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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第一百三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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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二年春末,萧靖破江南铜陵,随即平息各地战火。崇德三年庆成帝死,少帝登基不过数月,便颁发禅让诏书,再四催请燕王受皇帝玉玺即位。及至年末,终行禅让大礼,新旧朝臣观礼,声势浩大,礼数繁琐,整整一月,才算礼成。后改冀州首府平燕为平京,仍以长安为旧天子之居所,许其在长安城内行天子之礼,不改规制。平京燕王宫数年来早就被庆帝主动拨款建得逾越了亲王规制,萧靖以天下初安不可劳民伤财为由,命原址扩建为皇宫。
后世有记曰:“天地有正,日月为尊。庆历十二世而国祚微,四海困穷,三纲不立。今少帝有仁,不忍见生民之疾苦,故效尧舜之昭德,禅让于燕王萧氏。燕王靖,承帝王之绪,恭祭天地,改国号为景,改元清平,迁都平京,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同律度量,承土行,大赦天下。封元妻黎氏为皇后,嫡长子为太子。封燕国国相陈彧为丞相,骠骑将军韩陆为大司马,军师中郎将夏昱为御史中丞。”
史书寥寥一笔,不见万骨枯荣。
雪宜静静地站在玉阶之下,身着新朝的玄黑色朝服,微微敛眉,望着高高在上的陛下,望着端坐于九五之位的那个人,心中无限感慨。从风华烟雨楼惊鸿一瞥的偶然相遇,到争权血路上生死无悔的追随,他曾得到了许多,又失去了许多。今天这个结果,是一个终点,也是一个起点。尽管自那日在江南君臣大吵一架之后,彼此都多了些尴尬和疏远,但一旦论及政事,那种投契和相知并未有丝毫改变。今日主公登上了梦寐以求的至尊之位,而他也位列三公享极人臣之荣。这是乱世和悲伤的终点,是治世和理想的起点。与此同时,这也是患难私情的终点,是君君臣臣恪守礼教不可僭越分毫的起点。
雪宜站在群臣之前朝着主公微笑了一下,也不知冠冕垂珠后看不真切的那双眼有没有捕捉到他这舒心一笑。
此后只是君臣,那又怎样呢?这两年投身在繁琐政务之中反而让雪宜想明白了很多,哪怕是彼此疏远,关系改变,他依然有足够的信心坚信着他的主君是那个装得下宏图霸业、也看得见黎民疾苦的人。他要的清平政治只有萧靖给得了,只有萧靖愿意去为之倾尽心血地努力。这样的君主,他还能有什么不满呢?拘泥一个“情”字是雪宜的坏毛病,既然答应了六哥做他未竟之事,便不能一再做小儿女姿态下去。
“清平元年正月初一,万象更新,岁初大贺。跪——”
双手平开,合于额上,屈膝,跪地,俯身叩头。群臣俯首山呼:“天佑大景,吾皇万岁!”
三跪九叩的大礼,雪宜想起了那日被萧靖从江南救出,过长江的那一叶扁舟上,第一次对萧靖叩拜,第一次喊了一身“主公”。
萧靖坐在帝王的宝座上,望着群臣山呼万岁,亦心潮澎湃。他看向了那个站在前排的单薄身影,目光一瞬间交错在一起,耳边回想起当年他拜自己为主公时的话:
“此生性命交托,此身荣辱与共。哪怕踏碎山河、手染鲜血雪宜亦在所不惜,终要结束这乱世,还一个盛世清平。”
“需知上至忠臣良将下至百姓黎民都不是凭白叩拜在你面前,凡受人景仰臣服,便等同于承受了他们的期冀,主公今日起要承受夏雪宜这一拜之沉重。我拜你为主君,君当听我之言,信我之行,自此业业兢兢,无时不以天下为先。”
一拜之重。
你一拜如此之重,如今三跪九叩,岂非让我在这孤独的皇位上如坐针毡?
萧靖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面上依旧是天子威重,待群臣礼毕,他轻轻抬手,神色庄严而肃穆,道了句:“众卿平身。”
百废待举,百业待兴。万千隐忍,十年蛰伏,往事不可追矣,唯来者可期。
新朝气象,也难掩暗波汹涌。
散朝路上,交好的大臣三三两两凑在一次往外走,低声谈论的,莫不是最近身在权利中枢、屡次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夏雪宜。
“柳大人,听说了吗?昨日散朝后,陛下书房里,中丞大人又跟陛下顶撞起来了。”
被叫到的人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左右看看都是至交好友,才敢出声。“哎!李大人,此事可不敢乱说啊!御史上谏君王之失,下察群臣之过。夏大人对江山社稷可是鞠躬尽瘁,一言一行当得是毫无私心。与陛下有些政见不一之处,也在理。”
然而那李大人偏偏一脸八卦心思停不下来,“柳大人,话可不是这么说。自从改革选官之制,改世袭举荐为举荐和考试并行之后,朝中不少新人,可都是受了中丞大人的照顾的。在下也打过交道,中丞大人年纪虽只有二十几岁,但格外老成持重,性情温文尔雅,绝不是会高声争辩之人。可偏偏,跟陛下面前就老是不依不饶的,着实奇怪啊!这未尝,不是有些自恃功高,太过得意的缘故吧!”
“不尽然,”又一人上来凑热闹,“一则,中丞大人没有妻室子嗣,一心扑在朝政上,格外吹毛求疵也是有的。二则……二位大人可知最近陛下也心情不好,无非还是为了藩王拥兵自重之事!陛下登基以来青州的常子生就不安分,江南夏家更是心腹大患。如今常子生已经明着反了,又有消息说夏邯病好了不少,也在密谋呢!这陛下前日收了夏轩表忠心的折子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脸上对夏家不动声色,搞不好一肚子气都撒在了中丞大人身上呢!”
“对对对!”李大人又赶紧接到:“今日朝会上陛下下旨严令在京四品以上官员非诏令不得私自出京。说不定,陛下心里忌惮着中丞大人呢!”
“两位仁兄算在下求求你们了!这是什么地方!既然知道陛下对近臣难免都有生疑的时候,这边还没出皇宫,就不要窃窃私语了!”胆小怕事的柳大人实在不想让他们再说,一脸着急地制止了二人。他官位高些,任职兵部,日前讨论平常子生作乱之时他也在场,深知剑拔弩张之势,藩王问题上夏雪宜已是难以自处。故而实在怕三人肆意谈论的事传到陛下耳中,那还不定是怎样的雷霆之怒呢!
平京城外,小孤山,暮雨初寒。
雪宜奠了酒,捻了香,给白羽扫墓。他捧起酒杯想陪它饮一杯,忽然想起六哥那夜不让他饮酒,只给他一杯温水,让他保重余生为天下而计的事,这才缓缓又放下了。
“小黑,清明我回不来,就算回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命在,所以今天来看看你。出来祭扫陛下是准了的,稍后回城的只会有一架空车,明日家丁便替我告病,我要回江南一趟,料理清楚。”
唐翊站在一旁十分为难地问:“先生,我们真要偷溜回江南吗?陛下严令不许出城,说是在京四品以上官员,但实际上盯着的无非是各藩属沾亲带故的那批人。时下人人自危都急着撇清关系,先生何必铤而走险,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撇清关系?若论君臣,我是陛下之臣,有什么好撇清?若说与夏家的关系,那只怕是永远撇不清的。陛下如今很犹豫,如今乱象丛生,他无非对夏家有两种处置。一,下令削藩逼夏家谋反,然后出兵平乱,冒着太平日子没过两年就再起战祸的痛,强行连根拔起。可狗急了尚且要跳墙,何况夏氏盘根错节又得江南人望,现在动手绝不是好时机。二,查明夏家密谋造反之事为虚,并且夏家给出足够让陛下暂且放心搁置的理由。夏邯病好没好我不知道,但我看得清夏轩是不想折腾的,夏氏族老也都是怕事的,我必须亲自去,才能知道实情,寻求解决之道。”
唐翊神色有些焦急,直言道:“就算先生想保夏家一命去平息这件事,也实在不该这时候亲自去!一再不懂得避嫌,不懂得解释就是先生最致命的缺点!如今陛下是天子,怎能容得下这样公然抗命!违抗圣旨,那是要处斩的!”
“我意已决,唯独这件事不能假手于人。疑心易生暗鬼,陛下一直看不清江南实际的情况,只怕会斩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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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春寒薄雪,冰泥满阶,江南二月初的风里,还带着冰冷透骨的寒意。
入夜,雨雪交织飞舞,雪宜撑着竹伞在铜陵城空无一人的街上徘徊,身后唐翊和随从牵着马车默默地跟着。他就是突然很想走一走,突然想起小时候站在铜陵大街上也找不到家的事,突然想知道现在还认不认路。
“先生,该往左转才是。”身后为他们引路的车夫见他大冷天非要下车晃悠已是不能理解,这会儿为了赶紧挣钱收工,忍不住出言提醒。
雪宜苦涩地笑了一下,这引路之人是到江南渡口才雇的,看来是真不知他身份,以为他走错路了,只得摆摆手道:“无妨,暗夜前来,总不好走正门。”
那引路人挠挠头,一想不对头,“你要去的可是侯府!哦,不对,如今改朝换代了,已经是吴王府了!你没受到主人之邀,怎么敢擅闯后门?”
“主人之邀?也算吧,虽然他现在还不是主人。”雪宜口气有些阴寒,一个眼色示意唐翊,唐翊给了那人钱让他不要多话,只是怕从江边到铜陵走冤枉路才雇了个当地人,这会儿足足给了银钱就把他打发了。
刚从偏门入内,便有人恭恭敬敬来迎,点着暖红色灯笼,一路把他引到了夏氏宗祠里。
祠堂内灯火通明,香烛高筑,供奉着满堂排位,昭示着夏氏过往的辉煌和荣耀。雪宜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地方今天是第三次来。第一次是十六岁那年夏邯准他正式入族谱的时候,第二次是二十岁兵败被捕在这里要以贵族之刑杀他的时候,这是第三次,他穿着萧靖的玄黑色朝服坦坦荡荡进来,以夏轩居首,合族耆老都起身恭敬地向他行礼,这场景竟也说不出的诡异。
夏轩再拜,眼里不知不觉挤出了几滴眼泪说:“七叔肯来,实在是侄儿和各位族老天大的面子!侄儿不忍江南再陷危局,上表对陛下阐明忠心,可陛下却没有批语,想来定是听到那起子小人的风言风语,把我夏家当成了跟常子生一般造反货色。这才恳请七叔移步,来解这个危局!”
“吴王世子品级不低,不必一再拜我。至于肯不肯来,或者敢不敢来,当然都是看你们的诚意。既然世子殿下敢写亲笔信附上四大族老的指印给我送来,我权且认了你的忠心。左右我出了什么意外,还有不少垫背的。”雪宜并没推辞,悠悠走到主座上坐下,冷冷地问:“如此秘密地让我来,还选这个地方说话,只怕外面风言风语也不假吧?一拨人想反恐怕是真的,还有一拨人怕动摇了全族性命和你们的荣华富贵,不想争得个鱼死网破,才急急忙忙想解决之道呢吧!”
夏轩和四大族老听了雪宜冰冷的语气都擦了把汗,尤其那些族老,当年在这里逼死雪宜时可是人人有份,个个咄咄逼人凶神恶煞,这会儿让他们给雪宜扮乖讨巧也着实是拉下了老脸。
夏轩干咳了两声掩饰尴尬,极尽谄媚地说道:“七叔英明!我父王他……他未免有些病糊涂了。确实……确实有联络旧部的举动,但是他……他可不代表我们啊!他本人毕竟也疯了好久,七叔两年前也看见他那副样子了。但问题是,他这病时好时坏本不打紧,怕就怕他一封封亲笔信写给当年旧臣,挑唆得那帮人不安分,竟然有非分之想!我这少当家本来说话还好使,这父王一醒,我说话他突然就不好使了!有一事七叔恐怕不知道!父王手里攥着一个杀手组织,名叫夜翎,只听从父王一人,侄儿也是近日才听父王说的。病刚好些,他就派这些人活动起来,但最近又病势反复,夜翎也还算收敛些。侄儿等怕被窃听,连个私下说话的地方都没有了,请了七叔也只敢让您来祠堂说话,毕竟那伙人是不敢靠近的。”
夏轩从怀中抽出一张绢帛,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他拟的参与谋划的旧臣。雪宜草草一看约有一半还是自己认识的人。军中有魏沅的妻弟莫奕为首,文臣里当然就是秦宣。
夏轩一边观察雪宜的脸色一边说:“最近父王他不是又倒下了吗?所以这群人少了主心骨,还没来得及动弹,正不知所措呢!”
雪宜神色并未看得出一丝改变,只讽刺了一句,“那他病得还真是时候!刚派夜翎联络旧臣激起了他们心中那团火,这就倒下了?”
“呵呵……”夏轩跟着皮笑肉不笑地符合,“谁说不是呢?还好他病了。”过了一会儿,又压低了声音说:“不过这话又说回来,病不病的,原也不由他,左不过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要是太清醒了对大家都不好,那就……”
雪宜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抬头瞪着夏轩不说话,夏轩只是给了个确认的眼神点了点头,雪宜忍不住侧过头去不想理他。再看四大族老也是惭愧地低着头的模样,想必这还不是夏轩一个人的意思,四大族老代表整个夏氏都点了头的。夏邯少年时曾是一代英豪,中年时成一方霸主,到了暮年,却要被自己的儿子和族人算计,怎能不让人慨叹!
“你们不是挺有办法吗?叫我来做什么?”雪宜将刚才夏轩递给他的名录仔细叠好放进衣袖中,夏轩在想什么,他大概猜到了。
夏轩走近前说:“父王恐寿数难长,臣懂得陛下的忧虑,臣若继承王位,则江南可安矣!但毕竟山高水远,就算这边报丧,陛下也很信啊!恐怕会觉得我们缓兵之计,为保完全,还是要出兵讨伐,到时候夏家可就不是如今这样王爵在身的荣耀地位了!所以……想请七叔做个见证……还有刚才名单上的人,该怎么处置,您吩咐侄儿就行。”
请我见证?带着一个确实的死讯和夏轩对心存反意的旧臣的杀伐处置回去,如此,夏轩的忠心算是做到家了,萧靖削藩之心不得不按下去。原来,他在打这个主意啊……
雪宜沉吟半晌,指了指身后祠堂内的牌位,声音有些动情:“那是你父亲啊!你难道没想过跟他拼一把吗?”
夏轩顺着他手指看了看后面的无数牌位,所有名字前无不官位显赫,世世代代,夏家都享尽人臣之荣。
四大族老都有些犹疑,毕竟当着祖宗的面说这样的话他们都是怕遭报应的,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说什么。
夏轩却笑了,那张脸,年轻、自信、冷酷、阴鸷,“不是侄儿狠心,是夏家没那个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句话侄儿不喜欢,既然是美玉,那就应该好好的待在那里受人敬仰羡慕的目光。以后我死了,也想效法列祖列宗拥有显赫爵位光宗耀祖。玉若碎了,就什么都没了。他虽是我的父亲,但他心里没我,只想着那个如谪仙般的天才才配做他的亲人。如今生死攸关,这样诛九族的大罪,恕轩儿,和全族上下普普通通的老老少少,不能奉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