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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第一百二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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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僵持三月,雪维伤势未愈便强撑驻守城头。萧靖前后七次强攻之下,纵使铜陵城高池深,也已消耗殆尽,致使军中无粮可吃,城头无箭可放,残存士兵不得不拆毁民房,用城中砖石砸落云梯上欲图登城的敌军。整整一个冬天,城中平民饥寒交迫,富贵之家则人人自危,聚敛钱粮,致使商贾发国难之财,囤货居奇,百姓食不果腹,奋发而起以人数之众洗劫高宅大院,见人就打,见粮就抢,乱势以难以镇压。更有萧靖大军以掷石器向城中投石,日日士兵轮番呐喊示威,三月以来,城中人心惶惶,已濒临崩溃。
“父亲,献降吧!”夏轩半带哭腔扣头至地,跪在塌前再三恳求夏邯开城。
“你个混账!咳……咳咳……”夏邯挣扎起身,夺了侍女手中的药碗猛地向他不争气的儿子扔了过去,瓷碗划过夏轩鬓角带起一串血珠,继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自去年中风昏厥,夏邯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地撑了一月才好转,然而清醒后半身偏瘫麻痹,又欲大变暴怒伤身,加之城中医药消耗殆尽,侯府也已有几味药材供给不足,故而迟迟不能痊愈。
“父亲息怒!父亲息怒!但是……但是我们必须有所取舍了!不然还没等全程饿死,萧靖就要打进来,到时候恐怕连投降的机会都没有了!”
秦宣听了夏轩这话都不禁心寒,心中实在生气得很,顾不得一贯的圆滑谨慎,怒怼夏轩道:“小侯爷做人要有良心啊!你说取舍,是要取什么?舍什么?难道你没听见萧靖喊了三个月的投降条件吗?夏氏一族、江南文武官员要跪迎献上的不止降表,还有六公子的人头!这么多年来,是谁在前线厮杀浴血奋战,是谁在呕心沥血安邦定国,这才保住你安坐高阁,享受荣华富贵?小侯爷将六公子关在门外尚可说是迫不得已,那今日连守三月、还没战败就要拿六公子一命去给萧靖示好,又是什么道理?”
“秦大人!我……我这也是为了全城百姓啊!如果在他没攻下城的时候我们主动出去献降,按惯例,他是不能再为难我们的!何况谁人看不出来,长安已在萧靖掌控,他志在九五之尊,总要在乎天下悠悠之口。我们献降之后也许还能做江南之主也说不定呢?若负隅顽抗到最后让他打进来的话,那时候萧靖也不用顾及人言了,雷霆之怒下,别说六叔,只怕夏氏将会灭族,文武官员不保,连士兵恐怕都要被诛杀,甚至丧心病狂地屠城都有可能啊!六叔……六叔是顾全大局之人,想必他也会愿意为了……”
“放屁!”夏邯见手里无东西可以摔,只能恨恨地拍着被子。他好歹是世家出身之人,若非怒到极点,绝不会用这么粗俗的字眼。
夏邯只恨自己无法站起来狂抡一巴掌抽在夏轩脸上,他无助地坐在原地喘着粗气,指着夏轩骂道:“我的桓儿凭什么愿意?为什么萧靖要桓儿的命不要你的命?若他要的是你的命,我倒可以想想假意投降以图东山再起!不过也是,萧靖不稀罕你!他要夺了江南的念想,他要杀了桓儿,让你们这帮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后生子弟永绝复国之念!”
恰在此时,下人在门口通传说“六公子来了”。夏邯这才怒吼了一句,“滚!都出去!所有人,都给我出去!留桓儿一个人跟我说话。”
雪维戎装而来,夏邯朝他伸着手,他赶紧拉住大哥的手坐到近前。
“昨夜派出的人如何了?可能出城报信去了吗?”夏邯一脸急切,紧紧盯着雪维的眼睛欲图寻找想要的答案。
雪维抿着嘴摇摇头,“就算夜翎的人伸手再好,半夜从那么高的城楼上想要攀着绳索下去还不被发现实在太难了。大哥醒来后,总算能调度夜翎的人,可惜已经封城,我们数月来派了六次人试图出去联络,可都被萧靖乱箭射杀。他夜夜把火把点得通亮在城下看着,纵使夜翎的人伸手再好,也不能与大军匹敌。”
“哎!你去荆州打仗,就该带几个暗卫才对!”
“大哥,千军万马交战,几个江湖高手并不能左右战局。何况出征乃是遵循天理道义的国之重典,夜翎本是大哥用来监视朝臣、行暗杀之事的秘密组织,带着这些见不得人的杀手,只怕更伤气数。上次奔赴塞外是轻车简从,要他们随行也可,但率军出征,小弟从来不用他们。”
雪维看着大哥额上的皱纹,昔日金戈铁马驰骋沙场的江南王,如今也已头发灰白,面容沧桑。这一病,大哥看起来又突然老了好几岁。
“大哥,不如……”
“住口!”夏邯很害怕雪维接下来的话,直接打断了他。
“轩儿的话我听见了,还算有点道理。自从军那天起,小弟一直坚信,战至终章、与江南共存亡乃是我的责任和使命。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能为我一个人那点固执倔强和生前身后的名声,就害更多的人给我陪葬。”
“住口!”夏邯又加重了语气。
“就算不看大局,单论私心。小弟也有一双儿女,总要为他们计之长远。”
“我说了叫你住口!好好给我回到你的军中守城去!虽然援军受萧靖拦截打不过来,但只要我们多撑一天,总还有一丝希望!大哥命令你,大哥恳求你,不要有那样的想法!”夏邯紧紧握着雪维的双手,仿佛想要紧紧将他珍爱万分的宝物永远牢牢握在手中。
雪维看着大哥的眼睛,良久,终是败下阵来,认真答应道:“好,小弟听大哥做主。”
凛冬已过,春气回暖。临枫阁窗外鹅黄新绿,却难解周身寒意。
三个月了,雪宜也没想到,自那晚六哥走后,他竟再也没能走出临枫阁的门。门口的士兵是自己人,却一直奉命守着他这个军师,不许他出门。那天之后,从低烧到高热不退,病势汹汹。起初半个月雪宜烧得人事不省,等他缓和一些,也仍然时不时咳嗽低热。雪宜都不禁对自己的身子哭笑不得,冀州苦寒,冰天雪地里他倒是没怎么病,到了江南这地方,倒是冷得受不了了。
软禁期间萧靖倒是留了不少事情给他,从官制改革到税收新政,从治理土地兼并到农商并重的国策,从整肃地方行政区划到旧诸侯逐步削权制衡,整整三个月,世间的消息丝毫不得入耳,只准他一心一意梳理治国方略。别说萧靖的面没见到,就连陈彧、韩陆等人也没来看过他。唐翊每日守在他身边,需要什么书作参考他就会帮忙去找来,然而看他那副为难的模样,雪宜也顾及他的立场,既然知道问不出结果,干脆没有开口。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样艰难的情况,六哥竟然又撑过三个月了。如若城破,萧靖就该来找他的。三月前那句“这个人,我留不得了”的话时时在耳畔打转,下次萧靖来找他的时候会带来什么样的讯息已是不言自明。然而雪宜无能为力,不止因为萧靖软禁他,更因为这个结局是从他从桐枫台逃离的时候就注定的,他甚至早早就失去为六哥再做些什么的立场了。一旦做出选择,人就无法回头,也没有必要回头了。
忽然,一道刺眼的阳光照了进来,门轻轻地开了。雪宜伏案书写的手一抖,与以往开门时一般的亮光,而进来的脚步声却不是唐翊!
“扑通……扑通……”雪宜维持伏案低头的姿势,他清晰地听到了心口剧烈的起伏声越来越快,整个人仿佛施了定身术一般。缓缓抬头,当确定来人时他心口猛烈地抽搐起来,他想要稳定心神,然而用力抓了几下手中的笔却还是让它从颤抖的手中掉了下去,墨迹飞溅,染污了衣衫。雪宜再也挣扎不动,一手捂着胸口不住地发抖。
只是进门来而已,竟让你如此惊慌失措?
萧靖没有想到他竟然是这个反应!这样看来把他软禁在此倒是正确的。也许雪宜自己也想象不了此刻的狼狈,人心总这般复杂多变,知道结果是一回事,要面对结果是另一回事。
萧靖心中自然不悦,轻哼了一声,掏出袖中文书扔在雪宜面前说:“昨日最后通牒,要夏家开城投降并献上夏雪维一命,便可保证饶恕所有官员将士、夏氏族人不死。否则,今天起强攻破门,要他全城陪葬!这是夏邯的回复。”
雪宜悠悠抬起头来,听他言下之意,似乎僵局未解,而今日,才是决一死战。那……他还没事!不知怎么竟有一瞬间的高兴,雪宜只觉得刚才吓得精神紧绷已经有些不能思考了,他捡起侯爷回复的文书打开一看,竟然没有敬称,没有落款,只有赫然八个大字!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多少年没看过这个字迹了,飞洒张扬,苍劲有力,墨浓如血,血中有泪,这是六哥亲笔写的。
雪宜痛苦的喘息着,许久,总算不再抽筋颤抖,他坚定地瞪着萧靖喊道:“放我出去!”
萧靖心中有火,看着他这副倔强的样子又想起了当年刚认识他的时候,强压着训斥他说:“别不识好歹,我把你软禁在此,就是给你心里好受一点。让你以后想起夏家的时候,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自己你无能为力,他们是我萧靖杀的!这次他们守不住了,当然我不会真要全城陪葬,也不会株连。但既然是夏邯不肯投降给了我动手的余地,那么那些江南军政核心之人我全要连根拔起!”
萧靖从来都是心比天高,志在帝王之位,他对袍泽战友心怀情义,所以能理解也能容忍雪宜一时的忤逆,但是他的野心他的功业面前,一样不会更改自己的决定。
“雪宜,我今日来是告知,不是与你商量。平心而论,若局势调换,是你我沦为阶下之囚任人宰割,难道夏家会饶过我、饶过你吗?”
“不会。”雪宜摇摇头,“只怕非将我千刀万剐,不足以消侯爷心头之恨!之前陈方城败后幽禁山寺的事不会再有了,但我想,至少夏雪维会来亲手杀了我……”
雪宜端正跪好,在萧靖面前俯身叩首,近乎哀求。“主公,放我出去吧!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我没后悔。我只是想再见最后一面,不是去见我曾经的兄长,因为那些恩情早就断了,我只是想在破城时去见一见城楼上一身戎装、作为江南上将军的夏雪维,见见守护着这片土地到最后一刻的那个人,求主公成全!”
萧靖转身而去,在门口停了停脚步,回头看着长跪不起的那人。
“哼!你若趁乱被流箭射死,我可不给你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