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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第一百二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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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嚣,惶惶。
铜陵城前如置地狱,土上是血,血上是尸骨,尸骨上是来不及闭上的双眼,惊恐地望着尘世间永无休止的杀戮。
崇德二年二月的最后一天,萧靖的冀州军与江翰的徐州军于东西两面发起了最后的总攻,千斤巨柱冲撞着铜陵城残破不堪的城门,云梯上是挥舞着大刀的兵士,无所畏惧地迎上城头守军的刺枪。他们一个个杀红了眼,一波又一波无止尽地往上冲。江南守军的弓箭早已用尽,粮食几乎断绝,再也无力抵抗,胜负已分。
“砰!”一声巨响,城门被撞破,江南守军不堪忍受任人长驱直入,集结门前奋力一搏,在破门瞬间一涌而出与敌军做最后的殊死决斗。一时城门内外,江南军与萧靖的冀州军混战一团,血肉相博,得以冲进门的冀州先锋部队拼命杀上城去,体力不支的守军早已全无招架之力。
雪维没有退一步,三个月来他始终守在城头上,守着不复辉煌的铜陵,守着他的故乡和深爱他的子民。
然,势之所去,非人力所能为也。英雄末路,岂不可叹?
背后一阵惨叫声,城上守军应声倒地,雪维侧目看了一眼,仍没有转身,只是继续望着城门前仍在拼命坚持的江南将士,望着远处门前数月战火下寸草不生的土地,仿佛昭示着魏沅和曾经战死门前将士们的愤怒和不甘,哪怕春雨再三冲洗,也只有血色,不见青痕。
“你还敢来?不怕萧靖射上城头的冷箭要你一命吗?”雪维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无奈,以及从前没有过的疲惫虚弱。仿佛自三月前大战九死一生被救回城里之后,他的伤病就从未痊愈过一般。
身后那人摆了摆手示意身边士兵不要跟来,独自走上前去,走到雪维身侧,却仍严守礼数没与他并立,而是停在半步之后。仿佛多年前的习惯太过于根深蒂固了,他自己也没察觉。
雪维回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往前一拽,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并排,一把扯下他斗篷的帽子,露出了那张惨白带着虚汗的脸。
耳畔回响着大厦将倾前的轰鸣和惨叫,雪维闭目轻叹。
“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尽残兵血战,跳出重围,故国苦恋,谁知歌罢剩空筵。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
“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今日改旗换姓虽有阵痛,但若能使人心归一天下得治,未尝不能恢复盛世歌筵。”雪宜轻声平静地说着,眉头紧锁,强撑病容。初春城头风冷,打透了那单薄身躯,催着他又发起烧来。
雪维心中感慨万分,曾几何时,他也是怀揣梦想的少年,鸿鹄之志,盼着扫清世家阴霾,开创清平盛世。
目光含泪,他仰头望天,强压着不让泪水涌出,最终抿着嘴倔强说道:“铜陵曾经就很好,不用你毁而再造,别给自己的野心找借口。”
“其实六哥心里清楚的,你不愿意承认而已。铜陵的繁盛,到底牺牲了多少?宣和二年长江丰水高涨,恐下游有泛滥之危,为保世家良田产业不被冲毁,故三次炸开荆州段堤坝放水,致使荆江局部改道,冲毁民屋良田不知凡几,就连城池都整个淹了三座。宣和三年再炸堤提前泄洪,到现在葬身鱼腹的数万尸首,尚沉在水底。如此这般以邻为壑,难怪荆州军队接连投降的如此之快!还有欺交州蛮夷部族,高官豪绅大肆抓良民充没为奴,买卖貌美的部族少女,圈地为私产,这些事可都是铜陵城里躲着不出来的那帮有权有势之人做下的吧!这么多年六哥在政局里有多少难处,我可以想见。夏家不配做天下之主,也无谓维持着南北僵局徒添常年战乱。六哥这些年举步维艰左右为难而没能做到的事,就交给我来做吧!”
雪维喉中哽噎,长舒一口气说:“你变了不少。”
“我变坏了吧……”雪宜苦笑,轻咳了两声。
“变可靠了。”雪维看了一眼雪宜头上的虚汗,又瞟了一眼说话间就已经成功登城的冀州军,仍平静地说,“唯一不可靠的是这副病恹恹的样子。”
“可能……是水土不服吧。”
听到这话雪维眼中一惊,水土不服……吗?也许的确是吧。
雪维正色道:“江南一方水土,与我恩深情深。昔日漫山青绿,总不忍就此凋敝。是该结束的时候了,别误了江南花开。”
正在此时,登城的冀州军拔刀将二人团团包围。四个冀州军分站四角,四把大刀交叠架在雪维肩上,钢刃上还带着斑斑血迹。雪维却毫无一丝惧色,根本不在乎围着他的士兵,反而对着雪宜笑了一下,三分邪魅狷狂,三分内敛深情,三分流年岁月,还带着一分伤痛,在血色残阳中格外迷人。
“奉主公命令,请军师退后!”
几个士兵正要动手拉开雪宜,谁知雪宜犹豫了一下,看到六哥笑容的一瞬间,他瞬间读懂了。瞳孔狠狠抽搐,雪宜如同失了神一般冲了上去。他一把扒开面前的士兵,竟不顾明晃晃的大刀割伤,扑进了雪维怀里紧紧抱住。旁人见状大惊,为防伤了自家军师,都赶忙收回了刀,一时手足无措。
雪宜颤抖着抱紧雪维,想要感受到他的温度,可惜却只抱住冷冰冰的盔甲。
“不要……不要……如果兄长愿意臣服,我可以……”
“我不愿意!”斩钉截铁,毫无犹疑。雪维只是僵硬地站着,并没有回手搂住他。
雪宜不肯死心,无论心里有多明白,真到那一刻时,理智与情感永远是矛盾的。“若你愿意,我可以保证你的妻儿……”
“既然是我的妻儿,我相信他们自然能承受他们该承受的东西。我倒也不担心你为穆伊的事报复,毕竟我相信自己教出来的好歹是个人,而不是个人渣。”
雪维低声呵斥道:“放手!”
没有动静。
“放手!别以为不杀你就是不恨你!只是事已至此,比起泄私愤,留下一个治世能臣总好过让萧靖做了天下后肆无忌惮来的好些!”带着一丝慌乱急切,堂堂胜军军师当着一众将士抱住敌军主帅,实在不成体统。
见雪宜并没有要放手的意思,雪维极克制地咬牙推开了他,从自己身上解下一块勾形玉佩系在了他腰间,轻轻在他耳畔说道:“我看不见你的清平盛世了,这里是我的故土,有我必须守护的子民。亡国战败,我该负责。但求止息干戈,不要再使一人无辜送命。你说替我做未竟之事,还世间清平喜乐便是你的承诺,天上地下,我都等着……”
话音未落,剑已出鞘。雪维反手拔出追随自己二十载的兵器,引颈自刎。
利刃咬在喉咙上切割之声清晰可见,决心之狠,出手之快,丝毫没有留一点后悔的余地!血珠喷溅而出,几滴洒在雪宜的脸上。
用尽最后一丝意志,雪维顺势向后一跃翻下城墙,衣衫随风翻飞,发冠脱落,一头黑发散在风里,向十数丈之下的战场上跌去。
“六哥!”
雪宜撕心裂肺的惨呼,再也抑制不住飞奔上前想要去抓,然而却为时太晚。他在城头望着雪维坠落的身影,只觉仿佛自己的心也随之坠落,一下子空了。
雪维眼前最后一幕,朦胧中看见了墙头那抹白色身影,一如当年。他舍不得闭眼,用力想这个人和与他有关所有的记忆刻入骨子里。
这一辈子,终究还是错过了。
我虽不后悔做兄弟,但下一世,只求从一开始便做个痛痛快快的对手才好。
“砰!”
此去经年,江南再无风华绝代的夏雪维。落地那一刻,一切都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