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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六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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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帐,萧靖负手立在青州军事图前,只留一个坚毅挺拔的背影。
“探子回报,历城城防薄弱,兵马大部分都分出去剿灭北青州虎琛府一带造反的王大佑的部队了!那边一群矿工、农户还有僧侣全都不满虎琛府太守的暴行,群起反抗,颇成气候。这难道不是我们攻打青州首府历城的大好时机吗?此时不打,更待何时?”徐椹大吼到声音都撕裂了。比起文人的矜持,他身上更多地体现了冀州北部边境村落里长大带来的野气,算是文臣里脾气最火爆的,往日里一干武将也是不敢招惹他的。雪宜此前已经跟他有了龃龉,本来答应萧靖放低姿态以求相安无事化解误会,可惜此次再度意见不合,吵得个天翻地覆!
“历城有五万常驻兵马,调走一半,看似还剩两万多人,然而首府周围三城中重兵驻守,互成犄角之势,调兵容易,全都加上兵力几乎与我军不相上下。且南依泰山,北跨黄河与齐河、济阳接壤,东邻章丘,西接长清,山川地理之势得天独厚,我军未必能占到便宜。”雪宜身后伤势未好,跪坐得久了,压得伤处疼痛,脸上一层薄汗笼罩,然而句句掷地有声,未曾有丝毫退让。
徐椹竟猛地离席走到雪宜面前,一站一坐,一如火,一如冰。即便是徐椹居高临下轻蔑地看着他,气势上也未尝输了一丝一毫。面对一个沉静、冷淡的军师,徐椹反而显得有几分蛮横不讲理了。
“那你说,不打历城,要打哪里?”
“在下早就说过,先取连城,进而以连城为踏板,往南先取青阳攻打淮平。历城距离连城尚远,青州本来是人家地盘,我军水土不服,对山河地形并不了解,不宜长途跋涉,当以循序渐进、稳步攻占为主。连城一战,虽是大捷,也是一场花费不小兵力的大战,虽已整顿数日,但尚不足以继续攻打下一重镇。反而,青阳有青州第二大粮仓之称,淮平有青州商会之名,且文人士林聚居于此求学,都是富庶的南北漕运经行之处。”
徐椹捧腹大笑,面对一众武将直接用手指直指雪宜面门,愤愤道:“不打军机重镇,反而去打那些风花雪月之地,儒生之见啊!”
雪宜只是用手轻轻推开徐椹指着他的僵直的手指,面色虽有点苍白,但仍是提起一口气朗声问道:“诸位离开家乡来青州作战,是为了什么?”
“为了……抵抗大庆!”
“为了盟军胜利扫除后顾之忧!”
“为了打倒青州!”
雪宜低头掩嘴轻笑,宛如帐外的一池春水,弄得一干武将都不好意思直视,生怕多看一眼要亵渎了这些天以来渐渐被众人奉为冀州军第二号人物的夏先生。
“诸位的心也真是实诚!我们花费着流水一般的金银给将士们供给粮食军饷,可不是光为了口中的大义!众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打下的每一寸土地,都要有相应的价值!冀州贫穷,青州富庶,齐鲁大地上的粮食,要用来养活我们的士兵,我们打下的城池不是摆着看的,我们要城中的税赋来增强实力。青阳城外有良田万顷,淮平城里商贾云集,遍地人杰。当初我们舍长安而打青州,实则是舍虚名而落得实惠。今日准备未足,万一历城城下僵持数月,那我军必败,绝无退路!”
雪宜这一番话,那些只知道热血上头遍横冲直撞的冀州将领顿生醍醐灌顶之感。不过……真要他们放弃这个绝佳的机会攻打措手不及的首府历城,又觉得十分可惜。一时间,帐中没有声音。
徐椹看到众人犹豫不决,急得不知该怎么办,只得拱手跪地向萧靖拜道:“主公!徐椹今日当真不是只为与夏雪宜争一时之长短,还请主公三思!历城一下,整个青州都将尽收囊中,此战再难,也必须打!这么好的时机都放过,只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士兵若时见到我军一味求稳,错过良机,也许会消极备战,如此一来,士气不再,定要土崩瓦解!”
雪宜并没有说话,萧靖寂然转身,二人四目相对,眼中千思百转,旁人都低头不语。毕竟,到了这个时候,能做决定的就只有上面的三个人了,他们说什么都多余。生死棋局,只在上位者一念之间。
萧靖抽出帅案上的令箭,出手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令箭深入土地两寸,利如飞刀。
“传令,五日后,大军启程,直指历城,不胜不归!”
帐中只剩下二人独处,雪宜把头偏到一侧,心里也有点赌气。萧靖知他伤处压得久了一时站不起来,伸手扶他,谁知道落了个空,被人家闪了过去。
我一个借来的人,之所以能在冀州军中有一席之地,全仰仗将军的信任,倘若你也对我有所怀疑,那我该如何自处?
“言不听,计不从。要我何用?”这话说得有点矫情的意味了,不过古来谋士多半都是有脾气的吧,萧靖不怒反笑,心想:我原想你也只不过是外表温顺隐忍,内心不定多倔呢!这些时日相处才发现,确实不是个好搞定的类型。
“先生别急,且听我说。”萧靖盘膝而坐,解释道:“先生曾对我说过,战局与棋局最大的区别在于人心。士气一散,再聚有如登天之难。萧靖的兵,虽说是正规的军队,不同于一般组织散乱的军队,但军中将士高达三成来自充军罪犯,四成来自冀州穷荒村落的丁役,余下三成出自游侠、流浪之人、曾落草为寇者和吃不饱饭的灾民。他们是军人,同时,也是一帮热血沸腾、粗鄙无知之人,跟着我萧靖打仗,靠义气,靠胆识,靠过命的交情!他们这帮人不懂先生的筹谋,只知道一心想着跟着我干出一番事业。倘若,此次我们继续求稳,放弃历城难得一遇的空虚之机,底下怕是要一片怨言,士气低沉。此刻的保守徐进我能明白,不代表底下的兵能理解先生的良苦用心。君所知者,调兵用兵之道;我所知者,不过手下十万将士耳。先生之计非不正确,然不适用于此刻。”
雪宜听了,倒是明白了两分。夏家军纪律严明、分划整齐,陆军、水师操练得法,尤其六哥多年带出来的精兵,最擅长布阵诱敌。凡主帅有令,绝不敢有人质疑。每个士兵都把六哥的调兵帅令奉为致胜的箴言,无论多么离奇,都会奉行。可冀州军就不免有些痞气,从前多在北部边境,对手是异域外邦的野蛮人,骑射厮杀勇敢凶猛无人可挡,但是攻城略地的阵法上就明显无法适应。萧靖能靠个人之骁勇霸气震慑这样一群兵实属不易,此刻他担心得有理,若是一直采用温吞的作战方法会惹得士兵抵触。
“我扶你。”萧靖二话不说直接把人搀起来,又或者说,直接架起来!淤血滞涩,压得久了气血不通,他岂不是又要受罪。
萧靖缓缓长叹出一口气,用手轻轻抚摸着地图上历城二字,说道:“你没得选,我也是。历城是一场豪赌,胜,则千里之国在望;败,则硝烟战火皆为尘土。这一仗很凶险也很艰难,你,愿意陪我吗?”
萧靖那双眼睛,仿佛在摄人魂魄,自己一直不敢直视。
萧大人,我曾说你有收复人心的本事,确是没有说错,只有你能同时收复陈大人那样的饱学之士和那样一群鱼龙混杂的土匪兵,也只有你能让我不自觉地想要追随,尽管理智要我不要泥足深陷,但却一再为你尽心献策。
战争没有常胜的,更没有稳赢的,今天这个抉择,是我自己选的,此生不悔。
雪宜薄唇微启,眼中如一汪深潭静水,坚定答道:“我愿意。无论胜败,倾尽全力,与君共搏。”
豫隆九年四月初一,冀州大军奔赴青州首府历城外三十里与历城、济阳、长清、章丘四城兵力正面相碰,双方激战十日,刀光剑影穿梭于风云变幻、飞沙走石之间,冀州军凭借以一当十之勇,终在敌军人困马乏之时得以逐个击破。此战之混乱残酷,远非一般战争可以比拟,双方共死伤超过十万,山野变色、目之所及,唯有血腥。
经此一战,冀州军豪夺千年古都历城,听闻胜利的一刻,一个个伤员哪怕肠子飞了都自己塞回去,胳膊折了就干脆丢掉不要,挂着血丝的脸上满是喜悦,大笑不止!
自己雪宜不禁感慨,整个军队都如同嗜血的野兽一般对一座座城池虎视眈眈,这种不怕死又狠辣疯狂的兵,从前是绝未曾见过的,气势之盛,所向披靡,越战越勇,直到把青州的军队打怕了、打散了,看准猎物,不死不休!
“萧大人!”听闻萧靖受伤,雪宜二话不说冲进历城鲁王府官邸——此刻的萧靖与众文武暂居之地。
明堂正厅,王位上金蟒绞盘、榧木襄翠,堂下文武分坐下首,萧靖高坐王府正中,丝毫没有半点衬不起侯爵之尊荣,俨然如同这里的主人,即便衣袖鲜红,即便军医侍立在侧清理伤口,他眼中也没有半点苦痛之色,目听闻光逡巡着在座每一位大战的功臣。
雪宜自觉失态,忙敛了神色,收起满心忧虑,端正躬身行礼道:“闻明公身中贼人一箭,不胜忧恐,未知尊上伤势如何?”
军医为萧靖包扎好大臂上的箭伤,遍退在一旁,萧靖神态自若,轻轻活动一下手臂,淡淡道:“无妨。”
雪宜看他表面轻松,虽远远看不真切,但里衣浸满血水,想必伤势很深,但又不便再问,只得退在一旁。
礼乐、歌舞、酒鼎、美人。
王府内侍总管将一切按照迎接王侯的礼仪安排着,鲁宫姬妾乐师过百,一时间莺莺燕燕、春色满堂,在座豪杰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战场上拿命去搏,个中艰辛谁人能知?一场大胜后,多少同袍埋没于黄土山河,既然能活一日,便要享尽人间之乐,美人美酒醉生梦死一番,也不枉此生了。
雪宜从前在家中不知道陪了多少宴会歌舞,早也没了兴致,只是静静坐着,看着韩陆那副眼珠子快要掉到地上的样子,恨不能一把搂住美姬扶风摆柳的腰身。再看对面一排武将,无不垂涎三尺盯着歌姬发呆,脑子里已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了,雪宜不觉轻轻一笑,这般货色,比起江南风水养出的面若芙蓉纤若杨柳的佳人,差到九霄云外去了,这帮大汉也不懂得矜持,庆功宴会上就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实在是山野村夫的做派。
萧靖本来也在欣赏歌舞,看到雪宜笑而不语的样子,轻轻咳了几声,说道:“韩陆,你坐好,没得让先生笑话!”萧靖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真是的!看美女就看美女,我也没像你似的啊!小心把眼珠子瞪掉了!
韩陆摸摸脑袋点头哈腰地坐好,旁人听了自家主公打趣韩陆这个愣头青,都纷纷大笑起来,韩陆脸上一红,赶紧岔开话题。
“将军,这鲁王府的舞姬是不错,但是还是比不上刚才小先生莞尔一笑的样子美!”
雪宜听了这话,笑容僵在嘴边,萧靖看到韩陆不知不觉间把雪宜给调戏了,倒是心情大好,从前自己跟他说话总是嘴上吃亏,现在有机会必得讨回来。
雪宜双眼一转,浅酌一口,齐地米酒香洌甘醇,果然名不虚传,但自己久病之人,不可多饮。
“在下笑起来再好看,也没有韩将军见到芷兰姑娘时笑得好看。嘴角弯及耳根,双颊红若芍药,口水流若飞瀑,绵延三千尺而不绝。”
“哈哈哈哈!”萧靖看着他那副孩子气打嘴仗的样子大笑出声,就剩下韩陆急着问左右:“他说啥子呢?文邹邹的听不懂!”
宴会过半,侍者悄悄给雪宜换了杯明前龙井,虽比起家中的尚是次品,但也是很名贵的品种了。
萧靖见堂下舞姬确实才貌双绝,随手一指道,“韩陆,这个名叫芷兰的舞姬就赏赐给你了。”
韩陆乐呵呵地谢过,用脚趾头想一想也知道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春宵一夜跨凤乘龙的勾当,雪宜轻轻摇摇头,顿时有种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感慨,只是慢慢饮茶,胃中温暖,也有食欲取了桌上的花式糕点品尝。
歌舞罢,筵席初起。侍者总管携四名小太监躬身走上大殿,还未站稳便跪倒叩拜在地,双手高举过顶,呈上一卷菜单,用那阴阳怪气的嗓音谄媚道:“请萧公点馔。”
萧靖一抖手腕,长长一卷菜谱悉数展开,所列山珍海味、飞禽走兽应有尽有。他斜着头粗略扫了一眼,鼻中发出一声轻哼,再开口时已有一丝怒气:“你们王爷每日都是这么吃饭的?是不是只要我点了,你都能即刻准备出来?”
总管太监摸不着头脑,只是试探着回答,“所有的新鲜蔬菜是每日一进,鸡鸭鱼肉都是现宰现杀,人参、鹿茸、燕窝、鹿筋常备,海参、扇贝、虾蟹、活鱼随时递补。请大人看看这菜单,我们鲁菜可是一绝。这个葱烧海参最是著名,配上凉拌水芹菜,肉末烧豆腐,温和滋补。百花大虾、蟹黄蒸鸡都是这里的名品,若要论名贵,清汤燕窝、红烧鲍鱼、金丝鱼翅都是绝佳的,若要吃特色,汤爆双脆、蒜蓉扇贝、芙蓉干贝配我们青州产的最多的大白菜炒的素菜是调理身子的好方法……”一边说还一边翘起兰花指,脸上的笑容让人作呕!
“都上吧。”萧靖没耐心再听下去,直截了当三个字吩咐下去,把内侍吓得音儿都变了!
“啊?全部吗?”总管太监吓得腿都软了,这全部准备出来,困难不是一星半点!那太监又赶紧打圆场道:“再说,这些东西有一些会相冲,有的温补、有的味道猛烈些,全都一起上桌,未免……”
“不怕,全上吧。”萧靖一句话,直接把总管噎了回去。其他众人也纷纷嚷着:“俺们都是铁打的胃!”“有什么好的全拿来!”
雪宜听了先是噗嗤一笑,想这帮人都是一副暴发户的样子,倒是枉费了鲁王府每日按养生之道所呈上的滋补饮饌,颇有点暴殄天物的感觉。
这样的场景,似乎似曾相识?去年大哥为了娶王椽女儿素素而重打了他还将他丢出门外,特意弄了一桌驴唇不对马嘴的丰盛大餐,玉盘珍羞百味,倒是弄得他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大哥乃是名门望族的一家之主,对饮食的讲究程度跟萧靖这个匹夫出身之人倒也相差无几。想到这里,不免神色黯淡,满心悲戚。曾经,大哥虽然弄了一桌不伦不类的名贵菜肴给他滋补,但也能品出其中关怀之殷切,对大哥那性格来说,真是不知道怎么疼人才好,故而做出这样略显荒唐的举动。那时心中怨怼,但尚有一丝温情,不过一年不到的功夫,世易时移,此刻已变得冰冷,变得形同陌路。但也许我毕竟不是超脱之人,我还是放不开,永远在庸人自扰。那天萧靖无意间看到了腰上的烙伤,那种痛苦和绝望的感觉仿佛又回到地牢里的那天,周身的感触一下被激发,那么鲜明。我怕被人看到我曾被亲生兄长这般折磨,我怕这个伤痕提醒我自己是大哥手中的弃子,这个事实让我心寒颤栗,让我不敢面对,难道不是因为还在乎,所以才无法坦然吗?这个夏字是烙对了,无论身处天南海北,仿佛都终究无法走出夏家的阴影。我命轻如纸鸢,飞的再远,线也牵在夏家手中,倘若挥剑斩断,那便如无根之萍,飘荡于世,不知所终。这么多年来,大哥的忌惮未有丝毫消减,反而,随着这两年自己崭露头角而愈加深重。今天我服从自己的心意追随萧靖,然而终有一日,当大哥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也许我会害了自己,也牵连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