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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五十九章 ...

  •   豫隆九年三月初三,雪维率军杀出南回雁山夹道,出其不意攻打涒城。届时,夏邯的大军一举冲出天岚关,前后夹击,赵勋被迫分散兵力,极力周旋,最终依旧未能阻挡南路军冲出防线。雪维率骑兵血战三日,纵马横枪,铁蹄钩越之下,亡魂何止千百,一个个将士好似杀红了眼睛,目之所及,皆是血腥。战场,意味着杀人或被杀,你死或我亡!

      同日,青州北回雁山,守将见多人前来投降,喜不自胜,误以为萧靖人困马乏,士气低沉,大举出城迎敌。萧靖大军于城下困战三个时辰,佯败遁走,引敌军入北回雁山山麓淤泥沼泽,于山崖暗藏弓箭手,敌军尸首,皆被掩埋在千顷泥淖之中。余部迅速撤军,萧靖大军一鼓作气,趁机杀入城中,大战直至黎明,诈降部队里应外合,终取守将首级。子夜将至,连城尽收囊中!

      后世史有评说:一南一北,一东一西;一门二才,一家双绝;一震荆楚,一开鲁岳;一双面夹击,一诈败诱敌;一血战拼杀,一巧借地利;同在三月初三,南北并捷,史称南北回雁山之战。盟军同日攻下两个军事要塞之地,至此,夏家七公子之名才真正与六公子夏雪维并称。

      大战过后,是短暂的寂静。莺飞草长,鱼跃龙腾,山林草木仿佛无情地忽略了漫山遍野的尸骨,任其被沙土掩埋,被雨水冲洗。转眼间就到了三月末。

      “人间芳菲将尽,山寺繁花始开。连年战火,岂不辜负了满园春色?”

      雪维漫步于军营东侧桃花林,一旁密探恭恭敬敬地向他汇报北路军军情。雪维听到小七如何苦心布阵,如何诈降诈败,如何引诱敌军,如何使其深陷泥沼,脸上未曾有一丝欣喜,反而眉头越锁越深,手上竟是一用力,堪堪将一枝开得最盛的桃枝折断。

      雪维只是看着桃枝出神,文人重情惜花之意,无非是不忍见美好之物逐雨凋零,可惜,山雨未来,竟然因自己一点俗念萦绕于心而把它折断,顿时有一种暴殄天物的感觉。

      敌军深陷泥淖,难以再有反抗招架之力,那你呢?

      小七,六哥临走时言里言外告诫过你,不要玩火自焚,可现在看来,你又何尝不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呢?你这么一心一意地帮着萧靖煞费苦心,终有一日泥潭深陷,你到底明不明白?

      “来人,快马加鞭,把信亲自送到七公子手上,告诉他‘好自为之’!”

      “这……信差千里传书,风险远高于信鸽代传……”一旁的亲兵搞不懂为何要冒这么大风险送信,何况并无重大事宜要交代。

      “一连一月未收到回信,想来他那边风声紧,恐遇到麻烦了。不如你冒险亲去,尽管来回时间甚长,但我有话,必须告诉他。”雪维的声音远没有了点将台上的意气风发,也许再强的人都有一个软肋,他已经开始怀疑,即便写上千言万语,还能捂热那颗冰冷的心吗?

      大哥只知沉浸在获胜的喜悦里,连日修养,军队元气恢复,很快可以继续进攻。大哥还自满地以为小七带着萧靖打青州是在拖慢行程,此次大捷只是为了收买萧靖。可是……倘若北路军一胜再胜,当大哥醒悟过来的时候,又该如何?一个刚愎自用的人,是无法承受也永远不肯承认自己被人欺骗的!如若发现自己错信他人长期被蒙在鼓里,而背叛他的人还是自己从小提防到大的亲弟弟,那江南王一怒,虽不至天地变色,亦要草木具灰。背叛者的下场,沈耀是最好的例子。去年烹杀沈耀死后鞭尸之事,历历在目,就在那一天狠狠打了他,就在那一天兄弟两人相对流泪,然而却发现彼此的心渐行渐远。

      桃花纷飞,本该惊艳天下,奈何孤独山中,只得飘零落寞,归于泥土。山崖远眺,只见群山。雪维在桃花崖上站了许久,此时的他,正是志得意满、建功立业之时,但潇洒疏狂之人,却第一次感受到寂寞。雪维发现自己开始想念那个在书房中陪他畅谈战局纵横历史的小七,那个恭顺谦和对他礼敬有加偶尔也敢调皮撒娇得小七,那个他弹琴时在杨花下吹箫相和的少年,那个夜半灯下与他笑谈对弈的文静的孩子。从前,他几乎是被圈禁在府中,名为“夏家”的两个字笼罩了他所有的风华,外人无从得知,小七活得委屈小心,但也活得安静从容。雪维有时在想,如果三年前攻打江北的一战没有把他带上,如果他没有因水淹杨城一战成名,如果他永远不出现在世人面前,会不会反而能伴着书香文墨平淡地做个江南书生,以诗书为友,以琴瑟为伴。不必经过这么多浩劫,也不会被推到今天的局面。他的生命本如一汪静水,谁知十六岁那年横生波澜。

      夏雪维一向自傲,不敬神佛,不信天命。打仗不祭天酬神,只认命数掌中定,人能胜乾坤。从前没什么能羁绊住他的脚步,但此刻,算是饱尝忧思难耐的旖旎折磨。他不敢想,小七此前十九年无一日不活在这种纠结多思的困苦中,该是什么滋味?雪维站在花海中静默许久,到不知自己是责怪小七多一点,还是心疼他多一点,只得一声长叹。

      不知你为我挡了大哥一下钢鞭,手伤如何了?临别时送你的琴,可能弹了否?

      青州,汕溪,北路军军营

      琴音三两声,虽不成调,但琴音格外深沉和婉,清而不浮,润而不腻,余音绕梁,声声古意。

      “公子想弹琴了。”肯定句,白羽看着他左手上刺眼的绷带和未除的夹板,如同被刺痛一般赶紧看向别处。

      雪宜眼睑低垂,身上散发出沐浴后淡淡的幽香,发丝湿漉漉地披散着,随意拨弄两下,若有所思。

      “六哥这把琴是汉木所制,陈木敛尽千年古意,黝黑松透,又是名师所造,果然非同凡响。”

      白羽看看桌上的信笺,问道:“要回信吗?”这样的东西,毕竟不适合留在军营里,上次已经被萧靖暗里警告过了,此信既然读完,就该早早烧掉。

      “让我想想……”雪宜拿起六哥的信和自己的回信,小心地夹在书中,又与一摞书一起放在箱底。

      想什么?想要不要回信?还是想想该如何落笔?白羽摇摇头,拿起冬天时萧靖送给他的裘衣粗鲁地把自家主子包粽子似的裹起来。雪宜刚想发作,就听见自己越来越大胆的侍卫扔给他冷冷的一句。

      “披上。”

      刚想瞪他一眼,就不争气地咳嗽一阵。也罢,春气虽暖,但早晚寒凉,虽然这件隆冬的裘衣夸张了一点,呃……不只一点。但是想想自己不争气地身子,也就乖乖披了衣服靠在榻边闭目养神。这些天总觉头脑昏沉,十分疲累,自攻陷连城以来,一月功夫,周边两座城池不攻自破,过关斩将,已到汕溪,再往前,就是青州下一个重镇历下邑了,南靠泰山,北临黄河,不可冒进,必先休整时日,再做图谋。一时间脑海里山川地理浮现,久久不能寐。

      白羽看他双眼紧闭,眉头紧锁,不禁感叹:如此这般,又是为谁辛苦?你的心在哪儿,魂又在哪儿?

      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时,已是深夜,白羽也自行离去。翻出书信,挑灯起笔。才写几个字,就觉手臂颤抖酸痛,字体也绵软无力,回一封信,额头上竟是一层薄汗。他不禁自嘲地笑笑,挥毫泼墨,再不能复从前!

      夜已深沉,理智告诉他要立刻交给白羽,但想他连日来跟着奔波忙碌,终究不忍叨扰,雪宜只得重新把两封信收好,才又沉沉睡去。

      谁知,世间之事往往都是一念之差,容不得一丝侥幸。今天夜里省略一个动作,第二天天刚亮,就闹出大事了!

      远方破晓,鱼龙吐白,军营一阵骚动,金戈碰撞之声近在耳边,不知道谁用极其难听的杀猪一般的叫声大喊了一句:“抓刺客!”一嗓子喊醒了整个军营,下到士兵上到萧靖,全都扯过衣服翻身下床跑了出来。所有人七拐八拐顺着各个“目击证人”的供词,开始展开抓刺客行动!

      “往东去了!”

      “前面右拐!”

      “跨过火头兵的营帐往左!”

      “那个南边就是!”

      “我看见他进去了就没再出来!”

      众人顺着目击者的指挥一路狂奔,然后顺着最后一个人的手指头齐刷刷地看过去,就都傻了眼地定在原地不动了。面前不是别的,正是连月来运筹帷幄带着他们过关斩将的夏军师的住处!

      “这个……恐怕有什么误会吧!先生帐子里怎么会窝藏刺客!”韩陆挠了挠脑袋,虽然他这个直来直往的大汉最受不了那种说话文邹邹、拐弯抹角的文人,也一向对雪宜坐车打仗颇有微词,但是连日来眼见他神机妙算指挥若定,说什么中什么,仗仗都大胜,心早就倒向了雪宜那边,对这位小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哎呀哎呀!不好!该不会是刺客要对先生不利吧!我老李得赶紧冲进去救他!”说罢,李鹏就要一头往里扎,被徐椹一把拦住。

      “李将军用点脑子好不好!要是刺客对他不利,冲他这个文弱不堪的模样哪里抵挡的了?此刻早动手了!能这么半天没有动静?摆明了是一伙的!”

      “徐大人言之尚早!”陈彧站出来摆手道:“夏先生连月来对我军是劳苦功高,行军布阵只在反掌之间,又有什么理由要窝藏刺客呢?”

      陈彧心中明白,上次雪宜当庭与众文武对峙,句句切中要害,文武心服,唯独徐椹死死纠缠。陈彧与徐椹在冀州共事多年,深知此人心胸狭窄,对萧靖连月来相对疏远他耿耿于怀,对雪宜夺他军师职位一事万分记恨,此刻得了机会,自然要狠狠报复,煽风点火落井下石都不在话下。

      徐椹嘴角上扬,笑容奸猾外露,“陈大人,这黄毛小儿都是靠不住的,这南蛮子也都是靠不住的!满肚子的花花肠子满脑子都是那些幺蛾子,你们全都被他两句漂亮话给蒙骗了!要我说,赶紧搜帐,就算翻个底朝天,也得把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揪出来!”

      “够了。”萧靖声音很低,但只一句,嘈杂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文臣也好武将也罢,不管吵得多凶,只要他们的主公开了口,所有杂音都自动屏蔽。

      “来人,去帐外叫人。”

      徐椹不满地撇撇嘴,看来主公中毒太深,都这个份上了还顾及他的面子不肯搜帐。

      叫了很久,无人来应,萧靖渐生怒意,这么久不出来,难不成真有名堂?

      “给我进去搜!”一声令下士兵冲了进去,绑出了衣衫不整刚刚起床的夏雪宜,还有……一个从头到脚黑色包裹的刺客!

      被压在教场上两个时辰了,耳边是呼啸的鞭声,一旁按跪在地的刺客早就熬不住,伴随着鞭响发出声声嚎叫。

      雪宜只作视而不见,轻蔑一笑。

      这算什么?打给我看?杀鸡儆猴吗?

      抬头看看萧靖,日头高起,阳光强烈,人家正坐在华盖下把玩着两颗触手温润的鹅卵石,似乎在欣赏刺客的惨状。他审讯的方法倒是与众不同,一不问话,二不逼供,不急着问幕后主使,也不急着问来人用意,倒是颇为霸道,那意思是我打你就打你,等我打够了才审你!看来这个方法十分有效,根本用不着萧靖问话,鞭子抽个两个时辰,那刺客就熬不住自己噼里啪啦全招了,一边哭爹喊娘,一边断断续续地招供。

      “啊!妈呀!啊!爹!啊……别打了!我是……啊!我是历下守将齐将军派来刺探军情的!啊……我来偷……啊!偷军事布防图……啊!我还以为老子没有暴露……啊!谁知道还没得手……就听到……啊!听到有人喊抓刺客……我一着急,就近躲到一个营帐里去了!别打了!饶了我吧……啊!”

      一士兵端上茶水,萧靖一饮而尽,也不理那个嚎啕大哭的人,抬眼看了一眼尚有些头脑昏沉的雪宜,明显像是给人下了药似的。萧靖轻轻摆摆手指了指日头底下站了两个时辰的雪宜,士兵便知趣地递上茶去。可他双手都被身后的士兵拘押,不愿再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什么失态的动作。狠狠咽下一口唾沫,一夜未饮,此刻喉咙冒烟,也顾不了许多,只能探头就着杯子喝了两口。

      雪宜站了两个小时也不是白站,虽然从始至终未发一言,但却无形间看懂了很多事。他一向浅眠,夜间柳叶抽丝、雨点浮萍都能把他惊醒,即便是春天易困,也没道理军营闹翻天都不醒过来,定然是被人熏了迷魂香还不自知。再看当时抓出黑衣刺客时众人的表情,徐椹明显显得比他还要惊讶,又匆匆忙忙跟身边的手下耳语。看来今天的事,本是徐椹因为嫉妒自己战功显著、深得萧靖信任而故意设计陷害的。他的本意是派人假装没贼喊捉贼,然后把自己迷晕了显得像是心里有鬼。纵然捉不到刺客,但像他这种借来的人,萧靖本来就要忌惮两分,有了这档子事,一旦关键时刻雪宜在萧靖心中的信任有所缺失,那自然可以让二人疏远,使徐椹重新夺回自己‘重要谋士’的地位。没曾想,假装喊贼把真贼喊来了,又歪打正着躲在自己营帐,可不是要把徐椹吓坏了!加上刺客说动手偷图之前就听到有人喊“抓刺客”,更让雪宜坚信了这一点。

      看来,萧靖心里也明白几分,只是不想拆穿,只得把他罚站在太阳底下一阵子,等刺客自行招供。若是找人来审问,万一徐椹将计就计,三言两语把刺客带得指认雪宜为主谋,岂不是既使众人忽视了敌人的刺探,又惹得雪宜百口莫辩有理说不清!

      “不用打了,直接拉下去砍了。”萧靖说得很随意,仿佛在决定今天的午餐吃什么。“至于夏先生嘛……受苦了,回去歇着,都散了吧!”

      “这……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应该将此人严加审问,详细排查……”

      “够了。此事已定,无需多言。今日守门的将士各打十五军棍,务必严加排查,我堂堂冀州军军营,怎么能容忍此等宵小如入无人之境!”萧靖言语间透着不容置疑,这种威严,必是经年累月积累而成,只要萧靖发话,再无人敢有异议,众人皆服。

      “等等!”那个刺客好像总算明白过来,即便是死,也绝对不能放弃一个挑拨离间的好机会。“我还当你们冀州军有多众志成城!说到底也是中看不中用!”

      “你说什么?老子一刀剁了你!”韩陆拔刀而起,他绝不容许有任何人诋毁冀州军一句!

      “我躲在你们的军师帐子里的时候为了找个藏身之所,翻开他那口箱子,未曾想是满的,刚想盖上,碰到一摞书,里面竟然调出两封信来,那字字句句,都是通敌的罪证!”

      “你胡说!”

      “来信上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小弟需知,流连北方只是权宜之计,每行一步,需以家族利益为重。必巧计使冀、青两州相持不下两败俱伤,方为长远之计。’那封回信上也分明写着‘小弟相助,只为盟军灭庆大业!唆使北路军攻打青州,既消除我军后方隐患,又使萧公明未能与我军争先矣!’”那刺客扯破了嗓子高喊,眼见刽子手的铡刀已经高高举起,只得一股脑儿把所有能记住的话全都倒出来。

      “那信在哪儿?”萧靖双拳紧握,手背青筋迸露,眉眼间已现阴郁之色。

      刺客见暂停行刑保住一命,吓得尿了裤子,哆哆嗦嗦说:“那个……那个……六……啊不……七……《七略》书中……”

      萧靖只是狠狠瞪着雪宜的眼睛,后者虽然故作镇定,但那一丝慌乱还是没能逃脱对方鹰一般锐利的双眼。

      我已经提醒过你了,我还把你的密信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了,我信任你,尊重你,可你呢?我当你是知己至交,你当我是空气!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二人对视很久,雪宜尽量稳住心神,凝神屏气,微抬起头,对上被怒火染红的双眸,僵持许久,但终究还是败下阵来,目光游离不定。事实上,无论谁跟萧靖对视都会输了阵仗,所谓霸气侧漏,应当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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