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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第一百二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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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飞起的白雪掩盖了一地血红,阴沉的冬日也归于平静。萧靖命人强行驱赶了城下的百姓,见铜陵城门紧闭,六公子已然回城,难得敌军不杀他们,也就四散而去各谋出路。大军将铜陵城紧紧围住,城头免战旗高挂,茫茫天地间,唯有黑黢黢冷冰冰的城墙遗世独立,透着悲壮与苍凉。
雪维床前,夏轩伏地痛哭,任他声泪俱下地说尽自己不敢开城的无奈,雪维也懒得在伤重难忍时看他这副虚伪嘴脸。
“好了轩儿,六叔知道了。”雪维半靠在软榻上,嘴唇苍白,脸上也失了血色,他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没什么则不责罚的话,你若开城,万一被萧靖攻进来那我们就彻底完了,六叔知道你的难处了。如今大哥虽然醒了,但尚且卧床,我这边伤势恢复还需时日,只怕也不能完好如初。小到侯府,大到城中诸人事,都要仰仗你了。如今想必各大家族都是人仰马翻,逃到城门处又吓回家来,百姓们也必然不知所措。粮食就那么多,若围城数月无法解,总要弹尽粮绝,会有争抢大乱。你必要时可以派兵约束世家,镇压暴民。具体事宜听秦大人安排,总之外面一日没打进来,里面……里面一日不能乱,咳咳……”
雪维交代了几句便咳嗽起来,口中腥甜弥漫,他尽量压着不敢咳,牵动全身伤势,实在痛得人发昏。如今这副光景下大哥和自己一时都无力接管全局,夏家一时竟无人可倚,还都得夏轩打点才行。这次事下来算是看透这个人了,从来只当他天资不足又年少没经验,谁知他不只是蠢,更是坏!无论为全城安定着想,还是顾着自己养伤时妻儿的安危,都不能这时候跟夏轩翻脸。
夏轩听了六叔这话连忙拱手撑是,又试探着说:“这魏沅将军的后事本该好好办的,但这尸首是捡不回来了,不如侄儿亲自去他家……”
夏轩此言本意是讨好雪维,又想有个机会展示一下他小侯爷体恤下情的气度,谁知雪维没领他的情,反而毫不留情地打断他道:“先管活人。”说罢,就挥手示意他退下。
“是……”夏轩惹个没脸,只得灰溜溜离开。
之后大嫂来哭了一阵,夏续夏轩的媳妇都跟着来探过,最后总算打发了所有人,红烛炉火边,只剩下他深爱的妻子,眼中饱含泪水,脸上却挂着笑意地注视着他。
雪维轻轻拉过妻子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生死面前走一过,再见至亲,两眼酸楚,语气中难掩挫败落寞,“瑥儿,这次离家快一年不见了,你可还好吗?我对不起你,彼时意气风发,如今满身伤痕,非但没能力挽狂澜,反而带来兵临城下的死局,你可会看不起你夫君?”
“怎会?妾身心中堪称英豪之人,唯君而已。”韩瑥不禁潸然泪下,指尖贴在丈夫的胸口,强有力的跳动仿佛在给她力量。她以手帕轻轻拂去眼角的泪,召唤奶娘抱来了两个孩子。
“昭儿,快叫爹爹啊!爹爹回来了!”
韩瑥拍哄着怀中幼子,把他抱给了雪维。雪维看着分别了近一年的孩子有些陌生,毕竟年初走的时候他还不满一岁,孩子蹒跚学步的样子仍在眼前。如今一张精致的小脸像极了妻子,已经初见俊俏模样了。
战战兢兢接过孩子,雪维好想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然而就在这时昭儿突然大哭起来,稚嫩的声音嚷着:“你是谁?我要娘亲抱!娘亲抱抱!”
一句“你是谁”,让雪维全身如同被雷电劈到一般,全身一个哆嗦。是啊,这孩子怀在母亲腹中他就没时时陪着,出生他不在,满月他不在,好不容易回家陪了几个月,孩子不到一岁他又走了,一走就是快一年。这么小的孩子,又怎么可能还记得他呢?
稚嫩孩童如何知道大人心事,他只管又踢又踹地挣扎着,雪维赶忙交回到妻子手上,无奈道:“我身上血腥气重,小孩子还是离远些好。”
韩瑥见状又气又心疼,赶忙抱着孩子哄,安慰丈夫说:“会好的,你这次伤这么重,不如就长长久久地陪着我们吧!过几天熟了他就抢着要你抱了!”
“长长久久……”哪里还有长长久久?他设的局,围城之势一成,外围绝不会让援军有机会赶来。一座孤城,是倾毁,还是消亡?是改旗,还是被渐渐遗忘?铜陵城命运尚未可知,而主帅的命运,却似乎没什么可选的余地。
时时刻刻的殚精竭虑,掌权理事的十数年来似乎都没停过。但是他没有任性的权利,甚至连说句谎话哄一哄妻子也做不到,亏欠妻儿的,怎么也还不清了。
良久,雪维还是低头说了一句,“对不起……”
“爹爹不要道歉,弟弟不记得,但女儿是不会忘了爹爹的!”嫣儿挣脱了奶娘凑近雪维紧紧抱住,在他冰凉的脸上亲了一口。那一瞬间,雪维眼眶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他回手抱住女儿的头,轻轻闭上了眼睛。
一道城墙之隔,临枫阁中雪宜拥着厚厚的绒被,平躺在暖炉旁的塌上,望着明窗,静静地听雪落下的声音。上次在江南看这么大的雪是什么时候?记忆中还是十七岁那年,同样是冬月十九,同样是他的生辰,同样是卧床隔窗而望,年年岁岁的大雪依然是旧时模样,岁岁年年的身边人却已大不相同。
日间的事唐翊已经给他讲过一遍,城没攻下,魏沅死了,六哥逃了,一时雪宜也不知是悲是喜,只静静地像个木偶一般听着唐翊的话任他摆弄。喝了药、吃了饭、包扎了脚踝上前两日摔马时的擦伤,沐浴、更衣,做完这一切,雪宜却并不觉得比之前舒服,昨晚与六哥秉烛夜谈时的话犹在耳边打转,身劳心累,入夜便开始低烧起来。
“吱”的一声门被推开了,也不知为什么,仿佛急于逃避一般,雪宜赶忙闭上了眼睛装睡,心口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听说先生休息好了,我与陈大人此来是……”萧靖本是听唐翊说雪宜休息好了才过来的,毕竟他这个虚弱的身子跟着夏雪维折腾了两天急行军想必吃不消,可谁知憋了半天好不容易能过来说几句话,这人却又睡了。
萧靖命下人把备好的晚饭放下,又赶忙轰出去了,屋里只剩下萧靖、陈彧、与躲在被子里硬着头皮装睡的雪宜。
陈彧见雪宜睡着本以为主公会走,谁想到萧靖却在塌边案旁坐下开始喝茶,自己也只好配坐一旁。
萧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不像喝茶,倒像喝酒。
“今日结局,实是我意料之外。想着胜负已分,不免就有些自大。本意是要逼他到山穷水尽,或死或降,今日总该有个结果。谁知……不提也罢。其实直到看到百姓围上来之前,我都盼着他能识趣,六公子乃天下大才,若代表夏家臣服于我,那人心必会倾向我萧靖。饶他一死,带回冀州放在身边也可。然而,今日被大军吓得畏畏缩缩的江南百姓竟然能为他一人而舍生忘死,他夏雪维的威望,实在越超我等预料之外!”
陈彧点点头叹气道:“主公说的是,今日臣也算开了眼界,追随主公行军多年,从未见过有哪个将军得到了子民这样的爱戴!夏雪维是他们心中可以拯救他们的神,他撑着江南的天,只要活着一日,就是给所有人希望。哪怕铜陵围城,百姓也相信有他在就能起死回生。如今铜陵虽然被包围,但夏家的势力并没被消除,广阔南方腹地,还有那么多追随夏氏的将领,还有少说十万军队。留着夏雪维一日,我们永远要防着他脱身去岭南再集结军队反攻。万一被他逃掉,就凭这样的号召力,主公江山危矣!”
“就算他逃不掉,曾经的旧部也难保不死灰复燃,因为他们总有希望,有盼头,我们进一步收复江南全境时必然遇到极大的反抗。这片常年繁华安逸的土地上,夏雪维是那唯一一点气节风骨。若要江山安定,必要毁了江南军民的希望,消磨意志,才是上策。” 萧靖看着一旁“熟睡”的雪宜,对着他眉头紧锁的睡颜说出了一句极其残酷的话。
“这个人,我留不得了!”
说罢,萧靖便带陈彧出去了。刚一出门,萧靖的步子便特别快,陈彧和一旁撑伞的士兵亲随都紧赶慢赶地跟着。
“主公,方才先生只怕是……”陈彧欲言又止,他想说雪宜只怕是都听到了,临走时分明看到他眼角两行清泪滑落,尽管人还是安静地躺着。
“我说给他听得的。他是我的谋臣,何必相瞒?”既然是自己动了杀心,就不该故作一副不得已而为之的样子去欺骗他。多年来雪宜是真心交付,从无半字虚言。如今达不成他心中所愿,至少要做到直言相告。
“那主公为何不叫醒他呢?”
“子瑜,你如何叫得醒一心装睡之人啊?”萧靖突然停了脚步,喟然长叹。他抬头仰望空中散落的飞雪,淡淡吩咐道:“等他想醒过来的时候,让他把案桌上的长寿面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