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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第一百三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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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后
“蚤是伤春梦雨天,可堪芳草更芊芊。”雪宜轻轻抚摸着墓前松软湿润的泥土,对着无字空碑怅然若失,“白羽,又到清明了。”
你曾留下遗言让我到坟前告知结局,也许这个结局就快要到了吧。
抗旨出京的罪名罚我罢官三年,陛下一面都未曾召见。但其实皇子往来频繁,朝臣文士总来梓园集会,议政论学都没耽搁。之后启用,表面上还是一样的重用,但偶有争执,偶有激怒,陛下明旨训斥也不在少数。那夜主上深夜前来探病时我如同时隔多年再遇故人一般,然而在那之后,此事如同从没发生过一般,他依旧是抗旨获罪被当众责打的不肖之臣。
自去年起,朝野间可谓是翻天覆地地不曾消停。去岁秋闱行猎,太子一场风寒却突然诱发重病薨逝。萧靖年逾五十痛失嫡长子,霎时苍老,心碎欲绝。皇后禁不住打击病逝,发妻爱子相继离去,加之年轻时征战频繁,伤痕累累,终于一齐爆发,于年初病倒。
新朝动荡,储位空悬。一时朝中分为两派,一曰立嫡,主张立尚未成年的三皇子为继;一曰立长,拥戴军功赫赫、驻守在外且已成年的第二子秦王为储。二者争执不下,一时雪宜与陈彧更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只因秦王生母是陈彧族中庶妹,当年因陈氏赏识萧靖于微时,因他已有妻室破例将族中庶出女儿给他为妾。萧靖只有太子与秦王两个年长的儿子,征战天下之途,尚武功的秦王出力不少,多受不顾礼教的武将、及陈氏等早年追随萧靖的北方门阀拥戴。而另一边嫡幼子不过才十八岁,受教于雪宜门下六年,待他如师如父,尊崇有加,听之信之。新朝文臣多受雪宜提拔,不少青年才俊都是在梓园的文论会上崭露头角,自然喜欢受儒礼教养长大的皇子胜过战场豪杰。加之除了冀州这块数十年动荡之地,长安旧朝元老、南方名门望族终究都是尊奉嫡出正统,如此看来,立嫡幼子更得天下人心。
雪宜是不像卷入这样的纷争的,可是权利中枢之人,是怎么也是逃不开的。最近与陈彧朝会散时见面总颇为尴尬,虽然一心不想朝臣将心思用到治理天下以外的地方,但一场风波还是难免。立储之事,萧靖单独召过陈彧多次秘密商议,却从没跟他提过,可谓亲疏立见。更有甚者,朝中传出留言说陛下有意立嫡子,但忧心嫡子年纪尚轻,对雪宜过分依赖听信而养出权臣,故而意欲传位前先除去雪宜永绝后患。
“白羽,你说他真会杀了我吗?”雪宜给白羽斟了杯酒,摆在无声的墓前,轻轻笑了一下。
“我猜不会。”
就算平复江南之后二人的关系已经出现裂纹,就算随着这些年他年岁渐长、人望渐高而遭受忌惮,雪宜心里总有一丝侥幸,总记得当年那个跟他一起煮火锅、打雪仗,偷偷来探病为他疗伤的主公。只是随着朝中流言四起,陛下日益冷落,他也不知道这些层层叠叠的记忆,到底敌不敌得过一颗冷酷的天子之心呢?
回城路上,雪宜歪着头靠着颠簸飞驰的马车,脑袋里空空的,直到快马长嘶突然停了脚步,车里的人差点就要飞出去。
“韩……陆?”
“先生不要回城,赶快逃吧!”韩陆匆匆忙忙跑马而来,二话不说抓过雪宜马车的缰绳就要掉头。
雪宜拦住他苦笑道:“韩大将军,韩大元帅,这是又哪根筋不对头了?我这次可没抗旨,出城只为清明祭扫而已。”
“你还没听说啊!”韩陆翻了个白眼,搂过雪宜肩膀压低了声音着急地说:“我听说陛下下定决心要立三殿下了!已经传金门待诏,丞相大人也在一旁见证,半月前召回秦王的旨意一下,今天秦王人也回来了,全在陛下身边听训。想是陛下快不行了,立三殿下这事是板上钉钉了!”
雪宜“哦”了一声,心里还是有些高兴的。自己带大的学生自己清楚,天资卓著,聪颖好学,假以时日,必成英明圣主,守好他们这一代人开拓的宏图大业。秦王再好,可惜是萧靖征战时带在身边的儿子,文政学得甚少,独酷爱武学,只怕有穷兵黩武之忧,荒废了好不容易整顿起来的政务民生。
“你哦什么哦啊!三殿下可是从十二岁一个不懂事的小娃娃到现在十八岁要立储为止天天混在你的梓园,天天先生长先生短的。说句不敬的话,都快成你儿子了!”
“韩陆!”雪宜皱着眉头喝止他,就算压低了声音也不敢说这种话啊!这是嫌我命太长不是?
“好好好,我告诉你,听说一波波大臣轮番围在陛下床前一天了,又提起了担心你权倾朝野蛊惑新帝的事儿!那起子不是东西,一直说先生一介文人能整得天下天翻地覆,能左右战局、把控朝局、还能收服人心这怎么得了!陛下一定病糊涂了,他下定了决心,要永绝后患,召你进宫的太监都到你家里去了!”韩陆将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眼珠子瞪得老大,看得出来是真的着急。
雪宜本来一直温和地笑着,听到此处,笑容渐渐凝固。他仔细地盯着韩陆的双眼,一再确认他是不是逗自己玩的,可惜,十数年交情,他知道韩陆是最不会说谎的人了。
“先生你快走吧,出城避避难!你想呀,太医说陛下时日不多了,你躲躲风头,就说去温泉疗养什么的,若真是……再回来不迟,自有三殿下护着你。”
韩陆如此情真,倒让雪宜心中一暖,这么多年了,军旅中结实的战友,一直未变过。
雪宜伸手回搂了韩陆一下,坦然笑了笑,眼中晶莹似有泪花。
“没人护着我,没人护得了我。从来,都只有主公护着我而已。一月未曾召见,我竟不知陛下病得这样重了。难得他喊我,我该去看看。”
说罢,他把韩陆推到一边,吩咐车夫道:“回府。”
更换朝服,设香炉,焚香,净手,跪接圣旨。雪宜的每一个动作都透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虔诚,没有一丝慌乱,没有一丝张皇,神情肃穆,面容清冷,举手投足,自带一种风流,哪怕年过而立,眼前之人仍让人觉得美得不可亵渎。传旨太监见过很多大臣诚惶诚恐地接旨,之后或是喜笑颜开,或是脸色煞白,但还从没见过一人如此温和从容。
旨意已下,暂停雪宜所有官职,废教导三皇子之责,即令入宫觐见。
雪宜提了衣服的下摆迈出门槛,抬头见天边红云散漫,霞光斑斓。他深吸一口气,可叹天之将晚,暮色再绮丽绚烂,终要被黑夜吞噬。
“大人快走吧。陛下等着您呢。”不给雪宜与家中交代一句的功夫,院中两队侍卫便上前围了他,不像是传旨,倒像是拿人。
陛下何须如此阵仗?你最知道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还能跑了不成?
并未出梓园正门,一连宫墙小径,雪宜被带着穿过梓园与皇宫相连的偏门进去。虽然这条路很近,但却多年没人走过了。毕竟朝见天子,哪怕有与皇宫相连之便,也不敢随便穿越宫墙偏门,一贯是走大路绕行。如今天色擦黑才带他走这里,自是不想外人知道他进宫的。
也许,等过一会儿变成尸体抬回来的时候,也可神不知鬼不觉吧。雪宜这样想着,望着这条路上青砖缝隙中的野草,一时心酸难耐。
有多久,没人经过了呢?从前皇宫还是燕王宫的时候,他从来都是走这里去找陛下议事,甚至他病了的时候,陛下会拉着一群臣子穿过这条路来他梓园商议。那时没那么多规矩,没那么遥远的距离,那时与陛下不只是君臣而已。他偷溜出来下过棋,斗过嘴,窝在雪宜屋里躲过陈彧和漫天公文的追杀。最后一次过这条路,应该还是六年前陛下打了他之后冒雨而来给他上药的时候。可现在,所有的情谊,都如同路上枯草,抵住了冰冷砖石的重压冒出头来,还是免不了孤寂凋零的命运。
这一生,是值得的吗?
没有答案。
寝殿里,病重之人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十分清晰,此处除了首领太监之外已空无一人。雪宜这一路上既没见到三殿下也没看到陈大人,戍卫森严的皇宫里他像个幽灵一般飘了进来,无论生死,都不会被人知晓。
“臣,夏昱,参见陛下。”雪宜被引到萧靖窗边,他磕头时就落在萧靖眼前,二人近在咫尺。这样的距离,已经多年未曾有过了。
“砰”的一声,寝殿厚重的木门紧紧闭上,天彻底黑了,殿中光烛摇曳,竟有一丝渗人。
“你来了……”
“臣在。”
“朕已决定立第三子萧晏为太子,新朝方立,朕必得选能使天下人信服的名正言顺的君主。更何况秦王虽然勇武,但毕竟从小随朕动荡流离,不比年少的皇子能安心读书。打天下易,守天下难。新政方半,比起在外驻守的藩王,还是朝中的皇子更合适。秦王未带一兵一卒回京,当面称自己出身、才学都不如三弟,以后会尽力辅佐。旧臣虽然急切拥戴,但朕信了一辈子的子瑜哪怕身在丞相高位,却仍对朕立嫡没有异议,朕心甚慰。”
“秦王殿下忠勇,丞相大人高义,皆仰赖陛下之昭德,普及众生所至。”雪宜一直保持着扣头跪拜的姿势,萧靖没说平身,他就一直未起,一言一行,慎之又慎。
“呵!你几时说话也这么动听了?”萧靖咳嗽两声,挣扎之要起身,首领太监将他扶起却不知他要做什么,正想要问,谁知萧靖使足力气一把抓住雪宜后颈衣领将他狠拽了起来,随即又跌回床上。
“别给朕装!你嘴上越恭敬,心里越不服!”
雪宜听了这话心中并没反驳,他只是缓缓跪起身,半仰着头,然而却垂着眼皮看地,这副傲然倔强、无声抗议的模样与十几岁时初见萧靖时一般无二。
“多么年轻俊俏的一张脸啊!朕老了,而你陪朕前行半生,也不过才三十几岁而已。朕不是秦始皇,知道长生不可求也,纵使是人间帝王,也只有凡人之寿。朕要走了,自问一生也算劳心劳力、兢兢业业,对得起百姓,对得起兄弟们打下的江山。朕要走了,走之前,必须为太子再做最后一件事,朕要带走你!”萧靖的手指指在雪宜脸前,声音沙哑,面色潮红,每一个动作,仿佛都拼尽力气。
朝中多少流言蜚语,雪宜都一直不信,直到听到萧靖亲口说出来这一刹那,他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从容淡定都装不下去了。雪宜全身轻轻抖了一下,他不顾君臣之礼抬眼直视着萧靖,神色中有怒、有怨、有委屈、有不甘,最后张了张嘴,只问了简短的一句。
“为什么?”
“因为晏儿,太信任你了。他每每回宫提到他的老师都是一脸尊崇敬服,从小朕没怎么陪过这些年幼的孩子,一直征战在外。直到先太子走了,朕才发现他真的很出色,很优秀,朕愿意传位给他。但是朕也很不安,因为他对你的爱重实在太过,且有年少,恐不会制衡之道。朕悔不当初,就不该让你教养这些养在宫里的孩子。他未来要做的是帝王,帝王不能有朋友,不能有恩人,不能有老师,不能有情感牵绊。如果就这么让你在新朝地位超然、尊为帝师,且不说你有没有保持朝政、玩弄权术之心,单说陈氏一族、冀州早年支持朕的一批人便会不满;一旦失去制衡,你那万千门客从此对你只有攀附依存之心,而违背了朕让你开席议政论学博览百家之旨;你身边拥护新政之流必将日益放肆恐矫枉过正失了循序渐进之原则,而前朝旧臣则心存怨怼;更有甚者,你的上位,会让夏家余孽蠢蠢欲动再起波澜。朕,不允许新帝对你的偏爱毁了朕倾尽一生建立起来的江山国祚。何况人心难测,难保你大权在手不起二心,万里江山岂非要拱手他人!”
雪宜只觉得心口很痛,那种被人一刀一刀剜肉般的疼,可是他又躲不开,整个人失了力气,只能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雪宜抽了一下鼻子,再开口已经带了哭腔,“陛下!陛下倾尽一生建立的江山国祚,也是臣倾尽一生心血换来的啊!陛下不允许有人毁了它,臣一样不能看着它毁在自己手里啊!陛下为什么不能相信我呢?为什么……”
萧靖挥了挥手,首领太监领命端来一个托盘,盘中晶莹剔透的玉杯映着窗外的月光散发出迷离光彩。
“陛下……”
雪宜只觉得浑身冰冷寒颤,仿佛心尖上最柔软的地方被人凌迟后又用冰冻起来一般。他不是怕死的人,从少年时受病痛折磨之时他便知道恐不得常人之寿。受夏邯家法凌辱更是不止一次脆弱地想过一死了之。而后白羽的死、穆伊的死、六哥的死,他见了太多生死,失去了太多至亲,想到自己死时是与他们去同样的地方,便觉死并不可怕,反而有所期待,期待一种解脱。
然而,他唯独不想死在萧靖手里!
一生不由己,唯以性命酬知己,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一种执着,甚至一种偏执,他不唯独不想被萧靖猜疑戕害,不为这条命,只为这半生挣扎,不能到头全是空。
“你自己饮了此杯,朕秘密送你回府。官位赏赐不变,给你一个死后尊荣。”萧靖言尽于此,便是没有丝毫商量。
活着的尊荣雪宜都不要,还会要死了的吗?这辈子要的,就是陛下的信任和情谊,要一个验证,告诉我面前之人与长江江心小舟上我真心跪拜的主公永远是同一个人。
其实方才韩陆在他执意回府时告诉他,陛下要杀功臣的事见不得人,宫城戍卫变动,想来陛下不想让旧部将士寒心,不会安排太多人把守。真遇到危险不如拼命跑出门去叫喊惊一番试试,若能惊动宫人侍卫,过后随便搪塞什么迷路出不了宫之类的话也就是了,总不至于当众击杀重臣。
如今看来还真是这样,他进门极其隐蔽,门口戍卫少得不合常理,想来是为了封口。
让我逃吗?我不想逃了。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既然半生心血错付,至少结局也该自己饮下去,就别临了弄得狼狈仓皇了吧。
“喝!”
萧靖从嗓子里一声嘶哑地命令,雪宜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终于消失的无影无踪。
君君臣臣,落得如此,无话可说。只能希望这半生不算百活,好歹做到了终战止戈,为为天下百姓尽了点心吧。
雪宜抬手,伸向太监手中的玉杯,触指冰凉。
他举杯向陛下一礼,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翻涌。动情之极,声泪俱下。
“陛下!主公!臣与主公有结识相知之缘,关心之情,救命之恩。得主公赏识提拔于前,受主公宽宥倚重于后,臣心中妄自将主公视作知己,这一生自问,无论为臣为友,从未相负。对主公与太子的天下,臣不敢不有半分觊觎。倘若主公难以安心,为这半生的君臣情分,主公有命,臣不敢不殉主公而去。只求若死后真的有灵,再见时,还能一起下棋饮茶,谈事论政,拥裘围炉,看漫天烟花,再贺新岁。”
眼角一滴清泪,划过如玉容颜,滴进酒盏。杯中涟漪阵阵,久久不平。
最后看了一眼萧靖,他脸上有逼迫之意,并无半分动容。
雪宜闭上了眼,算了。
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