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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功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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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上好的楠木棺材已经备下了……”
“滚!”
自从给雪宜服了药之后,夏邯一直死死抱着他不放,只觉得怀里的人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变得无声无息的。
子时已过,今日正是冬月十九,才晴了几日,转瞬间又变得狂风暴雪。
“季臣,你知道吗?”雪维站在廊下,淡淡开口。“听伺候时间长的府里的老人说,小弟出生那年,也是这般反常,江南的雪,从来落地即化,可小弟出生当日却积雪三尺,在铜陵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甲未年是羊年,都说是个流年,春夏之交江南大水,冲了百亩良田,刚一入冬,就寒冷非常,冻死的人不知凡几。小弟冬月十九出生,此前三天,皆是吉日,宜嫁娶乔迁,可唯独冬月十九日大凶。我素来不相信命理之说,可大哥信得很……”
其实雪维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心里的滋味,说不出,咽不下。
季臣只是拍拍好友的肩膀,“熬过今晚,兴许有转机。”男人之间,不要过多的安慰。但是季臣承认,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雪维这么脆弱。
油灯,烧尽。
风雪,初停。
第一束光照进窗沿,冰冷的脸上才又焕发一丝生机。
雪宜只觉得自己像被浸泡在万古寒潭之中,那种阴寒是由内而外的,当他以为自己的意识逐渐剥离,自己终于可以得到解脱的时候,又生生被一股冰冷的洪流冲刷过。寒零散过于阴毒,雪宜耐不住这无边的冰冷,缩成一团,只觉周身有一丝暖意,不自觉地往夏邯怀里蹭了蹭。
感觉到怀里人的抖动,夏邯如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一般,看到一丝希望,嘴里大声叫着“小七”,拼命摇晃他。
眼前一片模糊,一点点聚焦,那是……大哥的脸。
大哥?
我被人……抱在怀里。
想要抽身,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想要开口,喉咙中一片血腥嘶哑。
夏邯伸手想要试探他的体温,雪宜本能地偏过头去,堪堪躲过了,夏邯的手就那么尴尬地停在他额前。自嘲笑笑,原来,小七的对自己的怕早已深入骨髓,形成习惯了。这一幕,正被听到喊声赶来的季臣和雪维看在眼里。夏邯干笑了两声,把小七放在床榻上,起身让开。
一只手,突然伸起来想要拽住夏邯的衣角,雪宜不知自己为什么有此一举,也许是那种温暖太让人贪恋,也许是太舍不得这一点点亲情,但是这只是一瞬间,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赶紧把手收回来了,眼神偏向另一侧。
原来自己还是这么眷恋,原来自己还是舍不得!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转过头来自己心里还是爱着大哥的,自己无法做到一个恨字,但又无法摆脱一个怨字,到底怎么是好?
季臣静静诊脉,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想来暂时无碍了。在下无能,并不能说出这其中的道理,许是药效正和了七公子的病症吧。方才还是虚脉,此刻恢复不少,长而有力,指下端直,如按琴弦,此乃弦脉,肺中积痰,还是哮症的征兆。又往来流利,如珠走盘,此为滑脉,常年肺痰难清,气道不畅所致。想来……”
“没空听你废话,只说他现在如何了?”夏邯方才十分尴尬,听着这一通难以理解的啰嗦,只觉头痛。
“一时间无碍了。”
夏邯淡淡开口问:“小七,想吃什么?让厨房预备。”
雪宜听了这话才想起之前被夏邯一番虐打,又病了多日,六哥也不再,下人们见风使舵,一日三餐都是对付着给,屋子里的炭火也不肯多加一盆。想来人在屋檐下,真是半点由不得自己,锦衣玉食还是清汤寡水,都不过大哥一句话罢了。此刻抿了嘴,木然摇了摇头。
“七公子刚醒,什么都不能吃!”季臣就是见不得夏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做法,口气不善。
“那,让下人炖了鸡汤来喝吧。”夏邯难得的好脾气。
还是抿着嘴,摇摇头。
夏邯的慈眉善目渐渐变得脸色铁青,只觉得甚是没面子,眯着眼瞪着小七,强压下火来,大步出去了。
“江南二月。犹有枝头千点雪。邀上芳尊。却占东君一半春。”雪宜手握书卷,欹枕窗边,望着满园红梅残落,桃枝新发。
想来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两月前辗转床榻,如今天气刚一暖和,便又有精神吟诗作赋,窗前小读了。一场大病,没在年轻的脸上留下一丝痕迹,又如去年一样,待到春来时,一切也就好了。
这些天来,大哥没再为难自己,魏夫人还来送了几次吃食、补品,想来也是大哥授意的。只是,心里总觉着膈应,病稍好些,大哥面前,仍旧只有低头称是的份。夏邯暗自落寞,以往都是别人对他百依百顺,这次想放下身段,可每每见了小七,总要碰软钉子。
这天雪宜心情不错,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突然又想起了之前季臣颇为夸张地在他面前鹦鹉学舌了一番,连比划带嚷嚷地给他讲了过年前的一段奇事儿:
“小七你知道吗?你大哥良心发现用了个本该要上贡作为朝贺贺礼的灵药把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然后殷勤地要哄哄你,却又被你摇了两次头顶回去,吃了个大憋,闷火全用摔杯子解决!苦恼着正不知道怎么向皇帝交代!”说着自己模仿起大哥的神色,雪宜不禁被逗乐了。
季臣更是眉飞色舞道:“还是小六有办法!二话不说冲进厨房,拿了什么面粉胡椒、盐、糖、酱油那么一搅合,拿了上好的江南青瓷装了,又用上好的苏绣包上,直接就给摆到礼车上去了!你大哥气得想要打人,小六直接撂下话说‘反正皇上得了这玩意,也就是放在宝库里供着,江南上好青瓷、苏绣,也对得起他了。若是赏人更简单,谁吃了没效也不能找皇上说理去。若是皇帝吃了没效,到时候一群大臣哭皇上还来不及,谁想的起来咱们啊。’小七!你说他这事儿干得绝不绝?”
再想起朝贺贺礼献了宝贝,搞不好还要被一众大臣宫人传看一番,六哥这杰作,不定被多少人交口称赞过了呢!雪宜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里暗赞,想来普天之下能如此胆大妄为的也就是六哥了。
如儿跑进屋来,见七公子一个人笑着,倒觉得奇怪。雪宜见了如儿,也敛了笑,问她何事。如儿只答道,是六哥叫自己去书房一趟。
进得房门来,雪宜暗道不好。只见六哥正自提笔练字,书案上放了《吴子》《六韬》《尉缭子》,想来六哥今天是要考人的。
雪维并未抬眼,只是笔峰一转,顺势收笔,淡淡说一句,“来了,坐吧。”
雪宜到主位下首的书桌处坐了,心里忐忑得很。随军出征三月,大病三月,如今,什么兵书战法早就抛在脑后了,实在经不起六哥考校。
雪维收了笔墨,板着脸问,“大半年不曾看,以前教你的,可还记得?”
“……”
“说话呀?”
“不好说……”
“?”雪维一挑眉,似是询问。
“若说记得,六哥考了我答不上,岂不是要挨骂。若说一点都不记得了,那六哥现在就得抽我。”雪宜面无表情,一般正经。
雪维忍俊不禁,倒是乐了出来,别有深意地笑问道:“又活过来了不是?可是都好了?”
雪宜自然是明白六哥一语双关,只是低了头道:“身上大好了。”顿了顿说:“至于旁的,小七自此往后,本分做人,规矩做事,安分守己,没什么好不好的。”
雪维看了小七一眼,仿佛那些都没发生,只是如以往一般淡然,但却寂寞得令人心疼。一时也只是讪讪道:“你能这么想是好的。”又拿起《六韬》,在手中卷成一卷,敲了两下书案,复又笑道:“你也不用给我铺垫,我只看看,你还记得多少?”
雪宜心里暗叫糟糕,六哥问话素来语速极快,往日帐中议事时,将士们就都抱怨跟不上他的思维。自己每每被抽查功课,都像打仗一样紧张。
“说吧,哪六韬啊?”
雪维深吸口气,幸亏六哥没有一上来就刁难人,只尽量镇静地答道,“六韬者:文、武、龙、虎、豹、犬六韬也。文韬主治国选贤之道,如何充实国家以备一战;武韬主用兵敌我之策,权衡以攻伐制胜;龙韬论军事部署,虎韬论平原战法,豹韬尽山川沼泽之利,犬韬论练兵集军之理……”
“《六韬》主要说怎么一回事啊?”雪维把卷成直筒的书戳在桌案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弟弟。
“战略之策,崇尚《孙子谋攻篇》所说‘知彼知己’之道,提倡‘形人而我无形’。战法之道,重视奇正变化,‘不能分移,不可语奇’,和天时地利,以谋迫敌。军法上,重整兵练兵,上下同欲,选贤任能。思想上,借鉴《孟子告子下》之‘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之言,认为‘夫存者非存,在于虑亡;乐者非乐,在于虑殃’。又契合中庸思想,认为过犹不及,‘太强必折,太张必缺’。”
雪维只是点点头,说道“嗯,还可以。”的确,若是这两句话都说不利落,那真是‘孺子不可教也’了。
雪维随意翻了翻书,雪宜暗道不好,若考他背诵,可是不一定还能记得。
雪维用手指轻轻弹了弹书页,问道“武王问太公曰:‘攻伐之道奈何?”
雪宜答道:“太公曰:‘势因敌之动,变生于两阵之间,奇正发于无穷之源。故至事不语,用兵不言。且事之至者,其言不是听也。兵之用者,其状不定见也。倏而往,忽而来,能独专不制者,兵也……”
“讲讲。”雪维一努下巴。
雪宜太久不读,虽然《六韬》早已烂熟于胸,但还是有些心虚,此时只觉得被六哥看得直发毛。
“嗯……这段说,要因敌制动,灵活变幻方略,不可为敌人所牵制,重在掌控全局。”
“举个例子。”雪维问话从来很快,不等你一句说完,就跟着提下个问题,要是脑子慢的,定然要崩溃。
“比如……当日韩仪手握重军,十几万兵马分守八方,敌众我寡,本该集中兵力奋力一击。小弟却反其道而行之,继续化整为零,多方出击,以求不被敌人压制,另辟蹊径。”
“这是要邀功请赏?”眉峰一挑,嘴角含笑。
“小弟不敢……”雪宜一缩脖子,是你问的太快我反应不过来了……
“哇!七叔好厉害啊!”一个稚嫩的童声,呆呆地站在门口,一脸羡慕地看着雪宜。
雪宜向那孩子看去,已经是十一二岁左右的年纪了,跑跑跳跳的,还如七八岁的孩童一般。既然叫他七叔,想来是二少爷夏轩,因为记得大哥的长子生来双目失明。大哥两个儿子都不曾养在身边,雪宜多年没看见过,小孩子变得快,他竟然是一点儿都不认识了。
雪维心里有点儿不高兴,他的书房,向来不允许别人随便进来。
夏轩倒真是个不知轻重的,继续大声嚷着,“七叔真的好厉害!你刚刚说的,轩儿连一个字都没有听懂!真的!”
雪宜现下也只是点头打招呼道:“二少爷好!”
见六哥白了夏轩一眼,也不出声,雪宜心里暗笑,这孩子难怪不招大哥的喜欢呢!既不是练武的料子,又没有读书的天赋,做事莽莽撞撞,想自己四五年前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这些书早已通读成诵了,这孩子自己听不懂非但不觉得羞愧,还非要大声嚷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确实缺心眼。大哥其实跟六哥有一点很像,都是爱才的性子,这样没心没肺的孩子,定然看不上眼。
紧接着,就有乳母丫鬟三人赶来,告了罪,便带夏轩走了。从头至尾,六哥连话都没说一句。
待人走远了,雪维才发发话,“你是庶出,他也是庶出。你有脑子,他连脑子都不带。本就平起平坐,下次不用少爷长少爷短的。想来是大哥拗不过李夫人思子心切,就接回来住几天。就他这副样子,呆不了几天就得被大哥送走。”六哥方才心情正好,这会儿突然觉得很扫兴,说话也是恹恹的。
雪宜只是称是,心里又免不了多思。想来人终究还是先有嫡庶之分来区别贵贱,其次才看有没有脑子,有没有才能。即便在六哥那里,也没什么不同。
“对了,小七。啊,不……以后人前我叫你昱儿吧,江北一战成名,七公子可是名声大躁啊!总是小七长小七短的也不好听。”
听得出来,六哥说这话的时候很是高兴,颇有点儿自豪。自己一病数月,没理外间的事,但也听说,夏家不动声色地三个月间让江北十四城换了姓名,在周围各个诸侯间,自己可是一战成名了。加之以此为导火索,激起了不少人的野心,一时周边各地相持不下、互相牵制的局面渐渐有所改变,半年来,其他州内,征战冲突不断,抢夺地盘愈演愈烈。江南因为版图北阔,实力大增,军威大振,一时无人敢犯。想来官场往来之间,大哥、六哥也定然听到不少对他的溢美之词。
“皇上寿诞乃是下月十七,今天二月初三了,此去长安少说两千里路,加紧赶路,一月能到。怎么样?你去不去?”
雪宜一愣,雪维笑道:“你不会以为我是要带你去拜寿吧?”
此刻各地纷乱不停,想来借拜寿之机,各方诸侯都会齐聚长安,战场上明刀明枪,这官场上则要见仁见智了。此次长安定要鱼龙混杂,大哥坐镇江南,为了自显身份,不会趟这趟浑水,且官场上斡旋不是一个武将出身的大哥所擅长的。可是又断然不能放过这个知彼知己的机会,便要六哥去一试深浅。借寿宴为名,实则各方势力暗涌,其间玄妙无穷。
“小弟明白。”雪宜只是回以一个安定的眼神。
“江南刚回春,此去一路向北,又要天寒地冻的,你这身子,可要自己保养。旅途舟车劳顿,能受得住吗?”
六哥从来这样,即便是关心的话,语气也冷冷淡淡,不觉心头一暖,“是,小弟知道。想来一年也只是折磨人一遭,虽是向北,但待到三月时节,也该转暖了。”自从出生起,最远只在去年行军时到过杨城而已,与其在府中与大哥这么不冷不热地尴尬着,不如也有幸看看大好河山。
雪维听罢淡淡吩咐道:“三日后出发。”又补充道:“不是带你去游山玩水。此次不动刀剑,却不输沙场征战,长安城中群雄际会,也是剑拔弩张之势,凡事多留心。”
雪宜仿佛心事被人看穿一般,这会儿赶紧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