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3、第一百三十章 ...

  •   夏轩那奸猾口气,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我夏氏祖上出过一任太师、两任宰辅,他的父亲曾任封疆大吏,母亲是大将军之女,长兄封侯,幼兄更是名满天下,他本有那么好的家世,有足堪匹配新朝贵胄的出身,难道燕王不要他以一个家门唾弃之人的身份站在您身边吗?名不正则言不顺,您所求之位高于云端,就算燕国新政看才华选官,那也不代表背弃高门官宦吧!既有家世,又有才德,如陈彧大人,岂非上上之选。只要燕王保全富贵荣宠,当年七叔族谱除名的事本就是六叔在家谱上随手一划,根本没设香案,正式祭祖,规程不对,我这个新家主自然可以重新认回来就是了……”

      萧靖与陈彧回到郡守府衙,他靠在躺椅上轻轻按揉着太阳穴,回想夏轩的话,只觉得今日算是开了眼界。夏轩文不成武不就,但弄权谋私、蛊惑人心的本领倒是不差,那话说的一套一套的,真是件件正中萧靖下怀。乱世自然英雄不问出处,可若真改朝换代,站在当朝政治中心的重臣,总不能一直背着家门逆子的污点。就算新选官制度已不重出身,但那好歹也要是平民、良民,逐出家门何等罪过,便是普通百姓也要上公堂挨板子,视同犯罪。若带着这层身份,难免要被人诟病,连带说自己得位不正。然而夏轩提议虽好,就怕眼前这个倔脾气不肯依啊!何况就算这件事他同意了,后面一件事,才更是难以启齿。

      正暗自头痛,唐翊已经把雪宜引进了门。

      萧靖看他气息微弱,恍恍惚惚的样子,似乎比早上去吊唁前还要憔悴了不少。

      施礼拜见,雪宜问道:“不知主公传唤,所谓何事?”

      整个人飘飘欲坠,步履虚浮,萧靖拉过他胳膊把人按在软塌上坐好,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晕倒似的。

      “夏家交给夏轩吧,我自会保全富贵。至于收权,兵权一举拿下,政权则缓缓行之。毕竟攸关国计民生,江南有一批好官,抄得太彻底政局就乱了。派徐椹出任夏州刺史,随之过来一批没家世背景的新选人才,以盼气象一新。”

      “全凭主公做主。”雪宜只静静地听着,轻声回话。

      “夏轩向我示好,提了两件事。第一,他要以夏家继任家主的身份把你认回来。他确实十分聪明,既符合我想给你正名的心思,又等于给自己找了个保护伞,防着我日后翻脸,对他抄家灭族。”

      萧靖等着雪宜的反应,谁知道他根本面无表情,并没感到太过意外,依旧答道:“全凭主公做主。”

      “你愿意?”萧靖挑眉,似乎不太符合这人的脾气啊!

      “防人之口,胜于防川,既然这样做于主公有益,于日后推行新政有益,何乐而不为?不过虚名而已。侯爷疯了,六哥死了,这个家所有爱恨纠葛都不存在了。我飘飘荡荡孤身一人,算作谁家家谱上,又有什么相干?”

      萧靖点点头,总觉得这第二件事不好亲自说,便给陈彧使了个眼色。

      陈彧苦笑了一下,硬着头皮说道:“这第二件嘛,夏轩以夏家之主的名义,将韩瑥夫人,许给主公为妾。”

      他说什么?送与主公为妾?

      雪宜怔住了,他动动嘴皮子说不出话,只觉脑袋里“轰”地一声,一口气都闷在胸腔里。许久,他才一把抓住了陈彧,声音也带着一丝颤抖。

      “陈大人……我听得不是很明白……”

      陈彧被他抓得吃痛,只好皱着眉说:“先生,主公已经应允,将韩夫人立为侧妃,待南方初定,随我们同回冀州。未免骨肉分离,要她一子一女随嫁母出府,夏轩及宗室族老也已点头,说能寄养在王宫里,也是……”

      “也是什么?也是荣幸吗?”雪宜听不下去了,这些天的混乱和痛苦已经让最后的隐忍克制都消磨殆尽。他猛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逼身萧靖面前,不顾君臣之礼,抬手指着萧靖愤然痛诉道:“夫丧,妻与子皆服斩衰三年!现在才三天啊!此刻方才大殓,未亡人正哭丧守灵,招魂倾诉,痛彻心扉。而你,而你却让她改嫁他人!”声音越来越高,直到拼尽全部力气喊了出来。他身上的枷锁桎梏虽重,却已压不住此时愤怒之情。雪宜欲哭无泪,只是摇摇头,嘴角笑了一下又说:“不……不是改嫁,而是作为夏轩献上的美女,作为夏家献上的诚意,让她一个丧夫的弱女子成为你的姬妾,成为一件玩物,成为让江南所有人屈辱臣服的烙印,成为一个活生生的战利品!何其自私自利,何其冷酷无情!”

      萧靖逼身向前一步,抬手抓住了雪宜的手腕。江南初定,他本是志得意满,意气风发之时,这些日子雪宜所作所为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碰他的逆鳞,言语间口无遮拦,不免觉得他有几分恃宠生娇。如今当了旁人也敢对主君这样讲话,若再不管管,那还得了?想到此,萧靖握着他腕子的手又用了几分力,冷冷地看着雪宜。

      “夏雪宜,把你的手放下!你不该指着你的主君!这事我没打算跟你商量,当面告诉你,已是对你的尊重,不要不知好歹!”

      雪宜手腕被捏得生疼,他咬着嘴唇不肯服输,愣是不往回收手,忍不住言语讥讽道:“江南那么多美女,夏轩怎么不把自己私藏的美人献上几个来?却想到打婶婶的主意?常言道‘女要俏,一身孝’,究竟是夏轩主动,还是燕王殿下在灵堂上看上了夫人的绝世容姿和高华气质,有所示意?”

      “啪!”

      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痛,狠狠一巴掌扇下来,连带着攥着他手腕的手一甩,整个人都踉跄几部跌倒在地。

      “主公!有话好说!”陈彧赶忙上来劝解,又赶紧去扶雪宜。“先生怎能如此对主公说话?主公为人难道先生信不过吗?”

      从前信得过,然而今日,谁又知道呢?雪宜低着头抽噎着,却并没有泪,许是都流尽了吧。当日使苦肉计骗六哥相信时萧靖也狠狠打了他一巴掌,然而昔日君臣相知,毫无芥蒂,可今日,却是真心实意地打他脸上,想来很是讽刺。

      萧靖听他揶揄口吻便怒火中烧,尤其竟然不叫主公,直说燕王,更让人寒心!他从没想过过河拆桥之事,也打定主意善待功臣,一如既往面对知己。可惜没想到,见了雪宜对雪维的死种种痛苦姿态他没有生疑,雪宜心里,竟然先疑了自己。

      “在你眼里,萧靖是轻薄小人,还是色中饿鬼?夏轩送的不是女人,是臣服。江南是在保有战力的情况下投降的,铜陵虽弹尽粮绝,可南方腹地还有军队。那些人,是因为夏雪维之死和夏家的献降才停手,我对江南诸多善待,反而会让他们滋长野心,表面屈从,谁知会不会是卧薪尝胆,包藏祸心。夏雪维必须死,是因为要断了他们的念。然而那些老臣少不得还要把希望加诸于小娃娃身上。他的正妻给我做妾,他的儿女养在王宫,谁也别想再用他下一代跟我做文章!我要时时刻刻提醒着亡国的人,提醒他们一败涂地,时常日久,这股反叛之气,才能真正平息。再说夏轩送上门来,若我不敢收,还让人以为我萧靖怕一个女人为夫报仇而不敢接这大礼呢!”

      雪宜强压着低声咳了两声,仰头绝望地看着萧靖,“你总有你的理由,你要江南人跌进尘埃里,让他们曾经的骄傲荡然无存。可你不觉得有悖人伦大义吗?他们的父亲、丈夫刚走了三天,你就要一个妻子与杀父仇人同床共枕,你要他的孩子认贼作父吗?”

      “认贼做父?”萧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瞬时怒火顺着脊梁骨窜上头顶。

      谁是贼?夏雪宜,你心里原来是这么看我的吗?

      “先生慎言啊!主公息怒!主公息怒!”陈彧听了这话也是吓得不轻,赶忙捂着雪宜的嘴给萧靖道歉。

      瞬间空气凝滞,除了雪宜粗重的喘息声,再也听不见其他。

      萧靖最终冷笑一声,甩了一句,“他能认贼作父算便宜他了!难道你更想看到,一两年后这孩子悄无声息地得了怪病‘不幸’夭折而亡吗?”

      “你!”雪宜因愤怒而两颊通红,只觉得喘不上气。

      “根本不用我动手,有一个被江南老臣奉为神明的父亲,你看夏轩会不会留着他跟自己的孩子抢家主之位呢?”

      萧靖不想再说,甩下雪宜出门了。门口唐翊自然是听见了里面的争吵,一脸担心地等着。

      萧靖随口吩咐唐翊道:“找申大夫给他好好治治,身子垮了,脑子也魔怔了。”

      此后一连五日,高烧昏沉。

      就连申大夫都差点以为雪宜的身子日渐好转的时候,他这口气,终于随着雪维的死和江南的覆灭撑不住了。再加上与萧靖的争执猜疑,更是让他筋疲力尽,以往的咳症犯得不厉害,却突发心悸绞痛,整个人脸色煞白地蜷缩在塌上冒冷汗。

      几轮汤药灌下去,总算稍有些起色,雪宜一手捂着胸口,暗自想:这般疼痛,会不会是因为曾经填的满满的心口忽然空了的缘故?

      唐翊面带愁容地端着又一碗苦汤进门,惊奇地发现先生居然已经自己坐起来了,想来定是有起色了。

      “唐翊,韩夫人呢?可有出什么事?”雪宜只得用极轻的声音问话,只要稍一用力,还是牵带着心口如针扎一般疼。

      “昨天六公子头七,傍晚主公派人去接,韩夫人当场便铁了心要撞死在灵堂梁柱上。多亏旁边人拉着,倒没有出事。后来,她就被带回来关在我们这边住处了,本来是寻死觅活的,主公亲自去劝了一趟,不知说了什么,就不闹了。再后来,主公把她两个孩子跟她关在一起,还不让保姆进去带,但吃喝用度不愁。主公只放下话说:若是她看着嗷嗷待哺的孩子不管还要当着他们面血溅三尺,又或是拉着无辜稚子陪葬的话就随她去吧!这种愚昧残忍的女人,我也容不下她。到今天一天也没听说出什么事,许是想通了,或者认命了。”

      雪宜诧异地看着唐翊,虽然与六嫂同在家的时日不长,但知道她绝非寻常随波逐流的女子。虽不知萧靖说了什么,但六嫂绝不是认命,也许他看明白了这背后的政治目的,为了守护着丈夫用命换来的江南安定,为了丈夫仅有的血脉得以续存,她也是不得已而受辱。

      雪宜轻轻闭上眼睛,这件事他是如此无力,孤儿寡母处境艰难,就这么跟了萧靖,日后还免不了受无数闲言碎语,唯一一点好好活下去的可能,便要指望萧靖的人品了。关于这母子三人的命运,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有了日前一番争吵已经惹怒了他。往后再为六哥妻儿多说一句求情的话,都等同于火上浇油,适得其反。

      吵成这样,我胆子还真大啊!从前在夏家,可是大气都不敢出,如今竟也敢这么硬气了?以后还是收敛为好,既然答应了六哥要担起治世之责,到了这一步,便不能逃避。有生之年,终究要在他萧靖的朝堂上站下去了。

      雪宜就着唐翊递过来的药碗憋着气把汤药喝了个干净,缓了缓问:“江南旧臣如何?外面一切都太平吗?”

      “这……不大太平。不过先生别担心,主公和陈大人在初步整治江南的冗官,只要不干系行政运作的,先一概给停了。尤其一个职位四五个人的,以及占着纂修呀书库管理呀之类乱七八糟名目的一大堆文人,都给轰回家了。后来,又得知冗官里不少都是江南名儒大家,实务没干过,修书写文章都是一流,又派人拟了个名单,找了名目,调度车马要求他们举家搬迁去冀州上任。这下可是这帮人可不干了!全跑到府衙门前静坐示威!你说这事好不好笑,罢官的时候没不高兴,给他们新官职举家迁去燕国国都他们倒是闹上了!”

      “不奇怪,一则故土难离,二则这些清流文人最重名节,六哥尸骨未寒,城破不过七天,他们岂肯去做新朝之臣?”雪宜心里有数,趁着江南战败一口气打破江南官制是他以前就提过的,这冗官乱到上司都不清楚自己有几名下属,世家更是巧立名目私设不少不痛不痒的小官职。改革是改不完的,必须先都停了再说。还有选江南德高望重的清流名士找明目带回冀州的事也是他的主意,这帮亡国文人聚在一起无病呻吟只会坏事,再者若要建立新朝,礼法之事繁重,文教之业待兴。萧靖手下多是行伍出身不堪用,这些自视甚高的文人带去北方可改北方文教凋敝之象,自是有利于天下太平后的繁荣昌盛。

      “本来嘛,他们愿意坐在大马路上也不是什么大事!有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们未必有那么硬的骨头,到时候还不是得乖乖就范!偏偏这时候一个消息传过来,这帮人炸开了锅,倒是其中几个一煽动,群情激愤,一发不可收拾。”

      “怎么了?”

      “昨日六公子头七,有个女子自称是侍奉六公子的人要去城楼上凭吊,只因她孤身一人且身无利器,守城将军以为她是夏府女眷就准她去了。说知登上城楼,那女子高喊一声‘妾身追随公子而去’便纵身跃下,以身殉葬!后来才知道,那女子出身风尘。”

      “红绡?”雪宜在脑海中搜寻许久,终于记起六哥的红颜知己。

      “先生认识吗?”

      雪宜点点头。

      唐翊接着说:“这事一传到静坐示威的清流文人耳中,如同炸开了锅似的,这帮人正聚众闹事,推推搡搡地要冲上城楼跳下去为国殉死!眼下军队已经去拦了,若再拦不住,恐怕不见血光,不能收场了。”

      血光。这些天,实在见了太多的血光。人世间各式各样悲惨结局都看了个遍,雪宜只觉得心口更痛了。

      他强撑起精神,忍着不适伸手去够搭在一旁的外衣。“唐翊,帮我更衣。”

      “先生?你不是想过去吧!他们恨不得……”唐翊被雪宜的举动吓了一跳,赶忙去拦。

      “他们恨不得吃了我这个叛徒,抽筋扒皮都不能解恨是吗?”雪宜虚弱地笑了一下,“一帮色厉内荏之人,我从前打了那么多交道,不怕他们!但若真是血溅当场,或是让他们纷纷跳城殉国,那恐怕要生大乱!快扶我过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