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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第一百二十四章 ...

  •   苍天抖落的雪尽情挥洒了一夜,仿佛泪水太过厚重,凝固成了冰晶。

      待到第二日士兵进门来时候,二人对坐在桌案两侧,依偎昏睡在桌案上。雪维被叫醒的瞬间甚至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好想回到了从前,回到当年彻夜长谈抵足而眠的夜晚,尤其是面前之人年岁渐长后气质虽已不同,但熟睡的样子,依旧是那副温和眉眼,姣好容颜。雪维愣了一下,俯身把他抱起来放到一旁的软塌上,抖落开一旁的棉被随手丢在他身上。

      魏沅上前问道:“六公子,他怎么办?”

      雪维叹口气道:“把他扔在这里吧。萧靖都过了河了,是该拆桥的时候,他有一百种大义凛然的理由舍弃此人,我们攥在手里也讨不到便宜了。何况,对方不熟悉地形,未必知道我们翻山后能从桐枫台下来,没人包围理会桐枫台就是最好的证据。若要回城,上策便是趁凌晨敌军松懈之时径直冲到城门下,或有生机。带着这个人,实在太累赘。”

      魏沅点点头道:“小侯爷应该已经回城,见我们赶回定会派兵出城掩护支援,趁着他们一乱,定能成功带着将士们回家!”

      穿好铠甲,系上披风的绳带,雪维推开大门,翻身上马,眼中再无一丝多余情感,恢复了以往的清明澄澈,对魏沅微微一笑说:“走吧,回家。”

      崇德元年冬月十九,夏雪维率领一千残将自桐枫台杀出,直奔铜陵。凌晨天之微良,大雪初霁,趁徐州西路十万大军回营换防休息、阵型所剩守备薄弱之际,自左翼步兵外围杀进。雪维以魏沅打头阵,一匹战马、一柄长刀,须臾间斩落十数人头,敌军困倦正盛,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我乃江南骠骑大将军魏沅,城上之人速速开城,迎六公子回城主事!”魏沅一边声嘶力竭地对着城上高喊,一边驾马疾冲,声音中充斥着希望和喜悦。

      千骑一路长驱直入,竟有约半数冲出重围,然而当弟兄们面露欢色,渴望着回家之际,城下之景,却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冰冷的城门紧闭,并没有人出城接应,而城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围绕着扣门哀嚎的全是拖家带口涌来的百姓,他们为战争所苦,家园尽失,渴望逃难入铜陵城。

      “求求各位大人让我们进城吧!”

      “我们活不下去了!到处都是敌军,求侯爷保护我们!”

      “求求你们开门吧!不然那些人会杀了我们的!”

      “孩子病了,让我们进城找大夫吧!”

      成千上万人的哭喊,成千上万人的跪求,带着泥土,挂着血水,牵着长者,抱着幼童。他们从周边涌来铜陵,无非想要求存。纵使哀嚎之声不绝于耳,可城上之人却不为所动。生民何辜,竟被战争所累及此!

      魏沅愣住了,雪维也愣住了,他们万没想到周边村县的灾民已经把铜陵城门围了个水泄不通,而徐州军围城之时又把百姓也一起围在了里面不予理会。

      身后敌兵袭来,随时可能增添伤亡。雪维一边挥剑与敌军搏斗,一边对着城楼上高喊:“城上何人主事?速速开城!”

      谁知城上回应之声无疑一盆冷水浇在心头,彻骨寒凉。“六叔!恕侄儿不能开城!如若开城门,必有百姓涌入,铜陵围城,哪儿有闲粮给这些贱民!万一你身后的敌军跟着冲进来,那铜陵城就完了!”

      “混账!快开城门!”雪维心中激怒,长剑一扫,斩杀两个敌军,鲜血飞溅在他的脸上,眼前一片红色。

      “六叔要体谅侄儿,为保护城内的安全,就只能让六叔率军奋勇抗敌了!侄儿看着也很是心痛啊!”夏轩声音有些发抖,躲在城墙上不敢探头,只敢半蹲下喊话。

      这时城上守将见状心急如焚地劝道:“小侯爷,那可是六公子啊!你把他放外面他不就……不就……哎!还是开城吧!难民涌进来也没辙,等六公子一进来咱再立刻关城门啊!”

      夏轩一巴掌扇了上去,骂道:“糊涂的东西!你是不是少根筋啊!百姓走路的速度有多慢啊!六叔被挡在外面冲不进来,那徐州军才不会管百姓,他们烈马横冲踏着人肉尸体往前撞,城门一拥堵,咱们来不及关门就得被破城啊!”

      “可是……可是……”守将一个大男人居然跪地哭了起来,“可那是六公子啊!咱们难道看他死在外面吗?末将不管,末将要去开城门!”

      夏轩不觉浑身发抖,他有点激动,有点恐惧,有点说不清的感觉,最终咬了咬牙发了狠,“不许去 !没办法,我也没办法啊!怪他自己选错了路!城里有粮仓,咱们在城内死守能撑不少日子,还有三万守军,城高池深,他们打不进来的!万一我们等到南方腹地的援军,也许能有转机呢!那时候守城的功劳就是我的了!我是侯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你胆敢违抗我的命令,我第一个砍了你!”

      守将叹了口气,把脸偏过一旁,丝毫不敢看城下的死斗场面,泪水潸然而下,他就那么跪着抽噎。

      城下推搡的百姓间不知谁高叫了一声“是六公子”,下一刻哀嚎高喊请求夏轩开城之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响,逐渐呈人声沸腾之势!加之血战中的江南将士眼见有家不能回,纷纷高声呼喊,甚至痛骂,却始终没有得到一丝回应!

      看不见尽头的死斗,绝望随沉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城下的生死之战扔在继续。不知是否不愿射伤百姓,徐州军没有放箭,只是一波波冲上来搏斗。双拳难敌四手,任奔波数日的江南军再骁勇善战,也不得不一个个倒下。徐州军逐步缩小包围,将江南残将与上千百姓围在一起,雪维与魏沅带领将士们挡在百姓们之前拉开一段距离,一波波迎击着无休止的敌军。

      整整两个时辰,车轮战下雪维根本无暇多想,只能麻木地在杀人与被杀中挣扎求存。一地尸骸,最终只剩下魏沅一人还紧握着长枪,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挡在雪维身前。

      当痛到了极致,似乎只有一阵酥麻,雪维身上已不知划开了几十道刀口,眼睛里染满血色,发髻松散,几缕被血水汗水浸透的黑发贴在脸上,长剑扎在地上,整个人只靠一口气强撑。

      徐州军忽然不进攻了,仿佛是怕了这嗜血疯狂的二人,怕了面前叠满的上百尸骸。大军中间忽然分出一条道,一队人马缓缓而来,雪维勉强在血色中看到一个人影,哪怕看不真切,他也知道,是萧靖。

      萧靖挥手止住了身边亲随,独自驾马走到二人一丈前,远处的百姓皆因畏惧被两军交战牵连而惊恐地团缩到了城门边,此处若是说话,想来那边是听不见的。

      “六公子可曾想到,也有被自家人拒之门外的一天?”萧靖居高临下地看着满身伤痕的雪维和魏沅。

      “看来燕王格局不大,历时数年,一朝心愿达成,兵临城下之日,竟只想过来讽刺我几句吗?”雪维气息已弱,喉咙干裂,但口中嘲弄之意尽显,掩不住与生俱来的傲气。

      萧靖并未被他激怒,坦荡直言道:“我本就不是以正人君子相标榜、满口仁义道德之人。你我都是行伍出身,总该知道军中以武力说话,也有睚眦必报的传统。昔日在并州的仇本王忘不了!穆尔顿部当年诚意满满与我修好,公主带兵奔赴前线乃是为解我萧靖之急,却不幸中了你的奸计被守将拒之城门外血战力竭而死!当时我无法为她讨回这笔账,今天也该让你尝尝同样的滋味!我是不知你当年贿赂并州守将许了多少财帛好处,但你家这城上镇守之人不开门可不是我买通的!最多,算是煽风点火罢了。想想并州那守将不过看着一帮外族人战死,心里也没什么好过不去的。至于你家城上这位……”

      “你闭嘴!”雪维不想再听他说下去,心中悲痛之情再难抑制,痛心疾首道:“家门不幸!一个是自作聪明,为他人做了嫁衣。还有一个,真真是蠢得可以!”他因一时太过用力牵动了内伤,一阵咳嗽,直咳得心肺战栗,痛苦难言,一口鲜血呕出,久久不能缓和。

      “哼!你说的自作聪明之人,他可是有事没事就像你现在这样天天咳夜夜咳,昏天黑地、暗自隐忍不敢言。是你们赶走他的,还管人家愿意做哪家衣裳干什么?”

      萧靖一脸冰冷地看着面前的二人,又望了望远方因畏惧两军打斗而紧紧贴着城门的百姓,勾起嘴角满是玩味地对面前的雪维说:“事已至此,降了吧。顺便劝劝你侄儿开城。这么多年来江南百姓靠着夏家庇护才得以保全于乱世,早已过惯了安逸生活。如若此时开城,也不需再大动干戈,血染疆土了。大势已去,你夏家不得不俯首称臣,我如今还愿意饶你一命,无非是想给我家功臣送份大礼。你若不识好歹,休怪我……”

      “呸!”魏沅狠狠啐了一口血沫,两脚开立,抡起长枪一步冲上前大喊道:“放你娘的狗屁!我江南将士宁死不降,你给我拿命来!” 话音未落,枪已出手,整个人对着萧靖追身刺了过去!

      “主公危险!”身后随从拿着盾牌冲上来,然而却根本赶不上魏沅奋力一击的速度。

      正在危急关头,只见萧靖从容不迫抽出佩剑反手一档接下了突袭,魏沅大惊失色,一击不中,只得硬着头皮再出一招之时毕竟体力不支动作稍有迟缓,萧靖几乎是凭着沙场练就的本能出手,由下而上一个上勾剑发力,只见魏沅自锁骨下至脖颈被深深劈开一道血口,瞬间血脉喷溅,魏沅飞出数尺倒地,立毙于剑下。死时双目圆整,血丝密布,全身经脉激张,青筋绷起,实是死不瞑目。

      “魏沅!”

      雪维想叫,却已出不了声音,只是哑音卡在嗓子里。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瞬间震住了,连日来见证了太多追随多年的旧部一个个离去,一个个惨死,他本以为自己早已看淡了沙场生死,然而直到魏沅倒下了,他才感到身体中有什么东西被抽离出去了。从十五岁作为普通新兵入军营那天开始,一半人生与子同袍比肩,得到了魏沅心甘情愿的追随。然而就在魏沅死的那一刻,他才感到原来自己是这么无力!

      “哈哈哈哈”突然,雪维笑了,他看了看魏沅躺在地上的残躯,又回头看了看那座冰冷的孤城和惊恐的数千百姓,越笑越停不下来,尽管嗓子发不出声,但从他身上剧烈的颤抖便知那一瞬间他的笑已接近于癫狂!

      何其可笑!何其可笑!贵侯府公子,贱如市井小民,真到生死面前都没有分别了,不过都是被同胞关在门外的丧家之犬而已!他们被城里安然高坐之人所放弃,而高坐之人又能安然到几时呢?粮仓总有吃尽的一日,敌人强攻总有突破城门的一天!下令闭城之人也是他的血亲啊!城内还有三万守军,为何不想着在他们冲进来时奋力一搏争最后一点希望呢?如今,一切为时晚矣,只剩一潭枯水,一片死局!

      雪维倚着长剑的慢慢站直,他提起剑指着萧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可敢下马与我一战?”

      “何必呢?”萧靖皱起眉头,思忖掂量一下,但还是依言提剑下马。

      “总要告诉你,这铜陵城里出来的人不尽是懦夫!就算是死局死水,也还有口气,挡着你不许你践踏我等故土家园。我夏桓对得起在上逝者亡灵,他们不是白白牺牲的!”近乎咆哮的嘶吼回荡在战场,震撼了敌军将士,也贯穿了江南百姓的心。

      说罢,雪维双手紧紧握住剑柄冲了上去。

      身后的数千百姓震惊了,方才萧靖与雪维说了什么他们听不真切,但是雪维最后的话他们却真切地听到了。一千将士面对十万大军,仍义无反顾地为百姓们挡在身前,战至最后一人都没有投降,也没有放弃。他们心中如神话般的六公子,哪怕身负重伤却依旧不肯屈服!

      “乡亲们,我们冲上去!”

      “对!该我们救六公子一次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不知是谁应声附和,原本战战兢兢的百姓突然大步向前对着萧靖的军队盲目地冲了上去!因男丁多被征召入伍,这一番冲来的灾民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幼妇孺。

      几千人发疯了一般不管不顾地冲了上来,见此肉身相撞的阵仗,军队前列士兵只好拦截推挡,不敢动武。萧靖见江南百姓怒气多是冲他而来,心道不好,只得罢战推开雪维上马回到大军队伍间,命令不可伤人。雪维更是心急如焚,如此场景他始料未及,生怕萧靖大开杀戒,想要劝退众人奈何确实没有力气。不知被谁趁拥挤混乱场面七手八脚抬到了最后方城门下的安全地带,雪维意识已有些模糊不清,他靠着城门喘着粗气,早有人送上水喂给他,他抱过水壶便一股脑灌了下去。

      突然,身后城门震动,竟趁百姓们堵截拖延敌军时打开了一丝缝隙,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肩膀猛地把他生拉硬拽了进去。随后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城门便砰地一声再次紧闭落锁。

      雪维失血过多,脑子确实不转了,只记得他看见了秦宣和夏续,看见了熟悉的铜陵城内风景,之后便彻底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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