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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第一百二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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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邯疯了。
谁也不认识,谁也不理,只一味地痴痴唤着“桓儿”,唯独见到雪维的幼子昭儿的时候才有了一丝反应。从奶娘怀里硬生生夺了孩子,一边仔仔细细地呵护着昭儿,一边用极温柔的声音哄着“小六乖,你快快长大,长大后大哥教你骑马,教你功夫……”
就这么一抱数个时辰,直到昭儿大哭起来,奶娘想抱下去喂饭,夏邯则猛烈大怒,张皇失措地大喊着“你们不许夺走我的桓儿!谁都不能夺走我的桓儿!”渐渐地,他居然傻傻地抱着昭儿哭了起来。
一旁的所有人都是不忍地侧过了头,昔日雄霸一方的江南王,今日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去年中风昏迷本就损伤巨大,已是半身不遂。这厮突遭剧变,失去了他这辈子花尽全部心血精雕玉琢的最高杰作,失去了他最爱最珍惜最引以为豪的小弟,一时打击太过,彻底崩溃。
灵堂吊唁之后,夏轩请萧靖、陈彧、雪宜三人进内府稍歇,故意绕到了夏邯居所一观。夏轩虽是文不成武不就的庸才,但这么多年来察言观色、搬弄权术的本事总还有两分。他知道萧靖若不亲眼见到父亲已经毫无威胁,总要对夏邯的病有所猜疑。今日虽然饶夏家一命,但他日定要慢慢处置曾经统治江南数十年的势力,与其等着被萧靖秋后算账,不如先行卖乖讨好。
昨日,夏轩便称父亲药石无灵,苦无名医,主动提出请了萧靖手下的申大夫去给夏邯看诊,正中萧靖下怀,正好免得萧靖探问,显得他气量太窄。
夏轩将三人引进夏邯居所,因众人怕夏邯伤了昭儿,趁夏邯睡着时抱走了孩子就再不敢抱过来,刚一进院门便能听到夏邯干裂沙哑的狂叫声,着实骇人。
夏轩拱手道:“燕王殿下见谅,家父痛失幼弟,神志不清,病重难返。所幸府上的大夫调养了三月,再加上您借的申大夫医术高明,都说中风后偏瘫虽不能恢复如初,但还是可以缓解的。只是精神上的问题,可能很难好了。”
方一进屋,随侍的女眷只有夏轩生母和另外两个侍妾,见了萧靖皆跪地叩首,大气都不敢出。魏夫人在雪维灵堂守了两日,哭昏了多次,终于体力不支卧床休息,雪维的妻子韩瑥守在灵前给宾客回礼,夏轩妻子主持府中丧仪诸人事,夏续夫妻招待宾客,皆不在此。一代枭雄昔年驰骋疆场、掌握一方天下,然而晚年终成疯疯癫癫的老人,两鬓灰白,塌前无妻女儿孙陪伴,只有侍奉之人,岂不让人惋惜?
雪宜隔着跪在地上的夏邯的侍妾、仆婢,隔着萧靖、陈彧,看到了多年未见的夏侯爷,他变得癫狂痴傻,心中似乎也没什么恨意,仿佛见到了平凡暮年长者,一时竟有些酸楚。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当年那个威风凛凛的侯爷吗?曾经他面对夏邯只有怕,只有畏惧。而今天,他只感到陌生,只觉得他可怜可悲。
原本夏邯一直嚷着谁也听不懂的胡话,然而就在他看到了雪宜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安静了。所有人都很吃惊,只见夏邯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雪宜,口中先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
“你……你……你……”他不停地重复一个你字,所有的话都哽在喉间似的,他的眼神变得恐怖,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在酝酿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了。
忽然,夏邯几乎拼尽全身力气拿起桌案上的药碗,用力向雪宜的方向甩了出去!
汤药飞溅,撒了跪在地上的人一身。雪宜忽然怔住了,竟也没反应过来去躲。他看着朝自己飞来的药碗只觉得这场景无比熟悉,只得无奈一笑。
原来人疯了可以什么都忘了,然而最爱的人和最恨的人还是忘不了啊!侯爷心心念念护着他最爱的桓儿已是一种本能,而攻击他更是刻入骨髓难以消解的恨意。
就当他等着瓷碗划过鬓角的剧痛时,熟悉的痛感却没有袭来。
就在雪宜眼前一尺之远,萧靖随意抬手接住了药碗,轻轻放在了一旁。然后带着雪宜在夏轩各种认错点头中离开了夏邯的寝室。雪宜走出门最后一眼,仿佛依稀看到了夏邯充满憎恶的通红的眼睛,和拼命伸手去抓些什么却离不开卧榻的身影。
方走出远些,夏轩一脸有事想与萧靖密谈的样子,似乎想支开雪宜似的。
大概是要谈谈以后的安置,献些东西做些保证表表忠心,再尽力为夏家为自己讨些好处吧。夏轩觉得这些姿态太难堪,想回避他这个夏家出来的人也是人之常情。于萧靖而言,多半也不想让自己参与关于夏家的处置,一来为了日后君臣不生嫌隙,二来他二人若有分歧,当了夏轩的面也不好分说。雪宜其实心里想听,但夏家的处置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雪宜轻叹了口气,拱手道:“小侯爷,在下想去离园看看。只因是内院,怕外男擅入,恐有不便。”
夏轩见他自己愿意走开,心里很是高兴。虽没怎么说过话,小时候在府里还是常能见到七叔的。虽然他性子温和寡言,但怎么也是那个眼睛朝天长的六叔带大的,谁知道待会儿要谈的事情七叔会不会帮衬自己。再说,万一他一帮衬,萧靖反而更忌恨夏家了,岂不坏事?这会儿他自己愿意离开是再好不过。
夏轩赶忙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我请个下人给军师引路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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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廊下,雪宜独自望着惨白绸布装饰的横梁发呆。虽然侯府的路他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但如今身份变成了外人,也只能等侯府下人引路。
“哎呦!”
一声稚嫩的小奶音,雪宜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是脚边撞上了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小公子慢点!”紧跟在孩子身后扶住他的仆妇小心地抱起了刚刚走利落就急着满地乱跑的小娃娃,还没来得及给雪宜赔礼道歉,只见怀里的昭儿突然张开莲藕似的肉嘟嘟的小胳膊,对着雪宜撒娇说:“爹爹,抱抱!”
雪宜看清了那孩子,瞬间就怔住了,心口突然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几乎下意识地叫了一声,“谦儿……”
有那么一刹那,看着他那精致的小脸,真的以为又见到了谦儿!雪宜的面色如春来冰雪尽消般变得温柔,他不由自主地笑了。
已经有多久没有笑过了?他的样子恬静、和美,仿佛又让人见到了多年前的模样。
“小公子不要胡说!”奶娘突然严厉起来,带着急切、愠怒,“这才不是你爹!你爹在前厅躺着,他是害死你爹爹的坏人!”
“哇!”的一声昭儿被吓哭了,显然不到两岁的孩子根本理解不了这么复杂的话,他单纯是被奶娘突如其来的变脸给吓哭的。奶娘赶忙抱起昭儿,像是后悔自己直言,怕被眼前新贵怪罪送命似的,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独独剩下雪宜一个人,孩子一声大哭仿佛把他拉回了现实,脸上温和笑容随之消散在风中。
我在想什么呢?记忆中的孩子总是当年在身边时那般模样,可岁月匆匆,谦儿若还活着,也该四岁了。奶娘那样说话,想来这是六哥的孩子吧!稚子年幼,想来还不懂死亡,不懂悲伤。他日长大,这孩子也不会记得六哥了吧,事实上即便是现在孩子也分不清楚谁是他爹爹,更别提以后。就像谦儿也永远不会记起有自己这样一个没用的爹一样。
“七公子。”
久违的称呼,雪宜回头一看,“夏姚……”
夏姚是管家的儿子,小的时候雪宜能活在夏府的下人房里,也是受到了夏姚母亲的照顾,二人打小一处玩耍,直到跟着六哥念书之后,只因六哥不喜他跟下人的孩子一起在院里疯玩,才渐渐不怎么在一处,却也常常见到。姚哥年纪长他两岁,小时候教唆他逃学去放鞭炮还挨过教训的,如今看到故人,只觉恍若隔世。
夏姚倒是对雪宜没有太大的敌意,只是默默引着他走向离园去。穿过桐花小径,只见门扉虚掩,深草丛生,满阶青苔。花木盘绕在木门上,俨然一个荒废院落,与这富丽堂皇的侯府格格不入。
“七年了,公子十八岁那年离开,便再没回来过这里。侯爷得知七公子叛变,盛怒之下将此处封锁,任何靠近之人都视为不忠,一概打死。所以这离园无主荒废,已至成今天的模样了。”
雪宜深吸口气,推门而入,除了几分荒凉颜色,一切都如当年一样。
走进房中,书案上,镇纸下,还压着当年写的半幅字,被风吹着飞卷起来。除了厚厚的灰尘,房中所有的物件,竟都是上一刻还有人住着的模样。
这副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最后走的时候,是被侯爷借给萧靖之前吧。雪宜走到桌案旁坐下,颤抖着手展开了随风飞舞的宣纸,当看到字迹的一刹那,他的双眼如同被灼烧一般,再不忍看,偏头到一边去。
纸上书:风静人长久。
今天看来,未免太过讽刺,太过心酸。
雪宜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悲痛,尽量缓和了语气,问夏姚道:“当年离园的人呢?如儿、文玉她们都嫁人了吧?可配了小厮?可还在府里做事?”
夏姚听到雪宜随口问这话,心里只觉得咯噔一下,他顿了顿说:“她们……还在府里。”
雪宜并没察觉有什么异样,只自顾自感叹道:“小时候跟着我的紫鸢最是事事为我着想,可惜六哥觉得她教得我唯唯诺诺的,早早打发出府嫁人去了。后来这几个我总觉得她们年龄还小,可如今,都该儿女成群了吧。既然在府中,可能让我见见吗?”
夏姚皱了皱眉说:“公子跟我来。”
二人走到离园院中水井前,如今井水已枯,井边爬满青绿。
夏姚指了指下面,没再说话了。那一刹那,雪宜睁大了眼睛,他猛地抬起头盯着夏姚,仿佛急切地想得到否认,然而事与愿违,两人都沉默了。
顾不得萧靖与陈彧谈没谈完事情,雪宜独自乘车回到萧靖一行人下榻的郡守府衙,他走得飞快,没理睬迎面见到的任何一个人,径直把自己关在了房门里。
闭上眼,方才的场景不堪回想,却一遍遍跃在眼前。
残缺不全的四具女尸,从枯井淤泥里挖出。经仵作初验,死了至少五年以上,皆是脊骨、盆骨、四肢多处断裂,乃乱棍杖毙而亡。
空气很重,重到喘不上气,房间很大,可他只能抱膝蜷缩在一个角落里靠着墙勉强呼吸。
过了一阵,两声敲门,他没有回应。门开了,唐翊一脸担忧地进门,把他从角落里搀扶起来。
唐翊尽量把语气放缓,“先生,主公和陈大人回来了,请先生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