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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第一百二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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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读书治学不进则退,不许有丝毫偷懒!”
“小七,你敢犯错便要承担后果,三十藤条,自己挨着!”
“小七,你别磨蹭了,乖乖张嘴喝药!”
“小七,今天高兴,陪我手谈一局!”
“小七,你为何要走?”
“小七,跟我回家。”
严厉的,喜悦的,温柔的,悲痛的,无奈的,……音容笑貌,那样真实,一时不知是梦是幻,是真实还是虚妄。脑海中六哥一声声唤着小七,这才发现,这么多年,比起恩怨情仇,记忆最深的,不过是那些温柔而安静的岁月。兄弟之情,师徒之义,更是相知相惜相伴,无论地位境遇如何天差地别,两个人终究也都没能再碰到一个能代替彼此的人。
然而那些美好画面突然都碎了,梦中只剩下六哥一脸愤怒的呐喊。
“为人在世,不求天下称颂,但求此生一寸心安。能为你做的,我都做过了;不能做的,我也做了!过往神灵在上,夏桓敢指天敬告,这一辈子,从未有半点对不起你!”
然而梦中的自己呢?却变成了十八岁时的模样,痛苦而绝望地躺在塌上。被吊城楼一夜,无数风雨奔波,好不容易回到家里,然而侯爷却要再把他借给萧靖去代替十万石粮食。
还记得那天他乖巧地对六哥说:“愿岁月长安,风静人长久。”六哥也变回了温和模样,点点答应着“会的”。
可惜就在这声“会的”话音未落时,梦中的六哥就拔剑自刎,鲜血飞涌,渐在他的眼前。世界只有止不住、流不尽的血在蔓延,直到六哥彻底消失不见,只留下满目猩红。
骤然惊醒。
汗水淋漓。
唐翊见雪宜猛然抽搐惊醒的模样赶忙上前扶他起身,他睡了也就不到两个时辰,单单看他这副脆弱惊恐的模样就让人跟着揪心。
唐翊虽然不忍心,但还是得传达萧靖交代的话。
“先生,今日出殡前众宾客吊唁,可要跟主公去夏府吗?”
雪宜靠着唐翊平复气息,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主公有两个要求,第一,不许穿白……”
雪宜点点头。主人家披麻戴孝,臣属白衣服丧,宾客青衣墨服,这点规矩,他心里还是明白的。
唐翊又尽量缓和了语气,一边拍着雪宜的背给他顺顺气,一边极温柔地说:“第二,不许哭……”
雪宜缓缓抬头看着唐翊,眼神空洞,形容憔悴。“我该笑的,大军得胜……”
“先生……你别这样……”
“唐翊,你放心吧,我哭不出来了。失去了白羽,失去了穆伊,失去了谦儿,失去了六哥,失去了所有能失去的,连眼泪也一起着走了。我已经,忘了怎么去哭了……”
雪宜突然变得很慌张,他好像在找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直到看到自己手里已然攥着六哥临死前给他系上的勾玉,才突然常舒了一口气。自城楼上亲眼见六哥坠城而亡后他便晕了过去,此后睡睡醒醒,他手里一直攥着这块玉佩不肯松手。这个玉勾外表如石头冰冷而玉中带血、内里生温,正如雪维其人。
唐翊轻声问道:“这是六公子留下的贴身之物吗?”
雪宜摇摇头,“十二年前,这曾是我的贴身之物。因道士批命说我活不过成年而夭,六哥便为我求得这个玉勾。尽管他往日并不深信神佛,却在一次陪侯爷夫人敬香礼佛的时候为我三步一扣登寒隐寺前百级台阶,又跪经三日求得大师开光,让我日夜带着,说能保平安。”
“那这个守玉,为什么没有跟着公子呢?”
“十三岁那年,他第一次带我去陈老太师宴会的大场面,我因炫耀琴技惹下大祸受了家法重责羞辱。当日身心俱疲,不曾想又因此偏偏误了六哥交给的差事,第二日被带到衙门里打军棍。暴雨滂沱,满身伤痕。因常年不许出府,我一个人被扔在了衙门就连回家的路都不认识,不得已求衙役帮忙。而那人要我以财物为报酬才肯答应,我那时对六哥心有怨怼,又伤感自己无论得什么灵物都终究不得长久,便把这个守玉送给他了。自此十二年,我从没想到还有一天能够见到它。”
“一定是六公子偷偷给赎回来了吧。”
“嗯。我一直以为,那时候的委屈他都不知道的。这么看来,他什么都知道,但不好戳破吧。虽然赎回了玉佩,却一直留着没拿出来。那年我大病一场,想来事后时过境迁,无谓再提起,惹我难过。如今此玉失而复得,是他愿我平安……”
唐翊暗暗长叹了一口气,见他伤心,便换了话题,“先生梳洗吧。主公和陈大人等先生一同去夏府吊唁。”
雪维死后不过三天,却已是时移世易,覆地翻天。
那日铜陵城破,雪维的尸首坠落在城下战场上的一瞬间,所有人都震动了。拼死奋战的无数江南战士在那一瞬间失去了他们的全部信仰与勇气,从雪维尸身周遭起,两军之人逐渐停了手,江南将士们纷纷放了武器跪地哀哭,而冀州军则因太过震撼而愣在原地,许久才想起呐喊作势。
萧靖闻讯走到雪维身前,他已毫无气息,倒在一地血泊之中。轻轻为他合上眼,萧靖仰头遥望,却没见雪宜身影。原来,他心里还是如此放不下。所有的平淡辞色,都是掩饰心虚而已。
夏雪维之死,意味着江南一个时代的完结。从这一天起,再没人能阻挡他天下霸主之路。多年夙愿,一朝得偿,也许是因为围城以来这个结果已在预料之中,他自己都很意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心潮澎湃。真正胸中一团火燃烧着雄雄壮志之时恰是与雪宜初见那些年,畅谈天下大势,何等酣畅淋漓。而真正走在争权路上,每一步踏下去都意味着肩上重担,万民福祉,到今天这一瞬间,似乎欣喜之情都被厚重责任冲淡。
举兵进城,以胜利者的姿态,走上城中大道。而此刻迎面赶来的,正是身着白衣素服,脱簪戴罪跪在大道正中的夏氏族老和江南官员。为首的小侯爷夏轩手捧降书伏低下拜于最前端,一行人看样子就是匆匆闻讯而来,赶不及出城献降,就跑到大道上堵截萧靖大军。如此这般赶着做出降服姿态,无非是怕萧靖迁怒杀人。从城门走到大道上用不了多久,一看这帮人就是早有投降准备,降书、白衣都准备齐全,只是碍于夏邯与雪维不许才坚持不降。只待城门一破,大树一倒,猢狲们自然忙着拆了冠服、小跑前来下跪保命。
据夏轩说,夏邯惊闻雪维死讯,抽搐癫狂,口吐白沫,旧病复发。已是呓语昏昏,无法起身。
虽不知是真病了还是借口,萧靖只看秦宣跟随夏氏诸人跪在文官之首,便没有强要夏邯露面,欣然受降,大方施恩免全城军民及夏氏一死,竟让江南诸人都深感意外。也许在他们心里,都以为萧靖是暴烈狂躁之人,无论是为自己身家性命的卑鄙之徒还是心念全城安危不得已俯身低头的清流,得知萧靖免死之令和开仓放粮之恩都还是松了一口气。
雪维死讯传遍全城,家家挂白,户户举丧,侯府大办丧仪,日夜哀哭不绝,凭吊宾客不断。上至高门显贵,下至士子乡绅,借来往吊唁。府门外还有平民长跪哀悼,直至第三日,才散去了些。
雪宜随萧靖、陈彧坐车而来,银冠束发,身穿墨衣青襦,上有黑丝繁花暗绣纹,腰系雪带,带上挂着雪维送他的那枚勾玉。华贵深黑的服饰,衬极了他的深沉内敛,岁月打磨下,日渐分明的轮廓,英气俊美的眉眼,配上一身华服锦衣映衬,他那通身的气质竟像极了雪维。以致于下车那一瞬间,连门口迎送宾客的管家都有一瞬间的恍神。多年未见,他竟有些认不出了,与其说是年岁渐长样貌改变,不如说是整个人的氛围变得让人有些不敢认。这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怯生生躲在人后毫无存在感的孩子,而是俨然与风华绝代的六公子如出一辙。
反观萧靖,爽利黑袍窄袖,腰悬佩剑,极其平常的武人打扮,不像一方诸侯,倒像是江湖侠客,自有一股风流。
门口所有丧礼迎送宾客的夏氏族人及礼官见了萧靖皆如临大敌。战败投降本就低人一等,何况谁人不知萧靖此战之后便是事实上的天下之主,统一全境、取天子而代之已是指日可待,说是不怕,那定是不可能的。然而,若太巴结失了面子,显得他们这些文人没有风骨气节,该硬气也得硬气,一时左右为难,只盼着他不是来找事才好。
随从两队戎装士兵把侯府府门一围,韩陆拿起长枪两脚开立站在了正中央,那威势可把夏家人吓得不轻。
“你们……你们干什么?就算我们战败,你们也……也不能欺人太甚!今日举丧……”
还没等吓怕了的结巴说完话,萧靖微微欠了身,拱手一揖居然规规矩矩送上了一张拜帖,大方打招呼道:“燕王萧靖,携属下致哀上将军灵前。”
早有小厮见情势不对通报了正堂,秦宣身着孝服,头系白带,赶出来查看情势。本想引经据典讽刺一番把他赶出去,谁知人家拿拜帖依礼而来,整个人看上去和和气气很是沉稳。毕竟是败军之将、亡国之臣,此刻萧靖不闹事,他又怎好无端惹事?
看样子萧靖只打算带陈彧和雪宜两个人进去,士兵开路阵仗是立威震慑让人搞清一败涂地的立场,而身着深衣素服、献上拜帖则是萧靖全了江南若干读书人想要的礼数和面子。到了今时今日大获全胜还能稳得住,如此手段气度,不可谓不厉害。
也对,能坐拥天下之人,又岂会是毫无见识的蛮横粗人?以往反而是自己井底之蛙,过分轻视了。
“燕王请。”秦宣就算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咬牙把害死六公子的罪魁祸首请了进去,刚一进门,夏轩便敢上前开始连番谄媚,什么“不胜欣喜”,“不胜惶恐”,“深感荣幸”之类的话就上来了。
天底下居然有死了叔叔还能在葬礼上说出“欣喜”二字的侄儿吗?气得秦宣脑内血液倒流刚想发作,谁知正堂里夏氏满门及雪维故交皆在,见萧靖进灵堂,皆怒而奋起,大声痛骂。
“你来干什么?!我们六公子不想见到你!”
“不必猫哭耗子假慈悲,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紧接着一片附和之声,萧靖坦坦荡荡站在正中并未发作,他不需要说话,只等着夏家小侯爷压制这些声音即可。果不其然,夏轩赶忙为他出头平息。三人刚要捻香至祭,谁知突然有一人冲上前来直奔雪宜面前。
那人两手掐住雪宜脖颈不放,勒得雪宜青筋绷出,面红憋气,萧靖赶忙将其制服,却看他涕泪泗下,哭腔大骂道:“你还敢来?你居然还敢来!你可知当年雪维曾为你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难才保你一命?而你竟还有脸逼死了他再恬不知耻地跑来灵堂上吗?”
“咳咳……季臣哥……”雪宜被突如其来冲上来掐他这举动搞得有些措手不及,待咳喘平息了,他才抬头看清来人,竟是六哥挚友沈奕。
沈季臣瞪着眼用手指着雪维的灵柩质问道:“你睁眼看看躺在棺材里摔得粉身碎骨的雪维,看看跪在前面的孤儿寡母!你觉得你对得起谁?你怎么还能堂而皇之来他灵前?怎么还配祭典上香然后要你嫂子给你还礼?”
因为今日不就便要出殡,早已盖棺,并不能再看到雪维最后一面了。但是听到他说粉身碎骨四字,雪宜心中剧烈抽搐拧成一团,他怔怔地小声嘟囔了一句:“季臣哥……”
“你不要叫我!”季臣接近狂怒的状态大吼着,他是个医者,雪维当年受家法酷刑他看见那狰狞的伤势了,饶是那么痛那么惨雪维都还拜托他去寒隐寺照看小七。可是他没想到,好友一生唯一牵挂付出,竟换来这么个结果!
季臣忍不住泪水涌出,哭得伤心,他咬紧牙关一字一字从齿间挤出来,不住地摇着头说:“夏雪宜!你不该来此处!举头三尺有神明啊!漫天神佛、逝者英灵在上,难道要让他们眼睁睁看这世间尽是忘恩负义之人吗?”
痛心疾首,撕心裂肺。
没有人说话,夏轩只是使唤下人将沈季臣扶去后堂休息。只剩无边的沉默,和灵堂女眷低头哭泣之声。
雪宜尚未回过神来,只是跟着萧靖身后接过香走着宾客祭拜的礼仪流程,整个人的魂魄,都跟着季臣哥的话飞走了……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哀……家属还礼……”灵堂庄严肃穆,哭泣之声越来越高,让人喘不过气。
秦宣和一众江南官员冷眼旁观,他从未正眼看过雪宜一眼,待三人回身走出正堂门口处,只见不少空白纸屏风,秦宣没好气地介绍说:“此乃我江南士族丧葬特有之礼数,凡宾客前来,至交好友赠文赞其平生以寄哀思,一般交情地送几个词句也可。这些写于纸屏风上,之后挪进灵堂由司仪唱给死者。也会择一些刻碑,供子孙后人凭吊……”说罢,话锋一转,“当然,燕王与六公子连一般交情都谈不上,根本没有交情。若是不通文墨,不写也可。”
萧靖长舒了口气,今日这种场合一来是真想祭一祭可敬的对手,二来也是展示自己大度,若惹得不快反而没趣。回想夏雪维其人,实是可歌可叹,可悲可泣,不禁提笔赞道:
“骨貌淑清,风神散朗。钟灵秀逸,闲雅疏狂。
穷心竭力,战至终章。前世未有,后世无双。”
此言一出,原本不欢迎他来的江南士子和夏氏族人心里也舒服不少,不需要什么锦绣文章,来自对手的最高评价,也可算告慰六公子平生。雪宜看了亦是心中悸动,主公从未与六哥有过什么深谈,然而前四句却是写活了他的风骨韵味。若说见微知著,识人之明,确没人能与主公相比。
陈彧亦追随萧靖,写了“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挡百万师”的赞誉。
雪宜望着灵堂正中的棺木许久,鼻头发酸,眼圈微红,但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表露情感,他提笔之手有些颤抖,思忖再三,并没写赞誉之言。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墨迹飞洒,如行云流水,其字形意相随,再无半点方正规矩。
既是前世未有,后世无双,那也不需雪宜再添什么溢美之词了。只剩满腔离情,悲痛不舍。我不配给你说什么盖棺定论的赞言,城头也好,今日也罢,只想来送别一场而已。
此后余生,孤单寂寥,无人与共,今日离别,就是永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