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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六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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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雪宜!”萧靖将手中信笺攥成一团,手背上青筋可见。
“……”沉默,除了沉默,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不想再用那些花言巧语去狡辩,因为现在被抓了个现行,在说什么也是枉然。如果我现在跟你说我并未使计谋划阻碍冀州军的步伐,如果我现在说我是真心为了冀州考虑,你会信吗?即便是真话,要我在别人当面揭穿我的谎言之后说出来,我的尊严不容许我做这种求饶的举动,宁可沉默。
我会信你,我就是因为信你才私下问的,如今不说话算怎么回事?!
“夏雪宜!你是不是觉得萧靖很温柔很好欺负?以为我不敢拿你怎么样是吗?我告诉你,萧靖坐到今时今日的位置没有一点心狠手辣是办不到的!你要真的有心谋害,我可以让你在我的地盘上有一百种死法再找出一百种说辞解释!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有没有话说?”
雪宜深吸一口气,轻轻吐出,“我无话可说。”
“来人!”
韩陆吓了一跳,赶紧冲了进来。
“主公?”
“拉下去!”萧靖气得头顶冒烟,看着当事人静静站在那里,一副要杀要挂随便的样子。
“拉下去干什么?”
“刚才那人怎么办的?”
“杖毙了啊。”韩陆忽然反应过来,大喊一声,“啥?”
“那就打五十军棍!”
“哦哦。”我以为你要说杖毙呢!吓死个人!“主公,就他这小身子板挨不住吧!”
“那三十!”
这……还有突然变卦的?将军治军什么时候这么随便过?韩陆心里摸不准先生到底怎么惹着他了!
“狠打,不许放水!”萧靖不解气地加上一句。
“是!”军令难违,刚要把人带下去,谁知身后又传来一句:“不必带到校场上,把行刑的人叫到营帐里来,就在我面前打!”
雪宜被撂倒在一条横木长凳上,小腹正抵住横凳,双手撑在冰冷的地面上,满手灰土。
韩陆一个眼色,行刑的大哥立刻会意。这军营里打人,本来就只为训诫,不能真把人打残了,有了上面的指示便雷声大雨点小地打起来,两手挥得老高,只打了个出头杖,声音虽然沉闷,但力道撤了不少,痛则痛矣,但尚能忍受。
“嗯……”咬紧牙关扛了下来,大口喘气,只觉臀上一道肿痛,脸上不禁发烧。幸亏萧靖没把他弄到教场上去打,也没像先前看到军中的打军棍场面那样,一排犯了错的士兵脱了裤子趴好狠打,算是给他留足了脸面。
“一……二……三……四……”报数的人慢慢悠悠地数着,打得很慢,挨打的人不至于太痛苦,然而间隔一长每一下都有足够的时间让人消化疼痛,也是另一种煎熬。雪宜之前站得久了头脑发昏,此刻勉强撑住,倒是盼着干脆快点打完得了。
萧靖终究就看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故作严厉。
“没吃饱饭吗?当着我的面都敢放水,我会当你们军法处一贯是这么做的!”
“小人有罪!”掌刑人赶紧跪在地上。
韩陆撇撇嘴,心想:将军为人实在不够老实,你要是真想狠打犯得着这么不痛不痒地打了四五下才张口吗?
“着实打,不准徇私!”萧靖看了一眼受刑的人,背过手转身,留了一个背影给他,手里还握着两封“罪证”。
掌刑人与报数的士兵对望一眼,这往日里一贯在萧靖手下办事,想来赏罚分明,打士兵从没徇私过。今天虽然打得是为贵人,但将军既然开口,也不能再糊弄下去。迫不得已,还是轮圆了军棍打下去。
“啊!”一声惨叫压抑不住冲口而出。痛,很痛!雪宜这才知道,放水和真打的差别不是一星半点!他本就身量纤细瘦弱,几棍狠打下去,整个臀上便被打过一遍,又热又烫,肿痛难忍,伤势叠加上去,硬生生打在已经高肿的臀上,打陷下去,继而又肿上加肿,浮起宽宽的楞子,周而复始,实在磨人。
“十一……十二……十三……”
雪宜的身子随着军棍有节奏地扬起,双臂发抖快要撑不住了。本来就头晕目眩,此刻更是眼冒金星。
“十五!”
“啊!”受刑的人最痛苦的莫过于明知道棍子砸下来还得硬扛着不能动,这打军棍的姿势实在难受,还不如按在地上打得了,他手臂本来就有伤,此刻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对付疼痛了,手臂酸痛快要从横凳上栽下来。
“十六!”
“唔……”死死抿着嘴,想想刚才那么硬气,这会儿软下来岂不是太丢人了,是以硬生生忍了,只是一声鼻音轻哼。
“十七!”
“嗯……”他用力抬起头看着渐渐模糊的萧靖的背影,依旧冷峻严酷,手中皱皱巴巴的信件那么刺眼。
“十八!”
一棍打在臀腿之间,雪宜有一种被打懵了的感觉,军棍果然不同于藤条皮鞭,全伤在内里,没有那种尖锐的疼,而是钝痛,每一下都十足力道。
“十九!”
“啊!”
萧靖听到这一声冲口而出的叫声不觉心口抽痛,但又心里生气。往日里温文尔雅,我倒忘了你一个不会武功的文人在查克奇的刀尖抵住脖子的时候的那副倔强。柔中带刚,也得用到正途,我只是让你亲口解释一下,怎么就这么不知好歹!
“停!”萧靖居高临下,俯视着眼前喘息连连的人。“再问你一次,有没有话说?”
雪宜脾气上来只是把头偏到一边,心里委屈。我不说,你若懂,自然不会怪我,你若不懂,也不必听我说,一刀杀掉算了。
“接着打!”
韩陆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看得出萧靖摆明了心软了,这军师怎么回事?难得主公也有心软的一天,还不见缝就钻,何必和自己屁股过不去?好吧,军师的脑子跟常人不一样,也许有什么高深的考量吧……
每打一棍,疼痛成倍增长,再顾不得面子地喊叫出声,直至带了一丝沙哑,身后慢吞吞的杖责还没有打完。
“轻一点。”萧靖冷冷吩咐。
“啊?”掌刑人以为自己听错了。雪宜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也是抬头奇怪地看着萧靖。
“我说,叫你打轻一点。”真是的,怎么也不知道放个水!再看看那个顶着个小花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人,忽然开始质疑这脑袋打结的孩子跟指点三军、运筹帷幄的夏雪宜是不是同一个人!
等到一顿磨磨唧唧地军棍终于打完的时候,士兵送来热水和伤药,然后都退下了。
雪宜咳嗽两声,撑着身子站起来,脚刚一踩实了地面,双股间剧痛袭来,随手一抓,正按在萧靖有力的手臂上。抬头看了他一眼,每次看那双有神的眼睛,都被他的威严震得不敢直视。
“舒服了?”
“……”
执拗地挣脱他的搀扶,跌跌撞撞走到床边。
“萧大人请回吧。”
“不想给我个说法?”
“要什么说法?你要把我遣送在下就收包袱走人,你要一刀劈了,在下伸着脖子等着!”大不了,我不干了!
也许雪宜自己都没发现,他竟然开始刷小性子。要不是心底信任他不会对自己不利,也不敢这么放肆。
萧靖被他气乐了,轻轻拍了他背两下把这个耍脾气的人按着趴伏在榻上。打趣道:“你还有理了?按我们这儿的话说,你这种行为,是打算尥蹶子不干了?”
尥蹶子??什么东西?
“就是说马和驴发飙了后腿乱踢!”萧靖笑出声来,坐到床边,只见一个往日里博学多才的文人气鼓鼓地闷在枕头上不出声。
突然感到有人掀开自己上衣,吓得雪宜脸白的比挨打时还惨,死死拉住。
萧靖笑道:“怎么?你是娘儿们吗?军营里都是大老爷们儿,不用怕丢人!”
雪宜死死咬着嘴唇,拼尽全身力气抓着衣衫,颇有点抵死抗争的感觉,萧靖感到很奇怪,只当他脸皮薄。
不行……不能看……求你……给我留点尊严……
“你这人怎么这么……”
话音,戛然而止。当腰间那个“夏”字暴露无遗时,萧靖只觉双眼有一种灼烧的痛感,没有人能知道他此刻有多后悔,他很快放下衣角盖住那个丑陋恐怖的烙伤,即便翻卷的皮肉早就长好,但仍能看到曾经灼烧糜烂的血槽留下的暗红和坏死的黑色肌肤。
这种伤,萧靖太熟悉了。
自从军以来,常年驻守冀北恒燕府边境,每年都有数百发配边疆充军苦役的犯人送到军中来。轻型犯手背黔字,发到军中服役,待年满可以归家。只有重刑犯才会被拉去修长城,都是发配至死不可归家的人。人人都明白,发配去终生修长城,等同于死刑,只是早死晚死的差别而已。在交到军队带去修长城前,都要忍受烧红的烙铁烙字之刑,烙上编号,做苦役到死在长城,终生剥夺姓名,只剩一个罪犯编号用来称呼,无论逃到哪里,都会被抓回来。火烧皮肉痛苦不堪,更是奇耻大辱,冬天还好,若是夏季,暑热难耐,时常溃烂发炎,熬不过去死亡者十之一二。
夏雪宜明显不是罪犯,外表风光无限,是江南王的弟弟,是士林敬仰的学者,到头来,竟然如同判了终生苦役的罪奴一般受这样的羞辱。夏邯,你知道你有多残忍吗?把一个人的尊严掰开揉碎踩在脚下,且不说他是你亲弟弟,单论这样的才华风骨,你不觉得可惜心痛吗?
萧靖默默无言,再没有打趣他的心思,只是轻轻褪下他的底衣,给他上药。三十军棍没打出血来,确实是手下留情了。总共狠打的也就是十几下,但雪宜身子弱,确实不比皮糙肉厚的大汉,臀峰上两团乌黑淤血,周围青紫板结,连带腰臀处和大腿上也泛着红肿,皮肤又硬又烫。若是再打几杖,只怕要破皮开绽了。
热手巾给伤处敷上,雪宜脸上一阵泛红,只觉被热水一敷,瘀肿处肌肉突突地抽动着疼,但比起从前受过的家法,倒是轻多了。直到处理完伤处整理好衣衫,二人也没说话,不至于彼此尴尬。
“这个还给你,你可以原样寄出去。”萧靖把手中的雪宜的回信交还,至于雪维那封嘛,他撇嘴摇摇头,就着榻边烛火烧掉了。
雪宜看着火苗一寸寸吞噬整个信封,他诧异地看着萧靖,那面色坚定无悔。
你竟烧了这罪证?难道不该留着威胁我吗?握着别人的把柄加以牵制才好办事,万一有一天我在你冀州军中笼络人心图谋不轨,你也好把这信拿出来示人,揭穿我的面目!
“你没得解释,你也不想解释……”萧靖暗自叹了口气,“夏雪宜你知不知道你太贪心了,你一句话不开口就要别人无条件相信你。”可我,竟然确实信了。其实这不是我萧靖一贯的做事风格,但我就是信你了。
不说话,他又不说话。
谈行军布阵、谈古今史论、谈风花雪月,他都能滔滔不绝,令人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的感慨,温和的嗓音,优雅的谈吐,没有咄咄逼人,没有故作卖弄,言语沁人心脾,跟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实在是一种享受。可惜,当需要他开口表达心意的时候,却给你保持缄默装哑巴,眼中千层意,口中无一言。
“萧靖是倾心相交……”看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得长长吐出一口气,收了后半句。如果你也同样信任我,我要你进帐相谈,你就该坦诚相告。
我也是。
只不过现在我无法开口回答你。你那些豪爽追随之人孑然一身,大丈夫把酒言欢即可定生死之交,可雪宜身不由己,把话挑明了,也许反而害了你,也害了我自己。
“可否有人讲过,先生这种在他人急切时沉默不语的习惯很让人恼火?”
有,我六哥……
“罢了。”巧言令色鲜矣仁,雪宜这样不解释未必不好。
萧靖神色间有一丝无奈,雪宜看在眼里,叹口气轻声说:“在下常想,古人所说:‘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公当称之。”
你是在夸我?算讨好吗?萧靖气还没消,只回了一句:“萧靖书读得不好,也不想当什么君子。丈夫心中自有经纬,无须以仁义相标榜。” 又觉心里不痛快,反问他:“怎么?你这是变相说我很严肃很凶了!”
雪宜低头笑笑:“并非如此,厉者,义正辞严,言语生威也。与萧大人讲话,总不免心生畏惧。”
“我没见你心生畏惧,倒见你对答如流,丝毫不肯示弱。何况,我并不想让人怕我。”
雪宜只是忍着疼半侧过身来俯卧着,脸上划过一丝苦色,慢慢挪好身子。“明公此言差矣。雪宜初入长安,见广明宫之宏伟,秦汉陵阙之壮观,已是心生敬畏。历代天子所居,天家威重,是以凡人因敬生畏,此之谓臣服,并非惧怕恐忧。古来有帝王气度者,无不使人敬畏。所畏者,非华服衣冠,实王者之气也。有人怕得跪倒而不敢抬头直视,有人,虽谈吐自若……但内心诚服,不敢妄言。”
萧靖不傻,自然听得明白。这个比喻打得好,你是想告诉我,你我有君臣之谊吗?可是什么时候才能改了称呼,叫我一声主公呢?
又是半晌无话。
转念一想,倒也觉得好笑。有话你不直说,偏要拐弯抹角,幸亏我也曾读了几本书,且跟陈彧这个读书人是多年挚友,要不然还真没法跟你们这些文人讲话。换成韩陆那样的听了,非得听得脑袋大得像水缸那样。
二人也稍稍释怀,萧靖见他被打得满脸愁云惨雾的,模样看了可怜,便打趣道: “回头记得谢谢你韩大哥,要不是他一直跟掌刑的人比划打个出头杖,你至少半边开花。”
啊?这话题转得真快……
“韩……大哥?”雪宜明显并不习惯这种亲近的说法,他跟韩陆认识才多久啊,怎么听都觉得别扭。
“按我们这儿的话说,一起当兵卖命的,都穿一条裤子,全叫大哥,你不如入乡随俗吧!”
“……”刚才被说什么马乱踢后腿,使得他对“按我们这儿的话说”这句话没什么好感……
萧靖拉过被子给他盖上,无意间碰到了伤处。
“嗯……疼……”一出声自己就后悔了,也不知道这么小的声音他听到了没有。
“疼就对了,按我们这儿的话说,你这种就叫讨打,活该!”萧靖恨得牙痒痒,刚才倔得八匹马拉不回来,现在又在这惹人心疼!
你够了啊!什么按你们的话说,摆明了诚心嘲讽我!偶尔的孩子气一上来,一不小心嘟囔出声:“什么你们的话!我们也是那么说的……”
“你们怎么说?”萧靖换上一副狐狸的模样,突然觉得欺负人本来就很有趣,欺负先生比欺负韩陆、李鹏那几个大老粗更有趣。
怎么说?“就直接说讨打呗,还能怎么说……”
萧靖掩嘴一笑,“呵!你也知道自己讨打!”得逞了,世间之事,没有比跟聪明人打嘴仗然后赢得胜利更让人有成就感的事了。
“咳咳……”雪宜不轻不重地捶了褥子一拳,换了一边侧卧,留给萧靖一个背影。
“哈哈!”萧靖爽朗大笑,有凑近说:“按我们这儿的话说……刚刚这种行为叫做拿你开涮!”
“……”我要是再理他就是头脑缺根筋!
萧靖倒是心情愉悦,“先生好生休息,本将军还有军务要处理。”说罢,便挺胸抬头地走出去了。
“哦,还有一事。徐椹此人,恃才傲物,此次的事……”
萧靖果然心知肚明,全都看在眼里,只是默不作声。想来萧靖是爱才之人,徐椹算得上是萧靖座下元老,这次就给了他这个面子,希望徐椹能够收敛。
“是在下先前冲撞了徐大人,做晚辈的,自会找机会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