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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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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离园暗香浮动,月色朦胧,格外静谧。
雪宜只着了里衣,靠在榻上就着烛火看书,正揉揉眼睛打算睡下,却听三声清脆的叩门声,便起身开门。
“小七,别睡呢!快陪我下一局!”看得出六哥兴致大好,进了屋,关了门,便自顾自脱去外衣,也只着里衣,把上好的榧木棋盘搬到榻前几上,打开红木漆盒,里面各是墨玉、白玉制成的棋子,触手生凉,落子之音清脆如乐音。这套棋,还是雪宜十五岁时雪维给他的礼物,兄弟俩兴致好时,也时常在离园挑灯对战至天明方歇。
雪宜见六哥兴致甚好,虽然有两三分困倦,但仍坐到榻上,一边摆着开局,一边问道:“这是怎么了?大半夜突然要来找我下棋?”
“别提了!”雪维端起桌上茶杯,也不顾是雪宜方才喝过的,便一饮而尽。“可是憋屈死我了!你说大哥吧,棋下得不好,瘾还挺大!吃晚饭就一边跟嫂子说着闲话,一边非要拉着我下棋!你知道吗?这棋逢对手是一大乐事,这哄着人下真是一桩苦差事!”雪维一肚子苦水,正愁没地方诉呢。
雪宜只是摇摇头笑笑,起身去给六哥换茶水,心想:我当然知道了,往日都是我陪着大哥下的,不敢赢得太快,又不敢故意输棋,确实费心力。
“六哥你等等,我去叫如儿和文玉做几样点心当夜宵。”说着,便要出门。
雪维笑笑,“你这里丫头架子不小,还得让主子亲自出门去叫人。”
雪宜的离园里,总共除了雪宜就四个下人,哦不,现在是五个,加上了一个夏邯送给他的白羽。只有如儿年长些,常在近旁伺候,文玉才十五,平日也负责做针线活,做些吃食,另外两个则是做粗活、负责洒扫的小厮。平日里,雪宜喜静,不爱在院子里大呼小叫,也不常事事喊人伺候,自己动手的多些。何况比起以前住在下人房的日子,现在能够得人伺候,已经很知足了,他对待院子里这几个下人算是很好的。
二人一边下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又说起雪维的婚事。
“大哥到底属意哪家小姐呀?”雪宜调皮一笑,落子如蜻蜓点水,连吃了雪维三子。
眼见自己处于弱势,雪维也不着急,答道:“多半是荆州了。终究还是稳固后方会比较有利,何况荆州的实力也在豫州之上。加上……今天听到一个不太好的传言。”
“怎么了?”
“听说那王椽的女儿身有恶疾,左半边脸长疽,毒疮溃烂,容颜尽毁,根本无法见人,如今十九了,都没有议亲。难怪韩西原急急忙忙把女儿带来,这王椽则是绝口不提此事啊。”
“小弟倒是觉得,娶妻娶贤,未必尽在容貌。还是心善则美。何况王椽不该故意欺瞒吧,六哥别是道听途说了。”雪宜只觉得大哥与六哥一道点评人家女子容貌,稍有些不妥。不过若传言是真的,那王椽就是刻意隐瞒此事,结盟心不诚,大哥肯定大怒。再者说了,虽然是政治联姻,但大哥对六哥的疼惜之意明眼人都看得出,多年来那么多女子家里来议亲,大哥都看不上,如今即便是为了利益,也断不可能让六哥娶个丑陋不堪的女子为妻,想来肯定气得不轻。
“这事九成是真的,大哥知道消息后,派了接待豫州刺史的官员试探了一下,说到邀请其女来江南一游,看王椽支支吾吾的反应,应该不是虚言。大哥刚才在那儿生了好一肚子气。不过这样也好,名正言顺地拒绝了豫州那边,王椽自己理亏,也怕宣扬出她女儿容貌的事,我们拒绝了他,他肯定不敢有什么说道的。”
“那韩小姐,六哥见着了吗?”
“远远见了一眼,恬静温柔,大方有礼,甚好。”
雪宜笑着打趣道,“看来六哥可是很中意嘛!那……红儿姐姐怎么办?可不是要追着你闹了?有了新欢,就要忘了旧爱?”
雪维隔了棋盘,伸手狠狠弹了小弟脑门一下,雪宜伸手揉揉,一脸委屈。
“你红绡姐姐哪里是凡人能比的?人家是杏花烟雨楼最美的妓女,全铜陵城公子哥儿无人不识的才女,还是烟雨巷中六家妓楼的幕后老板,就算知道我要成亲,难道会稀罕闹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不成?她是这风月场里打滚的人,又是那么高傲倔强的脾性,世上人情世故的事见得比你可多多了。左右我不可能娶她,不过慕其才华,感其身世,当做一红颜知己罢了。”
雪宜听六哥这么说,确实很意外。从前也曾多次见过六哥和杏花烟雨楼最红的姑娘红绡姐姐在一起,真是才子佳人,风流佳话。红儿一手古筝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妙不可言。且是个厉害角色,六哥每每和她打嘴仗,二人是引经据典,各不相让,六哥都未必次次能赢。二十多岁都没有娶妻,一直以来也就是跟这一位红儿姑娘相好,再无别人。没想到,如今说起来,倒是比雪宜所想的要轻描淡写得多了。
“六哥不爱她吗?”
“爱!可惜……这种爱虽是男女之情,但并非是夫妻之情。红儿沦落风尘,但性子刚烈,肯定不稀罕向一般妓女那样嫁给有钱有势的人当小妾,这倒是亵渎了她。她一定宁愿做她的妓楼老板,活得更加潇洒自在。而这位韩小姐,作为大家闺秀来说,温柔顺从的不少见,最难得她一双眼睛清澈明亮,也是个有胸襟有气度的女子。举止步态,丝毫不扭捏做作,并不是一般只知三从四德的木头姑娘。明天大哥说了要和嫂子一起见的,她相貌也算出众了,兄嫂肯定会很中意。看来……要与我结为夫妻,共度一生的将会是这位韩小姐了。”
“哎呀!”雪维有点怨念地看着雪宜。“都是你吧,哄着我说话分心!”说罢将指尖捏起的黑子扔回棋盒内。“进入官子部分了,我不犯错,你也断然不会失手,已没得可杀了,左右都有两子的差距,六哥认输!”
雪宜微笑不语,心中美美的,只是着手整理棋盘。
雪维故意夸张地重重叹了口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打从去年你病好些开始,你我多次对弈,我都还没赢过一次,你这棋艺可真是又进益了。”
“小弟长日在家,不比六哥日日忙碌,自然看些棋谱打发光阴罢了。”
“意犹未尽啊!算了,子时已过,你还是赶紧睡吧。明天大哥家宴,你也见见未来六嫂。”
次日,韩西原带女儿来到夏府,夏邯、魏夫人、雪维、雪宜,已在花厅备家宴等候。
“哈哈!韩兄远道前来,真是辛苦了!赶紧入座吧,不必拘礼。”夏邯起身相迎,二人一番寒暄。雪宜侍立一旁,心里暗笑:韩西原去年才新官上任当了荆州刺史,这两人分明是初次见面,却亲厚得像是几十年的老友一般。去年打还得不可开交,今年就成了儿女亲家,有利字当头,别的都不重要了。
“夏侯爷,这位就是小女韩瑥,小字如水。”说罢,拉着女儿上前,“如水啊,快见过夏侯爷、夏夫人。”
只见那女子一身淡紫色上襦,鹅黄色长裙,轻纱曼舞,衣不沾尘,头上并不施红偎翠,珠花精巧别致,更衬得佳人清秀可人。
如水上前一步,敛衽为礼,“如水见过夏侯爷,夏夫人,今日承蒙款待,不胜荣幸欣喜。”
韩如水的美,并不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那样肤浅张扬,而是美到骨子里,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不失大家风范,美得沁人心脾,夏日炎炎,看着她便觉清心秀丽之美,最动人心。魏夫人见了这么懂事可人的姑娘,早已经喜欢得不得了了。“这么好的姑娘,真是我家桓儿的福气,见了如水姑娘,我这才知道什么叫秀毓名门,温惠婉才。令嫒举止温和,相貌出众,韩大人真是好教养啊。”
韩西原自谦道:“我这女儿,在家都被我宠坏了。她要是有无礼之处还请见谅。往日里,一个女孩子家家,总爱舞文弄墨,吟诗作对的,我也就纵了她了。”
“哦?韩小姐还会做对子?不如就眼前之景随口作一个,也给这花厅添几分风雅。”夏邯便对着雪维说:“桓儿,你出个上联,让小姐试着对对。”
这花厅是府中一个园林造景最妙的一个所在,一侧假山奇石,飞出一抹清泉,泉飞如雪;一侧临着荷塘,小荷初立;一侧百花团簇,芬芳鸟语;一侧连着香径,曲径通幽。花厅的桌上早已摆了饭,美酒正温。
雪维想了想道:“隔陀听黄鹂,最宜婪尾花开,四柱凝香帘半卷。还请小姐一对。”
韩如水只稍作思索,指了桌上之酒,亭边之泉道:“新醅浮绿蚁,恰好醒心泉澈,一炉飞雪酒初温。”柔声细语,醉动人心。
一顿家宴,一团和气,这桩婚事,也便这么定下了。
夜晚,夏邯忙完一天的应酬,来到魏夫人房里休息。
“夫人对韩小姐可还满意吗?”夏邯一边闭目养神享受着魏夫人给他按揉肩膀,一边问道。
“满意,当然满意了。从前你总是挑三拣四的,这回,这如水小姐的才情样貌,可算是配的是桓儿了吧。”魏夫人一脸幸福,小六比他早死得亲子还小上两岁,这回真是像娶儿媳妇一般了。
“尚可吧。就是一点不太如意,这女子无才便是德,读读女戒女训就是了,诗词通得太多容易移了性情。”又想了想道“也罢,多读点诗词,也好跟小六说得上话,两人有的聊。”
魏夫人听了丈夫这话,便没反驳,只是心里暗想:这男人啊,嘴上说着女子无才便是德,可心里又偏偏喜欢那些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姑娘。自己虽然出自名门,但念得书不算多。丈夫最宠爱的两个小妾李氏和许氏,虽然出自小门小户,但一个善诗词,一个通音律,气质很好,都是懂诗书的。
“今天,我又见了豫州刺史王椽,有一档子事,我自己想了想,还没敢提,夫人帮我参谋一下。”
门外,管家夏安恭敬地把雪宜拦下。“七公子,您在门外稍候一会儿吧,侯爷正跟夫人说话呢。小的还有事做,先不奉陪了。”
雪宜点点头,站在了门口廊下。方才小厮来说大哥有好事叫他过去,他还正自纳闷,大哥叫自己,要不然是挑错处责罚,要不然是有公务吩咐,哪里会有什么好事?
雪宜并非有意偷听,只是恰巧能听到屋内的谈话,于是便上了心。
魏夫人温声问道:“侯爷有什么事决定不了,竟然要问我一个妇道人家的?”
“也是家事。你说,这个王椽的女儿不是脸上长毒疮毁了容了吗?那想必这个豫州的人是知道的,是以他这女儿多年来嫁不出去,都留到十九岁了。你说要是我们让小七娶了她,那王椽得是如何感恩戴德啊!那咱们跟豫州的关系也暂时稳定下来了。小七虽然是庶出,王椽肯定看不上,但是她女儿身有恶疾,本来也嫁不出去,如此一来,他若为女儿考虑,想来是会答应的,那咱们岂不是皆大欢喜吗?”
“可是……昱儿也是个白白净净的孩子,长得清清秀秀,竟然要配个丑八怪,这怎么使得啊?再说了,昱儿十七,这女方比他还大两岁,更是不好。何况,他自己必定是不愿意的啊!”魏夫人很少反驳丈夫,可是也觉此事太委屈雪宜了。
“哼!由不得他愿不愿意!不过是叫他娶个女人,以后不喜欢,就纳妾呗!王椽他女儿那副人模鬼样的,小七过个三年纳妾,他也没话说的,不算亏待她女儿!”夏邯心里有点不高兴,口气加重!
“可是……你说他看着他哥哥娶了个才貌双全的贤妻,他自己却得娶个大两岁嫁不出去的丑女,你让他……情何以堪啊!侯爷为了小六的婚事那是精挑细选,小七虽然身份低些,但让他娶个满脸毒疮的,也太委屈了点!再说……那是桓儿不要的才给了他,他心里会不会有想法……”魏夫人还是觉得不妥当。
“夫人这话不对!他是什么人?小六是什么人?能比吗?有可比性吗?你也知道我两个儿子都不大中用,以后还是得指着小六,娶个聪明漂亮的妻子,也好生个伶俐聪慧的儿子继承夏家的基业!小六是不可能娶那种连拉出去见人都不能的女人的,他父亲就算是皇帝,我也不让桓儿吃这种亏!可那个畜生算什么东西!若不是有这个机会,他这辈子也别指望娶得了刺史家的女儿!是他高攀了!满脸毒疮又怎么样?要不是桓儿不要的,也轮不到他!他还不乐意!人家豫州刺史还未必肯嫁呢!”
雪宜在门外听着这话,只觉得混身像被雷电击中一样,想挪动一下都不能了。
原来……这就是大哥说的好事情。原来……自己只配要别人挑剩下的。原来……在大哥眼里小七娶个满脸毒疮的妻子都是高攀了!为什么?若果只是是为了巩固夏州的实力而让他娶个容貌尽毁的女子他也是愿意的,为了夏家做点牺牲又何妨?婚姻大事本来就是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弟愿意遵从大哥的安排,但何必叫人如此不堪!大哥为了六哥的婚事弄到近乎挑剔的地步,可是自己呢?就只能捡别人看不上挑剩下的!大哥啊,你的小六不能吃这种亏,可我就必须得娶六哥不要的女人吗?小弟从来不觉得女子的容貌有多么重要,可是哥不能换个说法吗?大哥就不能装作对小弟晓以大义,劝小弟为了家族娶她吗?还偏偏要当做一件天大的好事巴巴把自己叫来在门口听这些话!
在长安的时候,自己在比武大会上露了脸面,还以为回家来大哥会给我三分颜面。谁知道……小弟在你心里永远是这样不堪。长安之行,程俭骂他一次,萧靖提醒他一次,太子又骂他一次,无非都是提醒他他在夏家是什么身份!雪宜现在只觉得心痛,痛到喘不过气来,自己虽然站在门口,但无异于被当众抽了两个耳光,只觉得羞辱难当,也不顾大哥叫他来的吩咐,竟大胆到转身自己回去了。
夏邯跟夫人聊得差不多,才想起方才叫了小七来,便对门口嚷嚷道:“夏安!七公子还没来吗?”
夏安这才急急忙忙赶过来,一看门口没人,只好答道:“方才来了的,这会儿怎么不见了?许是等得久了回去了。”
“呵!他架子倒大,让他等着怎么了?还敢走!”夏邯不觉着恼。
魏夫人赶紧给丈夫顺顺气,“侯爷,多大点事情啊!别生气。侯爷不是有好东西给昱儿吗?”
夏邯拿了桌上一个锦盒递给夏安:“拿去给他吧。下面官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找来的上好的端溪古砚,他们这些读书人就好这么点东西,长安一行也算是给夏家长脸了,奖赏他一下。你说说!每次叫他从来不敢私自走了的,今天都说了有好事情,他到急着跑了。”又觉得不解气,吩咐夏安道:“谁叫他不等着的?夏安,先不许给他,过两三天再拿给他。你小心收着,别给弄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