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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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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邯见小六气冲冲的闯进屋来,也不令人通报,只是抬头扫了他一眼,淡淡道:“又来给小七打抱不平了?”
“大哥,你怎么能这样对他?”
“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如此有失分寸的话,我罚他也不冤枉他!往日里行事还算沉稳,这一下子闹得差点让我们和豫州兵戎相见,我今天颜面扫地,威信全无。不打他,如何收场!”夏邯心里是后悔打重了,方才在小七那里碰了软钉子,正是心烦意乱的。心里又觉得奇怪,小六既然回来了,自然该劝他吃药治伤,怎么刚一眨眼的工夫就先跑来自己这里理论了?
“你不赶紧让他吃药治伤,跑我这里废话什么?”
“呵!原来大哥还惦记着他的身子!可是打他的时候怎么就能如此之狠,大哥的面子,要用小七的命去换吗?”
“我何尝想要他的命!他那个性子我今天算是领教了!犯起倔来脾气比你都大,八匹马拉不回,我给他台阶他不下,这怪得了我吗?”夏邯一把将桌案上的公文掀在地上,雪维竟然这样说他,他夏邯的面子是重要,但是他从没想过拿自己弟弟的性命去换。何况今日之事,当了外人,给自己大哥下不来台,还差点挑起战祸,也确实是雪宜有失分寸在先。
雪维轻叹了口气,痛心疾首地说:“大哥你知道吗?他说他被人撵出去了,就不肯舔着脸回来了。大哥你再气,也不能把他丢出门去啊!你就不怕他伤了心有一天真的走了,永远离你而去吗?”
“我那也是一时之气!并不是真要逐他出门!难道他还能真的走出夏府大门不成?”
“你以为当今之世小七离了大哥就活不下去吗?你错了!小七的才能,文科安邦,武可定国,无论是地方治理还是行军布阵之术他都游刃有余。大哥不是不知道他有本事,但却一味地轻贱他,把他当成自己的东西,认为他为你做什么都理所当然。就不怕有朝一日他投靠了别人来反你?”雪维也是怒极,竟也口不择言地把难听的话也说了出来。
“他敢!背弃兄长,是为不忠不孝!”夏邯被雪维一句小七可能会反他的话气得怒火中烧。他从没想过有那一天,小七对他,素来只有顺从,没有违逆。
“他是不敢!可是你是怎么对他的,他能不恨吗?能不怨吗?这个世界上造反的那些人不是因为他们胆子大,而是因为官逼民反!”雪维声音很高,迎着夏邯锐利的眼神,两人的对话终究演变为一场争执。
“你说什么?”夏邯喘着粗气,“连官逼民反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来?你这么说就是说我是个残暴不仁的主上,看来是我一贯太纵着你这张嘴了。”夏邯怒极之时,反而平静下来,坐了下去。恢复平静道:“院子里自己领二十军棍,军人之德,首在服从二字,顶撞上官,恣意妄为,给我好好反省一下。”又吩咐夏安道:“去,叫府门口守军进来行刑,不许放水。”
“是。”夏安心想,侯爷这气动得打了,刚把七公子打惨了,这会儿连六公子都逃不过,于是领命,也不敢耽搁。
雪维只哼了一声,便坦然出门领罚。
不一会儿,门外噼里啪啦一阵闷棍砸落的声音,雪维撑在矮凳上只是死死扛着,硬挺着站着受刑,饶是打得再狠双腿也不曾打弯。这军中的刑罚用的是实打实的黄梨木棍,下手又很有快,两人分立两侧施刑,二十军棍很快便打完了。雪维只缓了一下,就撑着站起身。脑海中突然会想起当年自己十四岁,第一次随了大哥去军中走动,误了时辰,一顿军棍打下,鲜血隔着衣服都透了过来,饶是那样,大哥都没喊停。后来大哥曾十分正经地告诫过他,军棍,是让真正的男人为错误付出代价的东西,是以不许喊叫出一声。从那以后,他再犯了军法受罚,再没哼过一声。
雪维一把推开上前搀扶的人,不过二十军棍,他还受得住。尽量掩饰住一瘸一拐的步子,再回大哥书房里。按照惯例,军中受了刑罚是要去主帅那里领罪谢罚的。雪维进了屋,见大哥只是静静坐在那里闭目养神,眼角眉梢挂着一丝疲惫。
“大哥罚我以下犯上,小弟领了。希望大哥对小七,也是仅限责罚而已,可别真打上了他的身子,打碎了心。一别把他打死了,二别把他打跑了。打死了你可就没弟弟了!打跑了,迟早有大哥后悔的一天,千军万马,你也换不来一个夏雪宜!”
夏邯只是叹气,雪维知道大哥的心意,大哥不是真的不疼小七,只是拉不下脸,只是有所忌惮。于是也不想再跟大哥争吵,只是柔声道:“哥,我知道哥对他并不同于对待家臣或是下人。大哥深知驭下之术,从来恩威并济,时常让底下人吃些甜头,好让他们忠心。可是大哥对小七不是这样,因为你把他当弟弟,因为你心底还是相信他的,所以才会笞责打骂。”雪维此刻颇有心力交瘁之感,又继续说,“哥,你爱他吗?”
夏邯从来没想到有人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愣了一下,还是重重点点头。
“爱是彼此温暖,而不是互相折磨。哥不用说任何话,小六也能明白大哥的心意。可是你不能奢求人人都这样。大哥未免太贪心了些,既要狠打他,心底又期望他能像小六这样跟大哥没有隔阂地亲近,这怎么可能呢?大哥去看看他吧,小七不是贪心的孩子,他本性温柔、善良,心中是很敬大哥的。桓儿自认不是多话之人,一半话用在公务上,一半话全说在家里,对自己关心敬爱之人,无需吝惜字句。你放下架子哄哄他,也许便没事了。我是没辙了,真不知道大哥昨日气极了到底对他说了些什么?小七心思重,今天连我都不理了。”雪维这几句话说得颇为伤感,没再流连,撑着伤痛出去了。
夏邯再踏进离园的时候,倒是平心静气多了,他作为一家之主,往日是不回来子弟院中的,这里只是来过两三次,今天仔细审视之下,才发觉确实与府中别处不同。夏府内,前面正堂、主书房都是夏邯与家臣商议政事军务的地方,颇为气派威严,后面则是内府,按照江南园林一贯的造景方法,也算是优雅别致。可是离园中则格外清幽,室内一应摆设,处处尽显主人的雅趣。
夏邯看着屋内屏风书画,笔走龙蛇,墨郁芳馨,不禁感叹起来。小七当年尚在襁褓之中,自己没听道士的话,留了他一命,第一次把他抱在怀中,自己那份谨慎小心的心情至今记忆犹新。那是一个鲜活的小生命,柔软脆弱的身体,很轻。如今,他长大了,出落得清秀俊逸,又才思泉涌,妙笔生花,这一笔字画确实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尽管自己是外行,看着也能知道他手上的功夫比江南丹青馆的画师要强多了。不承认又如何,小七确实很优秀。可是自己对他,就是不想像对手下一批文臣一样,时刻拍着哄着,以求他们尽心尽力。夏邯是个自负的人,他从来认为小七是为人子弟的,即便是有些苛责也该承受。可是,也许小六说得对,真伤了心,就难以挽回了。
推门进屋,才见四下无人伺候,不悦道:“怎么回事?人都哪儿去了?不会伺候人吗?”
如儿和文玉听到侯爷的喊声赶紧跑过来行礼,文玉年纪小,有些委屈地说道:“不是我们偷懒,公子不吃不喝,也不许沈大夫看,也不跟人讲话,已经好半天了。”
夏邯看桌上一碗汤药原封不动地放着,也是皱了皱眉。看来即便要跟雪宜说说话,也得先给他治病治伤再说。
“叫沈季臣来。”
季臣看见夏邯就觉得不爽,之前心狠手辣,现在又装好人!
“我不管你是要用碎瓷片还是怎么着,你现在赶紧给我把他治好了,该内服的该外用的,手上动作快些,也让他少遭点罪!”
季臣也听出几分心疼之意,说道:“其实……在下并没说真要用什么碎瓷片割伤处,那只是古书上说的,其使用药膏外敷,按揉去肿就是了……”
“说白了,之前是吓唬我呢!”夏邯气乐了,指着小七道:“你是吓唬我还是吓唬他呀,他刚才听到我提这个治法,身子都颤了一下你看不见啊!”
雪宜虽然一直不搭理大哥,但被人戳穿心事,还是觉得脸上发烫,只闷闷地不做声。
“行了,外敷的药放下,打盆清水,准备纱布,然后都统统给我出去吧,过一会儿再从新熬一碗内服的汤药送来。”
屋内的人领了吩咐,准备好东西,然后关上门出去了。一时间,屋内只有兄弟二人,又陷入尴尬的沉寂。
夏邯伸手去掀雪宜身上的薄被,却被他一手按住,夏邯从来是个急脾气,见了他面容冰冷,一副死了心的样子,便直接来硬的,一把掀了薄被,退了他的衣裤,一把按住小七的腰。雪宜想要挣扎,无奈大哥粗厚的手掌按死了他,自己这点劲道也折腾不了,只能把脸埋在枕头里,死死抱着枕头忍痛。
夏邯将药膏轻轻涂抹均匀,敷上纱布,看着他身上黑紫肿胀的样子也真下不去手揉伤处,便晾了他一会儿。想想还是得按大夫说得做,不散淤血,不能退热。见手下的人不再挣扎,便松了手,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这才发现雪宜真是太瘦了,摸着都咯手,身上就剩骨头了,想着之后得给他补补。
“小七,忍忍。”说罢,就狠下心,隔着纱布按揉淤肿最严重的臀峰上,刚用了三分力,雪宜便疼得哼了出来。
“嗯……”只一个轻音,便又忍了回去,咬着枕头。身后夸张地肿起,轻轻一按都是极疼的。渐渐适应了一下,才好了一点。
感觉到身后力道加重,雪宜竟然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他一边羞恼,一边熬着。每次挨了家法,挨打的痛都还是其次,就是养伤最难熬,此刻按揉伤处,渗透药效,疼痛延绵不断地袭来,连松一口气都不能。
夏邯见他受不住,便停手让他缓缓。看着那张苍白的小脸,发丝一缕缕贴在脸上,冷汗淋漓,不自觉心疼起来。他真的后悔了,后悔下手太重。见手底下的人没有打算搭理自己的意思,夏邯只是讪讪地自言自语起来。
“去年你假传军令退兵求和,大哥真的动了大怒,才对你下狠手惩戒,不然不足以平物议。你以为是没人知道,若他日被有心人翻出来,没有个狠罚悔过的样子,就是徇私舞弊。但是这次娶亲的事,罚你只因为你不知分寸地当了外人,当了百官的面顶撞,差点引发两地纠纷,我自认没打错你。但本意,也没想打重了你。你不傻,知道闹翻了之后我即便是要逼你娶亲人家也不会嫁,我不过要你认错,谁知道你那脾气上来比我冲,比你六哥还倔强!我也算是见识了。自家兄弟,你何苦拿命搏大哥的话呢?”
雪宜听了“自家兄弟”四个字,心里一软,但更是觉得委屈,既然还认我这个兄弟,为什么狠心丢我出门?
“大哥本意没想赶你出门,也……舍不得。有些话你说得过了,没人要撵你出门,大哥一时生气下,失了分寸,乱了心神而已。何况,也不是你舔着脸自己回来的,是大哥抱你进来的。我这不是来哄哄你了,你也别再怄气了。”夏邯为小七整理好衣衫,便坐在床头见他方才是疼得狠了,便给他顺顺气,端了杯茶水递到他嘴边,雪宜没再拒绝,也不接,就着杯口喝了两口,并不抬眼看夏邯。
夏邯打开方才放在桌上的锦盒,敲敲里面垫在绒布上的端溪古砚,说道:“这可不是我刚淘换来哄你的。早前,下面的官员找来进献的,小六管我要了两回,我没给他。这东西在我看来就是一块破石头,但想着你们读书的人喜欢。大哥不是不知道,这文墨工夫上,你强过桓儿了。这砚台既然是上好的,也算配得上给你。前几天让你过来,都说了有好事情,谁知道你竟敢等得不耐烦先走了。”夏邯说着,心里还是带了点儿气。
雪宜听了这话,才抬起头,那天自己做了回小人听了墙角,便心里赌气上了,没想到大哥说的好事,是这砚台!那自己岂不是……真的枉做小人了。
“大哥……”雪宜突然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
夏邯又正了脸色道:“不叫侯爷了?但有一句话我给你放在这里,我不想再从你口中听到你要妄想与你六哥比较的话,尤其不可当了外人说。自古嫡庶尊卑分明,你该知道本分。我对他亲厚,既是常理,也是正理。”夏邯想了想,还是叹口气,小声补充了一句,“但也不是完全不疼你……”
雪宜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之中,倒真是自己误会了大哥。其实大哥的话有道理,他本来也不是真要和六哥相较,只是之前钻了牛角尖出不来。
夏邯作为一家之主,一州之主,很重视尊卑。从没对雪宜说过这么温情的话。雪宜一时间倒觉得不习惯了。其实,夏邯这次是听了雪维的话才醒悟过来,是真的害怕失去罢了。
但也不是完全不疼你……其实小弟只是求这一点疼惜罢了。这次,脑海里第一次想过离开。可为什么在我真的死心了想要离开这里的时候,在我赌这一口气想要执拗到底的时候,大哥不继续做你那副冷酷无情的样子让我彻底绝了念头,反而为我治伤,还难得地说了些好话让我又要有所眷恋。想着,只觉得眼眶发酸,一滴泪水忍不住落了下来,雪宜赶紧偏过头去。大哥从来不喜欢看到眼泪,因为大哥总说战场不相信眼泪,女人的眼泪是政治手段,男人的眼泪都是耻辱!
夏邯不是没见过雪宜哭过,以往打得狠了他也偶有忍不住流泪的时候,他这身子也确实不禁打,不比军中的军士皮实能抗住。但今天,就这一瞬间,自己突然觉得心底抽搐一下。往日看见他若掉眼泪只会打罚得更狠,可是今天夏邯摇了摇头,坐到床边,轻轻揽过他放在自己腿上。
“今天许你哭一回,但是你给我记住,你不是孩子了,出了这个门,少给我丢人现眼!听到没有!”夏邯即便是哄劝,也带了他的威严。只见腿上的人点了点头,趴伏着看不清表情。
夏邯只是轻轻搂着他,任他发泄一下。可手底下的人并没发出什么声音。若不是感觉到衣衫濡湿冰凉,看到他瘦削的肩膀轻轻抽动,真不知道他在哭泣。雪宜忍不住痛而落泪是有的,但从没哭出声过,他虽然有时忍不住眼泪,但不想装可怜博取同情。
屋内,静了很久。
雪宜深吸几口气,平复心续,便固执地撑起身子趴回榻上。
过了一阵,夏邯才开口。“这两天这么一折腾,忘了件事要问你。”
“大哥请说。”雪宜又恢复了往日的恭敬。心里……其实仍有芥蒂,好比一道筑起心墙,此刻推到一半,还留有一层隔阂。但是,大哥这样从来都好面子的人今天能拉下脸来说这番话,也真的不容易了。他心里,应该还是有那么一点在乎我的。
“前两日,夜翎就送来消息,太子半个多月前薨了。想来长安城那边的明旨也快到了。是在长安北郊打猎时被胡人射杀的。陛下为了此事震怒,公主和亲刚一个月余,只怕北边战事又要打起来。我派人查了许久,才知道是因为一块象征追杀令的玉佩,又费了很大功夫,才知道是你送的。给我个解释吧。”夏邯心里一直觉得很奇怪,小弟是个悲天悯人之人,那太子虽然无能,但不至于让小弟借刀杀人。幸亏夜翎的人在长安已经处置得当,提前抹平了许多知情人,应该可以保证此事不被第二个人查出来。
脑海中太子欲图对自己无礼的画面又重回眼前,雪宜双眼目光狠辣如剑,又觉得气愤。夏邯从未见过小弟又这样凶狠的眼神,也没问,只是等他答复。
“大哥。小七敢问大哥,太子死了,对我们是好是坏?”
“不好不坏。但是太子一死,其他几个王子为了争夺皇位也已经蠢蠢欲动,宫内有乱,对我们是好事。”
“既然这样,大哥能不能相信小弟一次。这件事,我真的不想说原因。” 雪宜紧紧抿着嘴唇,这种丑事,他真的不想再让人知道。
夏邯审视他一番,答了句:“可以。”
雪宜没想到大哥真的不问了。其实夏邯才懒得管太子是死是活,既然他死了对自己有利,那杀了就杀了,他手下死的人何止千百,不差这一个。只是小七一向不是狠辣之人,长安一趟,不知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过节,闹到要借刀杀人。
“罢了。你好好歇着吧。对了,你六哥还被我罚了一顿军棍,口无遮拦,胆大妄为,你们这一个个都气死我算了!不过他在你这里碰了软钉子,可也是真有几分难过,小六对你怎么样你知道,你自己好自为之吧。”说罢,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