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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第一百三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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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送走了夏邯,紧接着夏轩也没闲着,借夏邯之名传召魏沅妻弟为首的三名高阶武将入侯府,暗布弓箭手射杀之。次日,夏邯死讯传出,夏轩称三名武将殉主,谋反大计自然土崩瓦解。第三日发丧,秦宣身穿孝服一头撞死在夏邯棺前。
本是风雨欲来,战事浩劫在即。顷刻之间,土崩瓦解。雪宜秘密而来,夏邯走后他便出城了,去寒隐寺住了一晚,终究没有去拜谒雪维的陵墓,便匆匆返程。亲手杀死了他一心敬着爱着的大哥,又有什么脸面再去见他。何况去见了,见的也不是他,而是一座华丽庄严的埋葬了江南人称王称霸的希望的陵墓,那里葬着上将军夏雪维,彰显着身份地位与荣耀。哪怕到死,他的尸骨也要与一切枷锁牢牢捆绑,无数以忠义相标榜的人轮番过往凭吊,他死后所得到的一切,未必是他所期盼的安宁与自由。雪宜想了想,还是不去凑这个热闹了。那些人凭吊的是他们假想出来的作为完美英雄的夏雪维,而真正可以让他怀念他的六哥的地方,只在他自己心里。
归程,夜雪初霁,荠麦青青。
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
雪宜站在船头寒风里,想再望一望江南,可惜烟雾环绕江心遮了眼,一切都看不真切。只依稀可见鹅黄新绿散布江岸,想来这夜雨雪放晴,便彻底是入春了。
惟愿一切风雨过去,江南能享他应有的锦瑟太平。
雪宜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冲进肺里,却让人格外清爽舒服。雪宜如卸下一个重担一般指着渐行渐远的江南岸,语气难掩怅然若失之感。
“唐翊,我永远回不去了……”
唐翊摇摇头,不由分说地拽着人回到船舱里倒了杯暖乎乎的清茶,看着自家先生抱着茶杯小口啄着,瞬间有些心疼,眼里……又有点后悔的神色。他的目光暗了些,用极温柔的声音轻轻安慰道:“先生自有先生该回去的地方……”
我该回去的地方……只怕……
京城玄华门
一乘青布单驾马车,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雪宜与唐翊都坐上车里怕被人认出,只留了一个车夫在外面。
走走停停,雪宜心中不安,莫不是走漏了风声所以城门口在排查人员?怎么这会儿排队进城会如此耗时。也许他太过忧心惶惶,都没注意到一旁唐翊的头越埋越低,脸色青白。
“下车!”雪宜心口露了一拍,车夫刚想找个理由解释,谁知车帘竟然被粗鲁地一把扯开,雪宜大吃一惊,迎面而来的竟是韩陆!天下还有让当朝兵马大元帅亲自查进城马车这等事吗?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是冲着谁来了!
当看到雪宜的一瞬间韩陆浑身一个大哆嗦!“你……你你你你你……”你了半天,韩陆张着大嘴露着门牙打结巴,心里早就是震惊得不能自已。三日前内阁接报说御史中丞违逆圣旨,托病在家为虚,私自出城回江南为实,那时候韩陆还打死不相信,差点朝堂上出手教训启奏此事之人,气急败坏地要冲去梓园给雪宜证明清白。谁知却被陛下呵斥拦住,臭骂他一顿行事鲁莽对文官不敬,罚守城排查进城人员十日。不曾想,这才第三天,一个天大的巴掌就抽在了他脸上。
“你你你你……你是不是脑子有泡啊!”韩陆气得口不择言,吓得直跳脚。抗旨欺君,还敢跑回江南这种是非之地,先生以前看着那么聪明,现在这到底是脑袋被门挤了还是真不要命了吗?
雪宜只能无奈地给韩陆一个甜甜的微笑,拍了拍他肩膀,认命地朝皇宫走去。
巍巍殿宇,冷冷宫墙。
雪宜跪在天子正堂承明宫外的青石板上已经一个多时辰,今天朝会仿佛格外长些,好像陛下硬是拖着不肯散似的。空荡荡的大殿前风好似将人打透一般,早上赶着进城只吃了两口冷冰冰的干粮,这一番折腾下来雪宜已是脸色发白,浑身冷得发抖。他只能闭目养神,勉强咬着嘴唇支撑,手里不停地搓着衣角,只盼要杀要剐,赶紧给个处置,别这么晾着他了。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正午十分,萧靖总算散朝了。
满朝文武大多都是比他低阶的官员,或是他御史台的属官,人人都满心好奇,可是人人都不敢多看。雪宜就静静跪在那里,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感受着躲闪中或担忧、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在他身上凌迟一遍又一遍。
等到宣他进殿时,雪宜已是两腿酥麻酸软,被侍卫半搀半拖地带到了萧靖面前,狠狠扔在地上。除了陈彧、韩陆,另有刑部、吏部两尚书、大理寺卿,并告发他的两三个言官,其中竟有一人还是他御史台的下属。
萧靖狠狠盯着雪宜逼视良久,越看越气。堂堂天子有命,他竟然敢无视圣命私自出京,还托病告假,罪犯欺君!夏雪宜,到底在你眼里,当你的主君是什么?
怒极之处萧靖握紧拳头的手都在颤抖,他极讽刺地用阴冷的声音说:“呵!朕严令在京官员不得离京,看来中丞大人是把朕的话,都当成耳旁风了啊!竟不知这天下是朕做你的主,还是你做朕的主?”
雪宜连忙拜倒称“陛下息怒”,解释道:“臣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前日侄儿来报,家兄病故,请臣前去奔丧。臣同辈间只剩此最后一位血亲,恐陛下念江南之祸不肯允准,这才出此下策。实为全孝道,非藐视君王,自知有罪,罪该万死!”雪宜一副不带感情公事公办的口气,显然半分没走心,说得也不可能是实情,只是搪塞朝臣的说辞,更让萧靖再添了几分气。
“一派胡言!简直谎话连篇!陛下不可相信!”告发雪宜的御史赶忙上前抢话,“我御史台收到高密信虽是三天前,但信中说中丞大人私自出京已有二十余日!而吴王世子送来吴王病故的奏折乃是三日前。王侯死讯乃是驿马快传,也就是病故之日乃是中丞大人出京以后!大人却说是回家奔丧,岂非矛盾?可见时至今日中丞大人还在当面欺君,其心可诛!”
雪宜再拜道:“臣惶恐。江南时局不稳,诸位必然有所耳闻。吴王世子忠肝义胆,为稳定局势,连根拔起作恶的小人,这才不得已将吴王逝世的消息封锁数日。臣奔丧之际,世子铲除欲图勾结作乱的魏沅将军妻弟为首的旧部是臣亲眼所见,吴国国相秦宣也被逼死于吴王灵前。这一切皆是世子为其父正名,生前未曾有背叛陛下之举,死后亦为陛下铲除宵小有所贡献。还望陛下不要听信谗言,再怀疑吴王世子及江南臣民的忠心。”
他的话说的不带一丝感情,又冷又干。萧靖一个字也不想听,也不会信,他只想知道曾几何时他身边那个与他并肩作战的小先生变成了满口冰冷谎言一副例行公事模样的臣子。夏雪宜不信任他,所以连一句实话也没有,那个至情至性喜欢耍小脾气的可爱的人,几时也带上了虚假的面具,空洞的眼睛里再也找不到曾经的默契。
萧靖缓缓走到他面前,抬手勾起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问道:“你到底去干什么了?”
雪宜虽然半仰着头,但清冷的目光却依旧垂下看地,他仿佛认命了一般,没有想解释的意思。
“夏雪宜!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了你?”萧靖失了耐性,大吼一声狠狠掐住了雪宜的脖子。手底下的人顿时痛苦不已,本能地伸手扒在自己掐住他的手上,然而只挣扎了一下,便看出他极力克制地放下了手,一副宁愿受死的模样。
陈彧见状赶忙上前拜道:“陛下息怒!承明宫大殿上掐死功臣,实在有损陛下英明!”
萧靖听了陈彧的劝才放手,他看着这几年渐渐与他形同陌路的雪宜,心里怒极转哀,摇摇头失望道:“功臣?这几年他自恃功高在朝堂上顶撞朕的次数还少吗?居功自傲,胆敢拿捏到朕头上,朕还就不吃这套!朕给过你机会解释了,是你给脸不要脸,那就怪不得朕。”萧靖一挥衣袖,高声呵道:“来人,拿板子,捆起来打!打到他说实话为止!倒要看看是你脾气硬,还是板子硬!”
“陛下!中丞大人乃是一品大员,这正殿里打板子,传出去也……”不怕死的吏部尚书刚开了口,就被萧靖一个眼神吓得闭了嘴。韩陆刚想劝却被陈彧偷偷拉下。陈彧太熟悉陛下的脾气,这个时候劝什么都是火上浇油。反而是这些天陈彧仔细想想雪宜偷跑出去的事倒是稍稍有了点头绪,至少,他看明白了三件事。第一,这两年虽然多有政见不一的口角,但陛下用人不疑,从未在雪宜身边埋眼线,要不然也不可能任由他告病这么久都没发现。第二,方才雪宜的话是半真半假的,他回去这一趟,想必江南的隐患是解决了。第三,既然当着萧靖留下处理此事的几个重臣的面都不能将真实原委宣之于口,那定然有些不可为天下道的细节。然而无论如何,选择不说的后果,就是承受陛下雷霆之怒。天子的权威,不容他人挑衅。
雪宜被捆上刑凳,御前侍卫掀起他上衣衣摆,犹豫了一下,见陛下没有要开恩的意思,便无情地将他裤子扯落到膝弯处。白皙的皮肤上印着多处疤痕,腰上被萧靖剜下的那个夏字变成了一块红色的平整的伤疤,自恢复之后也不再化脓流血了。多久没有受这样的折辱了,虽然褫衣受刑一直就是代代相传的律法,但随着年龄渐长,身居高位,他没想到还会再受这样的刑罚。哪怕板子没打下来,也仿佛有灼烧般的痛楚。也许萧靖就是要告诉他这个抗旨不尊的人,你的一切荣耀都是朕赋予的,当然随时都可以剥夺。
趴在刑凳上埋着头,雪宜觉得这个场景异常熟悉。记忆回到了十六岁那年,为了帮六哥实行取消贱籍之策他被夏邯当众责打时,大概也是这样吧!当年一无所有,而世间兜兜转转一圈,他还是失去了曾经拥有的,再次承受□□的疼痛捶楚,何其讽刺?
然而他什么也不能说,压下江南谋反势力也许未必合萧靖的意,一举铲除才是萧靖最想做的。另外夏邯确实主导谋反的事也不能说,这样夏家便会不保。杀死夏邯就更不能说,当朝重臣弑兄,萧靖的新朝还有什么威信可言?天下人会怀疑是萧靖主使雪宜这样做,先封王,后杀降臣,于天理难容。雪宜只有咽下他的委屈和不甘,只有挨下所有的愤怒和惩处。就算近年君臣失和,毕竟私心里他仍然愿意相信,主公不会杀他。
“嗖……啪!”划空嗡鸣紧接着一声通透的脆响,他走神的时候侍卫已抡圆了胳膊将板子不偏不倚砸在了他的身上,宽大的板子重重一击,钝痛袭来,全身战栗。一口气未缓过来,第二板跟着就抽打上来,两个侍卫一左一右轮番击打,落点凌乱不一,转瞬间已是一片钝痛。
板子并不是棍杖那般凶狠的刑罚,但却是最磨人的。二十下过后,雪宜肿痛难忍。三十下过后,充血蔓延,逐渐变成绛红色。雪宜只能双手死死扣在木头里,止不住地用额头在手臂上蹭着来缓解疼痛,他一直强忍着没出声,一口气呕在心里,无休止地煎熬着。五十下过后,雪宜终于熬不住开始轻声啜泣,肩膀微微耸动,不肯抬脸,只是发出呜呜地哼声和急促的呼吸音。
萧靖一直没有发话,只是满脸复杂神色,恨中也有担忧。其他臣子本是站在雪宜刑凳的前列,自然谁也不好意思回头看他受刑的样子。很快手气板落八十余下,雪宜身后肿痛难忍,皮肤吹弹可破,只因板子受力面积大些,故而没有打破。两团淤血发黑,深红色伤痕蔓延到身侧。侍卫打板子的技术不可谓不高,饶是这样都没打破皮。雪宜只觉得下半身都不是自己的了,每一板下来都震荡着往死里疼,他两腿不自觉的颤抖,绷着身子太久,肌肉不自觉痉挛抽搐起来。
“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报数的侍卫喊到一百时雪宜突然狠狠挣了下身子,奈何绳索绑得太紧,他根本丝毫逃不开。
萧靖喊了声停,雪宜轻轻抬了头,满脸通红布满泪痕,他近乎哀求地望了萧靖一眼,谁知非但没换来心疼,反而是萧靖冷冷地质问侍卫:“你们没吃饱饭吗?”
那一刻雪宜如同心尖上最柔嫩的地方被狠狠刺了一剑,他咬破了嘴唇,又伏在自己手臂上忍不住伤心地抽噎起来。
行刑侍卫赶紧跪下请罪,想必是打了许久累了的缘故,确实不如起初下手重了。然而已经挨惨了的身子丝毫感觉不出力道变弱,反而是随着伤重成倍地疼。
萧靖夺了木板,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亲手抡起板子抽了下去。
“啪!”“呜嗯……”
“啪!”“不要……”
“啪!”“啊!”
三下运足了力道重打下来,重叠在伤痕累累的皮肉上。雪宜再也忍不了撕心裂肺地喊叫出来,惨呼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就连告发他的言官也吓得不轻。
萧靖随手扔了木板,见他身后渗出零星血点,十分骇人。也不顾他痛苦,一把将衣衫给他拉上,衣料摩挲过伤处雪宜浑身疼得一个激灵。
萧靖也不想再审了,这个人就是这种性格,他不说的威逼利诱也没用。萧靖踱步回皇位上坐定,失望地吩咐道:“夏昱公然抗旨出京,当面欺君。请丞相大人晓谕朝野上下,革御史中丞之职,撤回封邑,罚没田产,下狱监禁,非诏不得探视。不是敢私跑出京吗?把他双脚给我铐起来,看你还能跑到哪儿去?”
“中丞……”想到陛下已废去官职,陈彧赶忙改口道:“先生,服个软吧。向陛下认罪求情,念以往的情谊,总不至于让你再受牢狱之灾!”陈彧心里知道雪宜定是咽下了天大的委屈,然而陛下在气头上,自然无瑕多想。为今之计,总要先让他少受点罪才是真的。
身上的绳索被解开,雪宜还没来得及起身,便有大内侍卫拿来镣铐将他双脚铐住。落锁的那“咔嚓”一声脆响,仿佛是断送后半生自由的声音。曾经在夏家得不到的,以为在萧靖身边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日子,谁知终究要有太多无可奈何,太多阴差阳错。
当朝大员到阶下之囚,也不过陛下一念之间。失了全身力气,雪宜颤抖着滑落在地上,强撑着跪好。
伤痛、屈辱、不甘,雪宜摇摇欲坠的身子不停地发抖,两手撑在地上,散乱的头发遮挡住了脸,只有滴落在地上的三两滴水滴变得格外触目惊心,一时不知是汗还是泪。
他用衣袖胡乱抹了一把,又恭敬地对萧靖一拜,用颤抖地声音说:“谢陛下开恩……臣,不会再跑去其他地方了……无论是否监禁,无论是否……用镣铐拘押……臣都不会再走了……天大地大,无容身之处……唯一安身立命之所,一直……都只有陛下身边而已。”
“哼!”萧靖冷哼一声,再看他憔悴的模样,半是悲哀,半是心疼。不知究竟是怎么了,你我之间变成了这样!
雪宜缓缓抬起身子,抿着嘴咬着牙,忍着剧痛跪直。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天发誓:“夏昱,对过往神佛立誓,虽行大逆不道之举,却并未丝毫辜负陛下。为免主上猜疑忧心,臣终此一生不再出冀州半步!哪怕死后棺木尸身,哪怕化骨成灰,都永永远远葬在这里,留在陛下身边。与夏氏诸人,非王命死生不复相见也!若违此誓,便教已故父母爱妻九泉不宁,失散爱子身死异乡,臣受尽折磨而殒命,永绝后矣!”说罢,他狠狠将头撞在地上,磕出清脆的响声,额上立时泛红肿起来。
“先生!”“先生!”陈彧与韩陆不约而同喊出口,众人都吓得不轻,谁也没想到他会发这样的毒誓,萧靖也吓了一跳,他盯着雪宜额上鲜红色的血珠爬过如墨般的眉眼,那样触目惊心。
良久,萧靖叹了口气,只觉得很累。雪宜,你确是个惨烈到骨子里的人啊!
他摆摆手说:“革职查问,天牢不用去了,关回梓园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