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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第一百三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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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陵城墙上下,乌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守卫士兵未接指令不敢动武,早已压制不住混乱场面。城上德高望重的文臣阁老悲声痛诉,随行后生文人追随呐喊,更有城下万千平民倾巢而出,浩浩汤汤一大片人高喊着不甘落于商女之后,必要一众跳城殉国以示忠诚。
唐翊随一行十几人护着雪宜避开群情激愤的乱敏往城楼上艰难移动,斗篷宽大的衣帽半遮着面,这才避人耳目上得城去。
远远地只听韩陆拔剑指天高喊:“燕王不改前言,不会诛杀城中降服之人!但若是参与暴乱,跳城以示反抗者,全家无论老幼,一概斩首陪葬,全了你们这份忠心!所有人自行衡量去吧!本将不会阻拦!”
韩陆说罢,便示意城头士兵退开,且看着这帮文人表演。然而诸人面面相觑,并没谁真的带头往下跳,只是嘴里一套一套的说辞不停,各个痛心疾首,老泪纵横,有人吟诗悔恨,有人俯首痛哭,仍旧乱在那里痛诉着萧靖如何残暴不仁,雪宜如何忘恩负义。
雪宜一路上心急如焚,他确实怕,怕江南阁老文臣带着一帮年轻书生和无知百姓真的纷纷殉死。且不说如此壮烈之景会不会激起刚刚平复的各地士兵的反抗之意,单说从前与江南文坛交往甚密,他深知其中不少人虽不懂军政,言行有些天真迂腐,但却是真正的名士大家、饱学鸿儒,后生晚辈中也多有踏踏实实治学之才。如若一时意气而徒劳折损,实在太过让人痛心。何况万民何辜?六哥自尽便是让夏轩顺理成章的献降,如此方能绝了萧靖大开杀戒之心。要是今天一乱,岂非落人口实?今日的主公再无人拦路,帝王之心已生,倘若他拦不住闹事之人,谁知又会是怎样光景?
然而真正喘着粗气、拖着病体爬上城楼,见一片江南文人捶胸顿足嘴上沧桑词句频出,却半天无一人敢跳城,心里竟也有些失望。他们的忠心是假的吗?其实并不是。雪宜相信他们每个人那些亡国悲痛的词句都是发自内心,可这世间红尘众生,哪个又不惜命呢?哪个又不怕牵连父母妻儿呢?也是人之常情。
正是江南动嘴的人太多,办实事的人太少,才会亡国的啊!若他们都有铁了心纵身一跃的骨气来换江南军民一心反抗的话,这片富饶之地,又怎会不堪一击到沦落到今日模样?
唐翊轻轻拍了拍雪宜的背帮他顺气,“先生,你走的太急,歇一下吧。我看他们是不敢跳,要不然我们回去吧!”
雪宜松了一口气,好在这次没有来晚,没有让他再看一次遍地尸骨的惨状。他轻轻扶着城墙坐下缓了口气,极痛苦地摇了摇头咬着牙叹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只见一群乱糟糟的人群里,一位耄耋长者拄着拐杖站了出来,面对着江南诸人准备发话。这人正是大庆四朝元老的陈老太师,他十多年前告老还乡便久居铜陵,可谓江南文坛耆老。一时旁人都安静下来,等着老太师发话。
陈老太师嗽了嗽嗓子,以拐杖敲地三声,痛陈道:“各位同僚、各位文人志士,我等皆是大庆子民,在夏侯爷所管辖的江南享受了这么多年的太平日子,如何能不心怀感恩?如今,萧贼当道,窃国之心已起,难保他不会篡位称帝!自去岁长安宫变后,他扶植先帝庶子时老夫本以为他是忠君爱国的!可是不到一年,陛下便撒手人寰!如今幼帝全在萧贼掌控!妄自动武,逼死六公子,他罪大恶极!”
“罪大恶极!罪大恶极……”一时众人挥拳反抗,纷纷附和。
老太师高吟,“伤哉龙受困,不能跃深渊。上不飞天汉,下不见于田。播居于井底,鳅鳝舞其前。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如然。我等绝不可做萧靖之臣,绝不受他招揽!宁跳城殉节,效仿六公子之忠义,以身赴死!”说罢他缓慢移动到城墙边,扒着城墙欲图攀上去,高喊道:“老夫,先走一步了!”
众人大惊,一时说不出话。原来吵吵嚷嚷这么久,真正敢跳的竟还是大半生为国为民倾尽心血操劳的老臣。雪宜记得他,当年在陈老太师的琴会上出风头胜了他孙儿,竟害得他孙儿因丢了颜面而自尽,此后被责问上门,他受了好一顿责打凌辱。然而今日却不得不对此人另眼相看,即便是迂腐刻板,他也是心口如一之人,虽然在雪宜心里跳城殉死不值得称颂,可就凭他敢为众人之先,也算是一辈子信守他自己心中的道义,远胜虚伪之人。
“老太师请慢!”
雪宜缓步上前摘下斗篷的帽子,众人一片哗然,转而怒火烧红了双眼。谩骂之声四起,陈老太师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雪宜。他没有想到夏雪宜一个投了敌逼死亲生兄长、毁了万里家国之人,竟然还有胆量暴露在群情激愤的江南仕林面前。
陈老太师怒道:“竖子心无道义,枉称读书人!”
雪宜正视着陈老太师问道:“道义?道谓天下通行之路,义谓天下合宜之理。陈老太师心存道义,难道就是要带着后生晚辈去走死路?要你陈氏上下三百余口老幼妇孺遭受牵连而惨死才算符合正理了吗?
这时另有其他士子高声反驳道:“人,活一口气!文人,活一个名节!我等要追随六公子的忠义而去,与你个叛徒何干?”
“荒谬之言!”雪宜一字一句都是竭力从胸腔底而发,他病中无力,只能强撑,“六公子的忠义,你们真的懂吗?他不是因为不肯投降才跳城,他不是为一口气死的,更不是为名节死的!他忠于江南百姓,不忍大势已去还见血洗铜陵!他的死,是为了换江南人好好的活!是为了换你们的命!”
“我们不要偷生!”“对!我们不可偷生!”
雪宜一连咳嗽起来,咳了许久才缓了口气接着说:“你们死了,死得其所了吗?带着全家一起死,江南就能变得更好吗?绝不可能!铲除了所有不安分的人,连带杀光你们的父母妻儿,从此江南最引以为豪的显赫书香望族将不复存在,江南文坛土崩瓦解。这将再也不是那个才人辈出的人杰地灵之所,只剩愚民随波逐流,从此新的朝廷里没有人再回为江南说话,没有人再能保着江南万民福祉。甚至,史无可考,礼无所记,就连修书编纂这等传承千年之伟业,也无人续写!就算不肯出仕,也该留些经注文考,传世诗篇,以供后世学子瞻仰。总比半城尸体,散发月余恶臭,数年后白骨黄土交缠,千百年后就化作空烟消失不见的好!”
“这……”一时低语不断,一干文人都有些犹豫,他们本来就有不少群情激愤起哄而来,真到了要死的时候已经怕了,只敢骂不敢拉着全家去死,这才在城头闹了许久。如今被雪宜一劝,不少人正好想找台阶,却谁都不想先退缩毁了名声。当然也不乏真正的忠义之士,听了雪宜一番话,心有所悟,有些后悔轻生,正在踌躇之间。
本来嘛,自尽这回事,若是情绪到了直接去死也就罢了。任谁仔细想想,又听了一番合情合理的劝说给他们的良心找了安放之处,一犹豫也就不敢死了。
雪宜看出了这群人的心思,又换上严厉辞色对韩陆道:“点香。一炷香后,凡仍在城头不走者,都视为乱党。立即按主公之言,抓了他们的家人一起,管他们自己跳与不跳,都给我直接从城墙上扔下去!”
“末将得令!”韩陆拱手称是,立即拿来香炉点香。士兵站在两旁持红缨枪列阵,各个威武肃穆,把一众文人吓得不轻。
雪宜轻轻抬手,胸有成竹道:“请诸位回府!”
“哎!”“这个……走吧走吧……”一个个来时吆三喝四,走时只剩小声嘟囔不停,灰头土脸如霜打的茄子。陈老太师被后生拉了几下也就叹着气走了,其他文人更是看有官位的都不闹了,也没意思,谁还真想白白送死不可啊?都只好跟着散了。城下的百姓见城上的人都下来了,也都傻了,只好愣了一阵也散了。当初就是被煽动着摸不清楚头脑的跟来,此时日头西移,他们没搞明白状况就只好散了回家各自生火做饭。其实越是没什么知识的人活的越简单,城头变换霸王旗,悲伤难过自是有,然而终究还是要去过日子的。
雪宜独自站在城墙上,轻轻抚摸着冰凉的砖石,眼前六哥坠落的身影又出现地那样真实。他一个愣神跌倒,跪在地上起不来。唐翊赶忙来扶,雪宜却拒绝了他的搀扶,双手撑着坑洼不平的石砖,颤颤悠悠地自己站了起来。
毕竟,从此以后,没人扶得了他。江南的烂摊子也好,与萧靖的龃龉争执也罢,自己种下的因,便要承担相应的果。也不知道今天自己跑过来拦下这场闹剧,是合了主公心意,还是毁了他看好戏的心情。总而言之自己也有私心,他实在舍不得这些才华横溢之人,希望主公也能真的容得下才好。
白天里跳城的闹剧刚过,夜晚雪宜就高烧不退,浑身忽而如置火烤,忽而坠入冰窖。他只觉得心口的锐痛越来越重,疼得头上血管抽搐发紧,胸口如被千斤大石压着,怎么也抬不起身。那种感觉很恐怖,跟从前熟悉的咳喘不同,雪宜只觉得浑身筋骨在被无限地向不同方向揪着拽着,皮与肉互相撕扯,骨与肉两相分离,说不上来怎么个疼法。申大夫每每见他折磨得日渐消瘦,也只有叹气。几服药下去高热退了,除了脉象过于紧促以外也看不出他患了什么重疾,想是郁结难疏,心病纠缠,实无药可医。
煎熬了一月,萧靖已处理停当了江南的事。军队接管井然有序,官员换洗也在行进当中,留下的驻军和主事之人概已妥当,唯独雪宜一病不起,才拖累行程,迟迟没有返回冀州。这一个月里,萧靖没来看过他,许是太忙了,许是为了迎娶韩瑥的事大吵一架不好见面。
四月末芳菲已尽,江南开始潮热,再有半月便要入梅,实是归期将至。
雪宜塌旁,萧靖一身戎装,陈彧、韩陆等人都来了,皆是要启程的准备。
“申大夫,本王一向敬你是杏林圣手,如何治了一个月,我看他脸色倒是越来越回去了。”
申大夫是跟了萧靖几十年的旧人,从没听过主公一句重话,今日看他神色,方知是有些怒气。只怕不是对着自己,而是对着这个心病久久不愈之人发脾气。他斟酌着答道:“回主公,先生体弱,臣不敢用猛药,见效慢些,且先生是神思郁结而生疾,重在调理为主,汤药不能根治。”
“既然有见效快的药便尽管用上,毕竟……”萧靖看着躺在榻上的雪宜,两眼中有一丝冷意,“毕竟他是我的臣子,功业得成就该跟着我大军欢歌盛宴,昂首挺胸得胜而归才是正理!若教人知道他渡江之战赢得这么漂亮还忧思成疾病了许久都好不了,别人会揣测他心念故国旧主,成什么体统?有什么猛药尽管下,他撑得住也得撑,撑不住也得撑!必须给我坐在马上高高兴兴地班师回冀州才行!”
雪宜知道萧靖根本不是对着申大夫说话,萧靖嘴里用第三人称叫他,可整个人都是看着他面对着他讲话的。大概自己一病不起无异于打了萧靖的脸,越是病重,他就越生气。
当年追随之时,萧靖曾说“永不相负”。虽然雪宜深知人的想法总是随着位置的改变而改变,但当年他还是深信不已,感动得一塌糊涂。这么多年,相知相助之情中,一边担忧着有一天二人会沦落到历史上诸多开国君臣一样的凄惨下场,一边有不断告诉自己这个人是值得的,主公是不一样的。然而真到江南覆灭的那一刻,雪宜深深感受着自己的无能为力,心中对情谊变质的恐惧不安越来越大,以至于尽管萧靖事实上并没做出什么背弃他的事,反而是他自己因为太过敏感多疑而变得偏执。
然而身在局中的人是迷茫不清的,雪宜看着萧靖的脸渐渐生出惧意,颤抖半张脸着缩在被子里,发出极其惊恐的声音。
“你能……放过我吗?”
明明知道自己搅乱了天下格局这摊浑水,明明知道战局止息只是一个开端,明明还有无数治国之策等着他实施,明明记得跟六哥的约定……然而,这一刻病重面对着萧靖还是犯了从前的坏毛病,把他的软弱暴露得淋漓尽致。也许雪宜骨子里还是个文人,心底深处总有着对归隐山水的向往,尽管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那个选择只意味着逃避。
在场的人都听到了,但是都只能装作没听到,其实人人心中都有质疑,他们用兵如神运筹帷幄的军师,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什么叫能放过你吗?快让人听听这是人话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怎么你了?
萧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怒火,一再不断给自己洗脑说他这是病糊涂了病糊涂了病糊涂了。自己这么气量大的人,才不跟病人计较呢!于是,他随手扯过挂在一旁的衣衫,把雪宜半抱起来胡乱给他穿上外衣,口中命令道:“更衣,准备出发!这地方不能再待了!管你有多少毛病,都给我回冀州再治去吧!”
然而雪宜躺了太久,猛地让他坐起来只觉头晕目眩,“哇”得一声侧身吐了一地。
萧靖一挥手,早有侍奉之人端上温热的砂锅粥,萧靖实在是烦躁的很,等他吐完了簌了口,直接单手拖着整个砂锅怼在了雪宜嘴边往下灌!
“呜……嗯”雪宜胃里绞痛根本不想吃东西,却被人逼着灌了半碗的量。萧靖刚一松手放过他,雪宜没等反胃,自己就开始往外吐。
萧靖看出来他是自己使性子往外吐,直接用极其严厉的语气警告说:“夏雪宜我告诉你!今天大军必须出发,你必须起床,必须吃饭!你吐了就再灌,直到胃里留得住东西为止,要不然,你就呛死算完!”
也许是警告起了作用,又给他喂了一遍,雪宜强忍着不适,不敢再吐了。
“呵!敢情你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不厉害点不怕的是吧!以后再有什么心病都不用申大夫治了,我亲自治你!”萧靖恨得牙痒痒,实在是拿这人没什么办法!只因为他生得好看,病中一副满腹心事可怜巴巴的样子太招人怜惜,这才由着他一病不起拖延了回程。看来这人还是不能纵着!
总算是勉强让下人给他搭理好衣衫形容,雪宜实在毫无体力,浑身疼痛未减,只能任人摆弄。最后,萧靖强搀起他把他架了起来,“哼!你跟江南这地方恐怕八字不合,回家去吧,回冀州,回你的梓园去,就会好的。”
“会好吗……”雪宜半仰着头,强撑着沉重的眼皮望着萧靖。他眼中似有希望,又有害怕希望破灭的恐惧。
“会好的。”萧靖认真点了点头,扶着他往门外的阳光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