陈彧瞪了他一眼,这个人,心肠虽好,就是永远改不了毛毛躁躁粗枝大叶的毛病。

      雪宜莞尔一笑,答道:“韩将军的姻缘无须问卦象天意,只需问在下即可。”

      “那你说说!”韩陆一脸色眯眯的感觉,自打萧靖赏了个舞姬给他,他就成天笑眯眯地考虑自己会不会走桃花运。

      “家有糟糠之妻,就不要妄想为好。约为婚姻,患难相持,妇人既有功德诞育子嗣,身为男子,也当正其行,谨守于礼。”

      “咳咳咳!”韩陆一阵呛咳,心想我不就是多看了几眼女人吗?又被说得脸红,不管不顾地回嘴,“你别跟我文邹邹地来这套,第一次你跟主公见面的时候,还不是在风华烟雨楼遇上的?你小小年纪受用得其妓院的娘们吗?再把小身子骨整散架了!”

      韩陆此言一出,几人都是一惊。他们皆不知道二人很早便相识,更不知道他们英明伟大的主公去了趟江南还到妓院溜达了一圈!

      雪宜因周旋于江南书生权贵之间,加之妓楼是达官显贵消遣的好去处,消息最为灵通,是以常去,此刻在陈彧和徐椹两个读书人面前被人拆穿,不免略显尴尬,只得板起脸道:“污言秽语,叨扰神灵,既要行卜筮之事,当心无杂念,以诚显灵。”说罢,开卦行卜。

      几人屏气凝神,看到卦象之后,徐椹、陈彧皆是一愣,继而眉头紧锁。韩陆和李鹏不明就里,便急着问。

      “风波水火,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坤卦第六爻,见血光,主大凶。喻人事,则为阴阳交战,死伤流亡之灾祸。”

      “所以呢?”韩陆听不懂,只听懂一个主大凶,便急得跳脚,可三个懂行的都不理他。

      沉思片刻,雪宜似乎想到了什么,瞬间大惊失色,一脸慌乱,跪起身子朝厅外士兵高声道:“来人!东边数十里内三道防线每日三报,如今正午已过,日将西移,为何第二报还不见来人?!即刻出城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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