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阕》倾城泼墨

136、第一百三十三章

　　靛青飞白，流朱化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雪宜撑着竹伞默默站在倏然飘落的春雪中，隔窗望着夏邯的房间里，冷眼旁观那个昔日叱咤风云的一代枭雄被自己亲生儿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模样。

　　夏邯被夏轩积年累月地灌下迷魂心智的汤药伪装成中风后遗症，尤其此前一度停药后他一清醒便开始策划谋反之事，如今夏轩丝毫不顾及被人发现，直接下了猛药，这人只怕再也好不了了。

　　夏轩一边半跪在一旁给夏邯喂药，一边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说道：“父王乖乖张嘴喝药，你的桓儿等你喝完药，一会儿就回来了。”

　　夏邯听了这话突然不再张牙舞爪地又蹬又踹又撒泼了，反而一脸真诚地问：“你说真的吗？”

　　夏轩感觉保证：“当然！孩儿保证！您很快就能见到六叔了！”夏轩眉眼含笑，样貌格外温和。如若是不知道夏轩真面目的人，看了眼前他对着年迈疯癫的父亲如此有耐心地伺候着，都会以为他是不折不扣的大孝子吧！

　　夏邯一边喝药，一边流的满身满脸都是汤水，他用衣袖胡乱一抹，怔怔地说：“桓儿要回来了！可是我呀，可能活不久了，怎么办啊？我还有要做的事呢！我不能死！可是……我要做什么来的？”他碎碎念着，越来越焦虑，越来越不安，又开始手脚抽搐起来。

　　夏轩并没理会父亲嘟嘟囔囔的疯话，只是尽力抱住他不让他伤着自己，趁机劝道：“父亲，父亲别急，万事都有孩儿呢！只是孩儿没什么帮手啊！先前父亲不是说您手下有个秘密的杀手组织叫夜翎的，不如交给孩儿吧！您要做什么，孩儿帮您啊！不然您一病，他们这帮人不听话，给我捣乱怎么办啊？”

　　夏邯闻言猛地挣脱开了夏轩，摸索着掏出了袖中一枚如银色的羽毛形状的小令牌护在胸前，看向夏轩的眼神如同防贼一般。“才不给你！这是要给桓儿的，给桓儿，对，给桓儿，都给我的桓儿！”

　　“好好好……”夏轩又顺着夏邯说：“既然这样，不如把夜翎的人都叫过来，您亲口嘱咐他们，以后好好效忠六叔。”

　　“对，对对！”夏邯突然对着房梁上大喊道：“来人！来人！府里所有暗卫都过来，都出现在我面前！快！”

　　只见眼前一晃，两三个，四五个鬼影如同暗夜蝙蝠一般飞进房中，或从天而降，或翻窗而入，不消片刻间，夏邯房里恭恭敬敬跪了二十余个通身黑衣的暗卫，围在夏邯周身整整齐齐待命。

　　夏轩狡黠一笑，他走到窗边，对着窗外面无表情的雪宜微微点了点头，随即紧闭了卧房窗户，自己也暗暗退到门边。“父亲好好交代他们，孩儿不打扰了。”话音未落，他便闪了出去。

　　雪宜把伞微微压低，竹伞半遮住了他的眼睛，也切断了世间的苍白与残酷。

　　夏轩出门来对着外间驻守的亲信挥了挥手，那侍卫首领撇身走到夏邯寝室外墙掏出一把剪刀，狠狠一剪子剪断了拉出屋外的绳索。

　　“王爷危险！”

　　房中夏邯头顶的房梁上一个沙袋猝不及防地坠落，夜翎暗卫瞬间察觉，为首两人飞身腾跃而起，拔剑出鞘只在瞬息之间！两人来不及看清是什么物件，为防暗器，二人相对舞剑，狠狠划破了“沙袋”，一时间，麻布袋破裂，白色的粉末倾撒弥散，正散了夏邯与周身暗卫满头满脸。待药粉飞散，夜翎暗卫才暗道不好，色白带黄，气味香甜，瞬时手指麻痹，呼吸困难，此乃西域最上乘的迷魂香！

　　“兄弟们冲啊！”门外守卫皆换上了夏轩的亲信之人，手持长刀弓箭，闷头扎进夏邯寝室。血光四溅，屠杀之景，想必不用多言。

　　闹了一阵，雪停了，杀戮之声也停了。春雪留不住，落下便化成了雨，洗涤着青石板的院落，仿佛能带走所有痕迹。

　　夏轩走到雪宜面前，轻轻抬起他压低的竹伞，用极具魅惑的声线轻轻说道：“还是七叔想的周到，不然我正愁解决不了这帮武功高强的眼线呢。尸体会消失的无影无踪，一切都会归于平静。这帮留在府里的解决了，之后只要有夜翎的令牌，有我这个新家主的威望，其他散在外面办事的夜翎暗卫召集回来之后自然会听从我的命令。他们是棋子，是工具，靠令牌和夏氏血缘认主人。届时我会郑重把夜翎送与七叔带回京城去。还望陛下相信夏氏的臣服之心，保全富贵。”

　　雪宜抿了抿嘴，从前他在家时夏轩还小，后来他领兵失利，只当是个草包。而这趟回来，他才认识到夏轩不愧是夏家的人，才华不是重点，一颗冰冷决断之心与夏邯，与六哥，与自己，多有相似之处。他不禁觉得嘲讽，所谓一门人杰，最后共通之处，却落在一个“狠”字上。

　　夏轩又上前一步凑近雪宜耳边，意味深长地说：“至于父亲我是不会动手的，他好歹是我爹，是夏家的主子，是这些府兵的主人，于我，于夏氏族老，于府兵，都是有大义名分的。但是这么放任下去，也不知道残躯病体还能成功多久，日久生变，七叔与远在京城的陛下一定都不希望那样。所以……最后一件事，侄儿留给了七叔。”

　　呵，留给我吗？

　　雪宜怎会不知他安什么心思，彼此握着一点把柄，才好长长久久地互相利用下去。如果江南旧臣谋逆的事态平息之后，萧靖问夏轩弑父之罪以雪宜为人证的话，找个缘由削爵问罪也是很容易。但若这事雪宜自己抽不开身，那这当朝三公弑兄的丑事便是夏轩未来狗急跳墙的把柄。每个人身上沾点泥巴，夏邯的“病逝”才永远不会再被提起。

　　雪宜并没理睬夏轩，走上前端了侍女手中的托盘，看了那碗药许久，在士兵们快速搬走尸体处理后，走进了那间惊魂未定，鲜血淋漓的寝室。

　　一盏茶之前的行凶现场，桌案倾倒，纸片四散，刀剑血痕中，跌坐着一个手脚麻痹，喘息困难的老人，头发干枯而灰白，两眼中满是恐惧。

　　雪宜挑帘进门放下药碗，心口一阵酸楚。如若当年那个高傲的江南霸主清醒过来看到自己这副惨状，只怕坚决难以接受，被自己儿子设计到毫无尊严的活着，对他来说，生不如死！也许手里这碗药，才是解脱。

　　“桓儿？”夏邯突然大声叫了起来，他的眼中闪烁着亮光，笑得像个孩子。强忍着痛苦挣扎着扑向雪宜一把抱住，仿佛抱住了挚爱的珍宝，“桓儿你真的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刚才他们说你很快就来我还不信，原来没有骗我啊！真是太好了！”

　　雪宜在被夏邯抱住的刹那全身不自觉地僵硬，如同被冻住了一般不知所措。记忆中夏邯没有抱过他，无法想象，时隔十多年，这个血脉相连却恨他入骨的兄长，竟在疯癫呓语中将他当做了六哥。

　　“桓儿，你为什么不理我？你怎么不叫大哥呢？”夏邯见抱住的人迟迟没有回应，急得抓住雪宜的肩膀用力摇晃。

　　雪宜承受不住夏邯期盼的目光，怔怔地抬手轻轻回抱了夏邯，嘴里念出了十几年未曾说过的字眼。

　　“大哥……”

　　“哎！桓儿，大哥一直在等你！见到你，我死也瞑目了。”夏邯嘴角上扬，欣喜地笑了。

　　雪宜扶着夏邯靠在了软塌上，自己也坐在他身旁，任由他拉着手，上下打量个不停。

　　许久，雪宜忍不住问：“大哥，你记得小七吗？”

　　夏邯点点头，“记得啊！你当大哥老了？傻了？小七不就是你前几年带在身边那孩子吗？”

　　原来，他的记忆已经乱了，所有痛苦和悲哀都被忘记，一切回到了十多年前，回到了故事的原点。

　　屋中很静，雪还在飘。雪宜心口扑通扑通地剧烈浮动着，本以为放下了前尘往事，谁知此刻的他却想向神志不清的夏邯追寻一个尘封多年的答案。

　　“大哥，你觉得小七是个怎么样的人啊？你为什么厌恶他呢？为了道士当年的批语吗？”

　　夏邯拍了拍雪宜的肩膀对他说：“道士批命说他祸害全家，刑克亲族只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他这种人就是一头养不熟的狼！表面恭顺，心里谁知道在想什么？你看别的小孩，会撒娇耍混，会胡闹捣蛋，打一巴掌哭过也不记恨，给个甜枣就甘之如饴。但你看这个孩子呢？他太乖巧了，太听话了，太懂事了！小小年纪就能做事说话滴水不漏这不可怕吗？他心里是个有成算的！再说他亲娘是我弄死的，若这个孩子真的包藏祸心反过来报复我，岂非是留下祸患？”

　　竟然……是这样……

　　为了让大哥和六哥满意，为了配得上做他们的弟弟而付出的所有努力，在人眼里，不过是包藏祸心的谋算。也许雪宜直到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才略微懂得了一点点，真正的亲人是不需要努力得到什么资格的。在夏邯这个一家之主眼里，它不符合年龄的成熟，都是不真实的伪装，都是他蓄谋已久的证据。

　　雪宜眼睛一酸，眼角泛红，声音也有些颤抖。

　　“大哥，也许他……他只是……只是因为害怕呢？害怕所有人都不再理他，把他一个人扔在深宅大院，任凭病发痛苦而死都没有一人知道。所谓表面虚伪包藏祸心，不过是他想讨好你们而已……”

　　夏邯愣了一下，仿佛觉得他的“桓儿”有些伤心的样子，赶紧换了话题，“你难得回家，我们不要提旁人！”

　　“是啊……旁人，不重要了……”

　　“桓儿，你是来给我送药的吗？我不知道为什么双手都麻了，是不是喝了就好了啊？那我……”

　　“不急！”雪宜见他伸手要拿药碗下意识地拦了一下，又勉强笑了一下，“还有些烫……”

　　“我不怕烫！我要好好喝药，才能好起来，才能长长久久地跟桓儿在一起！”说罢，夏邯抱起药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囫囵半撒了领口全湿了。

　　雪宜夺下他的药碗的时候，已经见底了。他双手一抖，瓷碗应声而碎。

　　“我头有点晕……”夏邯虚弱地倒在了枕头上，挣扎了几次，他奋力地想看着眼前的“桓儿”，然而片刻间眼皮就沉重地抬不起来了。

　　“大哥……睡一会儿吧……”说这话时，夏邯已没了声息。雪宜半张着嘴，伸手探了探鼻息，已感觉不到出气。

　　“也好……你能长长久久地跟六哥在一起了……”雪宜用极轻的声音说着，再看夏邯，已安详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