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4、第五十四章 ...

  •   闷棍生生砸在肉上的声音很恐怖,每一棍砸上去,都沉重到快要将骨头砸裂一般。军中的军棍是刑具,为了震慑军队中一群血气方刚的男儿,力道断然轻不了,但为了不打残了士兵留着他们继续效力,杖头相对扁平,打得虽重,但又不像衙门里几下就把人打残了。

      雪维被撂倒在木凳上,双手死死撑着地,指甲寸寸陷进泥土里,咬牙死扛。身后的棍杖一下重似一下,身体早已不堪重负,三十几下过去,军棍打击速度也渐渐变慢,掌刑人每一棍都是轮圆了打下去,也颇费体力。军棍打在出血的皮肉上,痛得撕心裂肺。

      军队中行军法,素来是褫衣受责,无论什么级别的将领,犯了军法也不得容情。而且多用“拖打”的方式,打在臀上,每一杖砸下去之后都拖拽一下才抬起来,更容易破皮流血,看着十分严重,而且打时疼痛难熬,刻骨钻心,然而恢复地却快,不伤筋骨,且能使其他观刑的士兵受到震慑,起杀一儆百之效。最怕只淤血不破皮,伤处久久好不了,还容易打出残疾。

      雪维无奈的自嘲一笑,耳边是军棍打在肉上的响声与报数声交织着,他死死咬着牙忍着,每一根神经都是疼的。

      方才一杖下去抽裂了交叠错乱的肿痕,此时雪维身后看上去十分骇人。四十军棍已毕,早有军士为他整理好衣裤,拖到帐中,禀报夏邯。

      “四十军棍已毕,请侯爷验刑!”

      夏邯看了一眼即便是被压跪在地都倨傲地梗着脖子瞪着他的雪维,消了大半的气又被顶上来。即便一身血污,狼狈不堪,也打不掉他身上那种傲气——不屑,不羁。

      “夏桓我告诉你,在家里你专横惯了的,我也就由着你去了!可这里是军营,由不得你放肆!只要夏家一天不是你做主,就不容许你对本侯的话指手画脚!”

      雪维侧头“呸”了一声,往地上吐出一口污血,夏邯吃惊地看着他,没想到他还敢这么无礼,瞪着眼珠说不出话。

      “大哥除了打人,还会什么?”雪维忍痛跪直了身子,仰头质问。“小弟素来看不惯古来以圣贤相标榜的人,总觉得这世上没有圣人,但是,‘以理服人’这句话说得倒是不错。怎么?大哥明知道自己没理,所以只好动用武力镇压?”

      夏邯举手欲打,谁想到竟然没听到一声应有的脆响,反而被雪维伸手拦下。

      “你!你!……你竟敢挡?!”从没有人敢对夏邯如此放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长兄当父,这么多年来即便是小六性子野了些,但打他的时候他也从来不敢还手!

      “打人不打脸,即便小弟顶撞上官该罚,可是军法已经打过了,大哥的巴掌再打下来岂不是毫无道理?”一字一句,咄咄逼人,雪维毫不示弱,一旁的秦宣和韩西原都被这兄弟俩的架势吓得够呛。韩西原后悔刚才没告辞,此刻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了。你说照理该去拉劝一下,但是夏邯发起飙来实在太恐怖,他没有雪维那么好的承受能力,实在不敢走上前去。

      夏邯一把抓住雪维衣领把人生生拽了起来,四目相对,咫尺之间。

      “我今天还就告诉你了,军法是军法,家法是家法!就凭我是你亲大哥,我要打你,你就不许闪躲!只能乖乖受着!”

      夏邯拿起帅帐中悬挂的一杆钢鞭,高高举起,饶是雪维看了也是一惊,钢鞭是硬鞭,不是打人用的,而是战场沙敌时大哥管用的兵刃,十三节钢鞭力发千钧,一鞭打在骨头上就筋骨寸断,正中后心就会心肺爆裂而亡,大哥的鞭法出神入化,最为出名。此刻气急了,竟然拿着武器挥下来!

      秦宣见状不好,顾不得许多,连忙冲上前去劝阻道:“侯爷不可啊!前朝就有规定,硬鞭者,兵也;软鞭者,刑也。侯爷再怒,也不能真要了六公子的性命啊!六公子,你也服个软吧!”

      “呵!”雪维冷笑一声,侧过头道:“如果大哥真的觉得打死了才算干净,那就动手吧!照着头来,铁打的头也撞不过钢鞭,大哥别嫌脑浆迸裂脏了地方!”这话说得太重了,夏邯本来还知道分寸,没想到他还是一副宁折不弯的倔模样,竟然一气之下,真的抬手打下去,雪维惊诧之间,正要躲避,没曾想到小七正闻讯赶来,看到眼前情景,快步冲上前来,一下挡在雪维身前,本能地伸手去挡。夏邯赶紧收了大半的力道,但惯性使然,只听一身脆响,雪宜左手手掌发出一声恐怖的筋骨断裂的声音。

      “啊!”

      只听一声惨叫,他脚步不稳跌在雪维身上,继而低着头死死咬着牙说不出话,连气都不敢喘,肺里吸进一阵冰冷。这种骨头生生断裂的声音,无法用语言表达,真要说的话,只能用刻骨铭心来形容,他一下子瘫软在那儿,左手无力地垂了下来,用右手死死攥着左手手腕,不自觉的痉挛颤抖。

      “快!快叫大夫!”夏邯也被吓到了,赶紧对着门口傻了眼的士兵大吼着。

      “你这孩子傻啊!”雪维紧紧抱着他,一手箍住他的肩膀,一手托住他的左手稳稳固定。一切发生的太快了,雪维没想到小七会冲进来去挡,其实即便他不过来,凭着雪维习武之人的本能也是可以躲过去的。他心里已经把自己骂了一千遍一万遍了,怎么就是没来得及出手拉住他。

      “大哥……”雪宜气若游丝,声音生生从打颤的牙齿间挤了出来,“小弟的手已经相当于残废了,大哥就是愿意打断它……我也认了。可是废了一个……不能再废第二个。大哥不必……和六哥……为了我起争执,从今往后,大哥指哪里,我去哪里,愿意把我借给谁,就把我借给谁。就是……别再为难六哥了。大哥还得要六哥调兵遣将,还得要六哥冲锋陷阵,阵前杖打主将,是忌讳的……”雪宜断断续续地说着,深深吸了几口气,“何况……为了我这个没用的人……不值得……”

      “报!大夫到!”

      沈季臣自从父亲被夏邯当街烹杀之后,被破例释放回医馆,并要求他终身不可出铜陵城。虽然父亲之死自己并不可有什么怨言,但此后也再没去过夏家,再没找过雪维和雪宜了,即便是雪维大婚,他也没有参加。此次,是夏邯命令人将他带来的,本来是为了给小七治伤,谁知这才几天,又伤上加伤。

      季臣只是浅浅行了个礼,看到雪宜整个手掌上乌黑一片,脖颈间汗迹斑斑,饶是他经验丰富也吓了一跳。又即刻镇定下来,轻轻按着,检视伤处,雪宜疼得叫出了一两声,又赶紧抿住嘴。

      “第二、三根掌骨断裂,我拿木板绷带即刻固定住,至少一个月不能动,三个月以后才能渐好。好在雪宜……七公子还年轻,应该能长得好,只是可能无法活动自如了,会落下后遗症。一定要谨遵医嘱,不要乱动,还要适当做恢复活动。”

      夏邯慢慢平静下来,坐在椅子上,挥退所有人,韩西原也告辞了。季臣给雪宜处理好左手手掌的伤势,便被勒令退下。

      “沈奕,你去,下去给桓儿看看。”夏邯看了一眼迟迟不肯走的雪维,挥了挥手,轻声说:“你去养养伤吧,我跟小七有话说。”

      等到帐中只剩下两个人时,夏邯审视着靠在圈椅中的瘦弱的雪宜,一手无力地耷拉在桌子上,眼神深邃而苍凉,并不看他。

      “这次去北路军军中,要想方设法拖慢他们的行程,一群乌合之众要是先进了长安,也不好办!”

      “是。”

      “好好观察一下那几个义军首领,尤其势力强的萧靖。还有他们手下,看看可有什么奇人异士。”

      “是。”

      “北方天气寒冷,记得添衣。”

      “是。”

      “好好养病养伤,出门在外,自己万事小心。”

      “是。”

      “白羽你带着,既然送给你了,就是你的人。乱军之中刀剑无眼,有他在好保护你。”

      “是。”

      “上次……上次的事跟白羽无关。不怕实话告诉你,对所有出使敌军的文臣严加警戒是大哥惯常的做法,你不用往心里去。那是意外,大哥没想到……罢了,此次你断可以放心的去,大哥信任你。”

      “……是。”雪宜心知是说下药的事情,愣了一下。想来凭大哥多疑的个性,暗中还不知道派夜翎给多少江南的文武大臣使过绊子。心里只是无奈摇摇头,心里早就不报奢望了,也并不太伤心。

      “行了……去吧。”夏邯以为自己在对着木头人说话,雪宜的那种淡然让他找不出话说,只是觉得疲惫,挥挥手。

      小七只是淡淡笑了一下,行礼告退。确实不必再没话找话,免得彼此尴尬。

      夏邯看着他的背影,想来此去伐庆征程,各自在南北两路,再要见面,不知是何年何月了,不觉心中怅然。

      长亭外,古道边。

      雪没马蹄,残阳如血。

      一路无言,当距离眼前整装待发的大军不过百步时,雪宜才停住脚步。

      “秦大人不必相送了,请回吧。”雪宜点头一礼。

      秦宣看着眼前军容整肃,雄姿焕发的大军不禁一惊,感叹道:“万军之前连一声咳嗽都不闻,看来萧靖带兵也有他过人之处,严谨有度。还请七公子好自珍重。”说罢,深深一礼,有示意下人把东西拿来。待拆开布袋,却是一把琴。

      “这是……六哥的‘清鸣’?六哥行军打仗都不离身地带着,如今为何把这把琴给我?”雪宜左手绑着木板,无法乱动,只能用右手接过来抱住。仔细审视一番,此琴乃是前朝著名琴师张为之物,六哥得了,一直爱不释手,兴之所至,起手拨弹,曲声一泻千里,豪气万千;即便是战士不利时,也用它弹琴静心。今日一别,谁知何日再见,如今怎么会把心爱之物送给我?

      “六公子说,有伤在身,不能亲自相送,以此琴送别。一者,愿七公子的手伤快点好起来,可以拨弦弄曲。再者,六公子说,往日里,七公子素来不爱与人争风,常以箫声相和,若论琴艺,也当配得上此琴。三者,知音之人不在,不想对牛弹琴枉费了雅兴,七公子今日收了他心爱之物,他日,还要完完整整地还回来的。”秦宣声音中带着一丝怅然,雪宜听在心里,自然也明白,点点头道:“烦请秦大人转告:此去既然是为盟军反庆大业,大哥为平物议,才把我借了出去。他日功成,自当回来归还。”

      “白羽,你务必护七公子周全。”

      白羽单膝跪地称是。

      拜别秦宣,他转身朝着另一边走去,缓慢,但沉稳,在他面前站定。

      万军之前,黑骏之上,萧靖身披铠甲,腰悬长剑,眉若立峰,眼若星辰,淡淡对他说了句:“欢迎先生。”

      雪宜顺着他目光所示,看到萧靖玄色帅旗之下一乘青铜所制的战车,铺了锦缎软铺,亦有华盖遮阳,舒适而华丽。

      “华盖覆顶,比同天子王侯之车,萧大人不觉得这太……”

      “盟军反抗残暴无仁的庆军,挥师直捣长安,天下人一群起而攻之,难道如今还要顾及大庆定下的等级尊卑吗?”萧靖的笑容,挂着一丝桀骜不驯,声如洪钟,心沉似海,仿佛让人看到一个王者的气度和胸怀。雪宜深吸一口气,往日看到的萧靖,是那个袍服高冠、谈吐若定的萧大人,霸气外露又不失沉稳;而今天不同,今日的萧靖是数万大军之前的主帅,是震慑一方的封疆大吏,戎装焕发,不怒自威,使人莫敢仰视。

      “萧大人拐了十八道弯把在下弄来,就不怕我坐车会拖累行军吗?刀剑无眼,胜败乃兵家常事,如果有一天萧大人战事失利仓皇撤军,那我岂不成了累赘?”雪宜一身浅蓝色衣衫,儒雅而素净,与眼前大军的黑红色军服帅旗放在一起,实在格格不入。

      萧靖狡黠一笑,若有深意地看着雪宜,倒是把他看得不自在。

      “有先生在,难道还会有我落荒而逃的一天吗?”

      沉吟半晌,他悠悠吐出两个字。

      “不会。”

      “那就上车吧,全军行进!”

      “等等!”

      “吉时不容耽误,本帅只能再回答你最后一个问题!”他的声音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雪宜定了定心神,孤注一掷问道:“我只是你借来的,名义上仍然是夏家的臣僚,萧元帅真的能信任我会为你效力吗?你,当真能放心用人?”江翰不敢要,其他人不敢要,因为若不是有过命的交情,战场上的事,谁敢真的借兵借将?他就不相信萧靖这么大胆量。

      萧靖嘴角带着一丝玩味,轻轻抬手示意,大军中部即刻从前至后让开一条道路,萧靖调转马头,背对雪宜。

      “先生愿不愿意真心为我效力,是先生的考量。我能不能用得了你这个奇才,是萧靖的度量和本事!”

      雪宜愣在原地,久久才反应过来,他直接大胆地当着众人问了一个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结果被人家如此漂亮地回了过来。

      萧靖带着一丝跟他打嘴仗终于赢了的微笑,说道:“你最近的问题变得直白了很多嘛!”看着他表情有一丝僵硬,也不打趣他,只说:“快上车吧!”说罢,便打马扬鞭而去。

      他轻轻点头,白羽扶着他坐上了战车。大军开拔,一路军歌嘹亮,意气风发。虽然这是他第二次随军出征,但面对数万铁胆忠魂的军人,一介书生,总是心怀敬畏。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