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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江南飞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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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昏迷是一种解脱,伤都不痛了,只觉得飘飘荡荡,身子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就这么睡吧,也许就解脱了。
“雪宜!雪宜!小七!醒醒啊!”沈奕无奈地摇着雪宜的肩膀,虽然只是徒劳。身上的伤他早已调制了上好的上药给小七敷上了,可是七天了,他就是不醒。
“沈先生,这么多日了,七公子还能醒过来吗?”侍女如儿坐在床榻边,眼睛肿得如核桃一般,抽噎着问。
沈奕看了看手里端着的药碗,叹口气道,“药灌不下去,是他不肯喝啊!身上的伤收了口就会好,但心伤难医。我只是个大夫,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若他自己不想活了,谁能拉得回来?”纵使他沈季臣往日里自诩堪比魏晋名士,潇洒疏狂,此刻,也只剩下无奈罢了。
说罢,只是又把药碗放在床头的案上。
天边,残阳似血。橙紫色的夕阳射向遥远而苍翠的碧空,烟笼云收,飞霞流丹,说不出的凄美与妖艳。
“这夕阳霞光,一日比一日艳丽,每日傍晚,久久不落,美则美矣,但如此反常,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兆头?”沈季臣喃喃自语,望着窗外发呆。
“季臣哥……”一个微弱的声音,气若游丝,甚至不成声,只是虚虚的张阖着嘴唇,沈季臣赶紧回头看去,脸上愁云尽扫,喜上眉梢。
紫檀木、绿绮琴、仕女图、沉水香。眼前的摆设,又是那样优雅而沉静,我……又回到离园了吗?我还活着,如儿还在,季臣也没死,那就好……
沈季臣松了口气,看着那漂亮的睫毛又忽闪忽闪地对着他,有了一丝生气。夺步走到床前,轻轻半搂着那个满身是伤的孩子,生怕弄疼了他。
“活过来就好了,你这昏迷了七天可是把哥哥我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你要是有个好歹,定要砸了我的神医招牌不说,等你六哥赶回来,不非要把我大卸八块才怪了呢!”
“季臣哥……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你那没人性的大哥本来要杀了我,可是他又突然改变主意了,只是不许我出夏府,不许我回医馆罢了。你伤成这样,我本来也回不去,无所谓啦。”沈季臣气愤得很,想到当日看到雪宜被那个挨千刀的夏邯抱回来的时候,一路上衣角不停地滴血,整个身子与被染红的衣服纠缠在一起,连一点生气都没有。那天夏邯只说了一句,“治好他,就饶你一死。”雪宜那样子真是把自己吓了一跳,往日医馆里医治过的从监狱里出来的最惨的外伤也没有眼前的人严重,皮肉翻卷,破烂,烙伤处黑红腐烂的死肉只得切下来,以避免发炎。沈季臣怒意未消,特别加重了“没人性”三个字。
“季臣哥,你别……这么说……他是我的……”
季臣的火儿又被挑了起来,“他是你的什么?他是你的亲人?他又把你当做亲人吗?他是你大哥?可他当你是弟弟了吗?他简直禽兽不如!”沈季臣的嘴跟小六一样,有话直言,看不惯的人和事,嘴里不留一丝情面!
是啊……事到如今,自己还有什么立场说这句话……
“咳咳!咳……咳咳咳!”雪宜费力的咳喘起来,这一咳嗽不要紧,生生震得一身的伤口同时叫嚣起来,他疼得一动都不敢动,有头使劲蹭着枕头,手上想抓住被脚,可竟然没有一丝力气。
沈季臣吓了一跳,这才想着赶紧倒了温水给雪宜喝,又慢慢给他喂药。
又是十日精心调养,在季臣这个名医手底下,雪宜身上的鞭伤也快要收口了,只是臀上鞭伤杖伤交叠,总不结痂,化脓流血,伴随是高烧不退。十月深秋,天气渐渐冷下来,旧疾复发,每日从早到晚咳喘连连。每天从早到晚的咳,震得一身伤痛不说,总是气都倒腾不匀。近两日更可怕,一口一口的血痰往外吐,脸色苍白,一丝力气都没有,醒时气喘连连,每日睡不过一两个时辰,真比当日挨完打的境况还要糟糕。
季臣实在是束手无策了,外伤再痛也有医治的方法,可是小七这与生俱来的肺疾,一到秋冬换季开始犯,天气越冷越严重,去岁冬天,两个月流连床榻,险些丧命。季臣也知道,他这病,这能熬过一冬算一冬,便是好好保养,都不见得有起色,这次先是长途跋涉、行军打仗,又是身受重刑,心力交瘁,这两日病情来势汹汹,往日的药也不太起效了。
雪宜多日来都不怎么说话了,有空就是呆呆地望着窗外,仿佛心死了一般。他何尝不清楚自己的病,这次,只怕是很难了。虽然拖着很辛苦,但他还想等到再见六哥一面。
想来自己若是真的活不了了,也就这么去了吧。生不曾带来,反而是克死了爹娘;死也不曾带去,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大哥这么多日来再没见过了,其实大哥身为一家之主,本就不会来子弟房里,难道我至死也见不到了?见不到就见不到吧,这次被大哥用烙铁烫时,当大哥真的下手时,自己才明白,原来侯爷这么恨我!
“咳咳……咳咳……”雪宜咳喘着,淡淡看着窗外,一片明亮,一片苍白。
“季臣哥?”
“何事?”
“今天什么日子?”
“冬月初二了。”季臣想了想又说,“你六哥算来今天就该到了,怎么还不来?”
“咳……咳……季臣哥,外面怎么了吗?”
“这是……这是怎么了?!下雪了!雪宜!快来看,这是下大雪了!树上地上全白了?!”
“啊?怎么可能?这刚什么时节?何况江南的雪,一到地上就化了!”如儿清脆的声音,带着无比的兴奋,跑到门口,一把推开门,“呼”一阵寒风迎面扑来,冰凉的雪花打着旋,瞬间洒了一地,飘在少女的睫毛上,飘在炉火的光影中,冰晶映着火光,格外灿烂。
“咳咳咳!”雪宜被冷风激得剧烈咳喘起来。如儿赶紧关了门。
“不……必,打……开吧!”
“公子,太冷了!房檐上都冻起冰来了!”
“那开窗吧!……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北国风光,今日我也算是在家乡见到了,真不枉此生。”
雪宜若有所思,强撑起身子往外看,琼枝玉叶,纷雪缭乱。从来江南偶尔飘雪,总是冷而不寒,即便小雪,也是温柔地落,落在地上便化成了雨,红墙寺里,青石桥边,竹骨伞下,才子佳人赏雪吟欢。可今日这雪来得如此猛烈,仿佛天公一腔怨怒,一股脑地倾倒下来,寒风刺骨生疼,大雪弥漫着雾气,想来江南水乡、妆楼雕栏,全掩埋在一片玉色之中了。
“当真是奇景,不过深秋时节,就冷成这样了……”雪宜吹风吹得又咳嗽两声,声音有气无力,“从前古人说,春风不度玉门关,风雪不过长江岸。今日狂风暴雪,山河变色。当真应了那句:天也苍茫,人也荒凉……”
季臣一时竟起怜惜之意,还只是个不到十七岁的孩子啊!何苦来的!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本该集万千宠爱与一身,可惜就因为庶出,就因为当时道士的无稽之言,就因为招惹了一家之主心存忌惮,一个本该过着载酒攀花,吟琴放马生活的豪门子弟,竟要小小年纪承受这么多悲苦和无奈。想来换了任何一家,有子如此,阵前巧破敌军,家里恭敬侍奉,都该当做宝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惜啊!造化弄人!
“世上本无伤情之景,本无伤情之乐。从来都是景不伤人人自伤罢了。风雪本无情,人妄加之!此刻街上孩童,该是欢呼雀跃地上街去雪地里玩耍了吧,哪里像我这样,俯卧在床榻上动也不动不了,还要徒添伤感。六哥说的不错,世上本无忧,嗔、痴、怨、怒,不过庸人自扰之。奈何我就是个庸人,永远没有六哥与季臣哥的超脱。拿不起、放不下、解不开、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 字字如血,滴落人心,只让旁人看了说不出的心痛。
一滴泪,划破如玉般清冷的面颊,堪堪留下一道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