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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第一百二十三章 ...

  •   飞马,疾驰。

      山路上枝叶荆棘丛生,雪维二话不说将雪宜的脑袋按在马背上,拔剑挥舞,砍断遮挡的乱枝,饶是如此,待到穿出深林时,还是被冬季干燥坚硬的树枝在脸上划出了几道细碎的伤痕。

      感觉到压着他的手松开了,雪宜在颠簸中好不容易抬起头看清了四周,坡上枯草蔓蔓,一片旷野起伏,身旁一晃而过的石碑上,写着“晴明猎园”的字样,远处还有零星几栋亭台楼阁。雪宜心下一想,原来这就是江南宗室亲贵们夏秋十分最爱来的一处名胜,晴明山既有夏家的消暑园林,又有骑射猎场,实是一处极受欢迎的游玩去处,从前多次听六哥的朋友们提起过,只是他从未来过。难怪六哥敢钻上山来,这是他从小跑马玩耍之处,地形地势自是了然于胸。

      尚在发呆,只见周围分散成多股上山的江南士兵已汇聚于猎园马场,人数凋零过半,所剩不过千骑。只听身后冷冷一声命令,“全员换马”。

      身后的热度忽然被抽走,雪宜只觉没了身后之人,全身都暴露在寒风中,冷飕飕的。

      雪维想了想还是对他伸了手,雪宜这才反应过来六哥是要扶他下马。是啊,在他眼里,自己还是当年那个被他护在怀里同乘一马、稍微跑快一点都要害怕的孩子。其实这么多年,萧靖早就教会了他骑马,然而这些记忆,都不存在于六哥脑海中。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离开六哥身边整整七年了。

      他试探着伸手,颤抖着把手递给了雪维,却被一股猛力道拽下马来,雪宜一个踉跄,跌进了雪维怀里。旋即两人都十分尴尬地后退了一步。

      雪维突然回想起了方才两军对峙时雪宜坐在马上的模样,不觉心中笑话自己。方才其实没多想什么,只是本能地伸手扶他。

      “萧靖的人撤了,想必你也不想在荒山野岭喂狼,老实点别想着逃。既然你自己会骑,那……”

      “我不会。”雪宜猛地开口打断,带着一丝慌张。

      雪维看他一眼,终究没说什么,换了马,依旧二人同乘,雪宜悄悄地泄了力气靠着身后的人,一路无言。

      待翻过了晴明山,再过妙云峰,雪宜又看到了昔日再熟悉不过的白色山寺。寒冬里不见香客身影,只有寺墙外悬崖峭壁上一泻千里的瀑布发出隆隆水声,更不辜负“寒隐寺”之名。

      当年就是在这里渡过了一年多的幽禁时光,现在想想那时的日子也不算太坏,甚至是这些年少有的让他轻松休养身体的日子。白日里看看书再加上跟白羽拌嘴吵架,晚上重复着被逼喝药加早早被塞进被窝的日子,真是……

      他想着想着,嘴角挂上笑意,而眼中却淌下泪水。故人不再,他曾拥有的真心之人,一个个都被自己亲手葬送了。

      昔年兵败,被抓回祠堂九死一生,六哥尚可给他留一方净土了此残生。而今日时移世易,江南失势已成定局,而他又能为那个孤高绝傲的人留下些什么呢?这是他数月以来一直不敢想的,冷酷无情的外表是最后一道防线,然而当那个被所有江南人奉为神明般信仰的人真的败了的时候,雪宜却先有些撑不住了。

      他鼻尖一凉,他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下雪了……”

      残兵血战,冲出重围,昼夜不息,翻山越岭两日一夜,一千将士早已体力不支,疲惫不堪。自寒隐寺下山,便是桐枫台,距离铜陵城不过五里,这里有粮食可供补给,宫室可供休息。

      残存兵马聚在雪维身侧,每个人虽都挂了彩,但眼神中都有一种坚定,一种视死如归的坚定,坚定地注视着被他们围在中央的主帅。

      冷风吹打着雪维额前碎发,飞雪倏然飘落在他的睫毛上,转瞬间便化了。他的目光真诚地落在了围绕他的每一个战士身上,他拼尽全身力气呐喊,嗓音已是沙哑撕裂,仿佛只听声音便能感到喉头一丝腥甜。

      “今日修整,明日寅时,随我杀回铜陵!”

      一字一顿,再无一丝多余言语。

      “末将等誓死追随!末将等誓死追随……”

      算未抵、人间离别。正壮士,悲歌未彻。

      待安顿好将士们休息,雪维这才叹了口气,再也强撑不住了。

      带着无尽的疲倦,雪维缓缓走过雪宜身边,轻声说:“许是最后一战了,今夜可愿解我一个心结?”

      雪宜顿了一下,终是十分乖巧地点点头,答道:“好。”

      入夜时分,雪越下越大,紧密地刷洗着世间的罪孽,整个桐枫台都覆盖上不染纤尘的白色。雪宜提着衣摆,一步步缓缓踩着绵软的雪花登上高台。两侧高大的桐树和枫树上,只有残存枯叶在北风里挣扎,不知哪个瞬间柔软的叶根便承受不住风雪,终走向凋零的命运。雕梁画栋犹在,想来这样宏伟的建筑原是王侯将相集聚一堂的歌舞欢庆之所,可惜一场繁华谢后,也不过剩下冰冰冷冷的石阶。

      “临枫阁……”

      雪宜看了看头上的匾额,见引他来的士兵退下了,便独自推开了高台上精雅别致的阁楼。三重门后,木色的房间里铺着毛茸茸的乳白色羊毡毯,平添几分柔和暖意。橙色烛光摇曳,忽明忽暗地勾勒出那张熟悉的脸。只见雪维刚刚在温泉中沐浴完,乌黑发丝披散在肩上,穿着军服里衬的红衣,说不出的妖艳。

      雪宜脱了披风走到雪维对面端正坐下,尽管两日奔波,披风包裹下却还是干干净净的素白色,二人咫尺相邻,暖红炉火上酒饭正温,这副家常景象看上去仿佛与多年前兄弟二人在书房中雪夜读书时一样。

      雪维面色微醺,定是自饮自酌了许久,他又举起一杯仰头一饮而尽,带着三分酒气说道:“你上次来这里时为了出逃,一瓶毒药灌得自己昏迷不醒,定是没好好欣赏一番。你看这地方可好?”

      “很好。”

      “可知为何叫桐枫台?”

      “侯府里六哥的院子叫临枫园,十三岁时六哥许我挑个院子,我那里原是叫桐花曲苑,我住进去才改的离园。八年前侯爷要在城外建园子送给六哥,你说要建成一个春有桐花,秋有枫红的仙境瑶台。闲时来此弹琴作画,下棋品茗,也可广邀文人墨客办诗会雅集,这里便是最适合我游玩的好去处,比晴明山猎园那里又冷又远要好多了。”雪宜说得淡然,伸手取了炉上的一杯酒,以衣袖遮挡着满饮一杯。烈酒入喉,一时喝的太猛,头脑有些发晕。

      “离园……我当时看你挑了与侯府正房相距最远的院子,又听你给起了这么个名字,心里觉得奇怪,就去问了管家。原来你说三春之景至清明则最盛,届时桐花满开,此后由盛转衰,万物可哀,不如提早离去,故称离园。我当时听了很不是滋味,你才多大啊?还是个孩子,怎么说出两句话来这么让人心酸呢?然而我从来都没有去一问究竟,因为我不想问,甚至不敢问。我一边说服自己不要理会你这些矫情做作的心思,一边想着也许我知道你究竟悲从何来,然而你所悲伤忧愁的事我解决不了,我改变不了你的境遇,所以宁可逃避不管,盼着等你长大了懂事了,也许心境会不一样一些。现在看来我彻底想错了人心,随着你长大,某一天起我们渐行渐远,当我想与你交心而谈的时候,你却一句话都不肯说了……”

      “不,我们不是某一天起渐行渐远的。而是从一开始,就分别在两个世界。”

      雪宜一手轻轻按揉着额头,许是这些年调理身子颇有成效,每次大宴小宴萧靖都不让他喝酒的缘故,空腹灌了一小盅他就开始有些醉了,原本心中无数告诫自己要克制情绪,然而此刻却有些把持不住。“还记得当年陈老太师琴会上我不识眼色地拔得头筹,害得太师之子羞愧自尽之事吗?那之后侯爷罚我去看府里处置犯错下人的场面,还有将六哥屋里一个与外界通风报信的侍女活活打死的样子。我不敢看他们就压着我的头,告诉我要知道犯错的下场。自那之后我夜夜做噩梦,梦中我能真切地感觉到疼,听到筋骨寸断的声音,看见自己被白布裹着扔去焚毁。然后吓醒,躲在漆黑的屋子里不敢叫人,缩成一团,听窗外竹子抽叶的声音,直到天明。在十六岁入族谱之前,我没有名字,不在官府户籍造册上,甚至没有身契,还比不上你家买来的奴仆,没有父母庇佑,没有朋友相伴,如若哪天死了,没人报官,官府也不会受理。烛火熄灭尚有一缕青烟,我死了,会留下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六哥生来就是天之骄子,这种感受,你不可能明白的。所以我不会说,我若说了,只是让你讨厌我罢了。我在天地间只有一个六哥可以依靠,那时候我敬着你爱着你崇拜着你,怎么会做让你讨厌的事呢?并不是某一天突然就变了,大抵我本不是乖巧听话之人,只是想讨你的喜欢和爱而已。”

      雪维攥紧酒杯的手有一丝颤抖,他干脆端起酒壶仰头灌了下去,呛咳一阵后痛苦地问:“你说你曾敬我爱我,可你为何不相信我?为何不相信我能保护你?”

      “你护不了我啊!侯爷毒死我母亲害我痛苦一生受疾病折磨,一次次痛打我作为平息事端的挡箭牌,还有去豫州为质,受尽酷刑折磨吊挂城楼上,把我借给萧靖代替银钱米粮,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你能阻止的。我终于明白没有人能保护我。我也是堂堂男儿,虽不能像六哥那样披战袍上战场,但也不想靠着别人的怜悯保护度日!我也有理想有抱负,那些在江南门阀错节中永远实现不了的清明政治,我想随另一个人实现这一切。”

      “所以这就足以让你舍弃恩义背叛家门去投奔他人吗?”

      从前六哥逼问他任何事的时候他都是怕的,不敢对视那双锐利的眼,不敢承受他的气魄之沉重,而今天,雪宜酒醉迷离中却无畏地直视着雪维说:“所谓恩义,是高兴时加我以锦衣华服,不高兴了就褫衣羞辱。如此恩义,我消受不起!至于家门,我一直苦苦求一个家,然而夏家是你家,不是我家。我所背叛的,所辜负的,只有你一人。但辜负的注定辜负了,我只想站在天下为局的棋盘上与你痛苦博弈一场,看看你的世界是什么风景,这是我最大的自私。”

      雪维轻叹一口气,“是你胜了,这边风景可好?”

      雪宜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眼中似有泪水,答道:“原来背负了太多期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寸步难行。”

      当雪宜想要举杯之时,突然被六哥按住了手,强硬地掰开他的手掌夺走了酒杯自己灌了下去。之后又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他说:“主宰生死的上位者这条路,总没什么滋味的。不管怎样,你已做出了选择,还是保重自己的身子,坚定不移、孤孤单单地走下去吧。”

      雪宜缓缓端起那杯温水抿了一口,与口中残存的辛辣相比,白水也品出一丝甘甜。再看眼前之人,似乎彼此都有一丝释怀,虽然已经太迟了。

      良久,雪维指了指角落里的落了灰的琴,用很疲倦的声音问,“雪宜,能给我弹一曲吗?”

      雪宜点头,“好。”

      自当年弹琴出风头受了重罚,他心里自卑,再不肯在人前弹琴。可是不知怎的去了萧靖那里之后倒是常常把玩六哥所赠的古琴,萧靖跟韩陆他们比剑耍把式的时候总央求他弹一曲助兴,他倒从未拒绝过,渐渐也释然了。

      抬手,起势,挑弦,拨音。琴音乍起,有金戈铮鸣之声,一阕倾覆城池,有万物杀尽之悲。渐渐地,曲势放缓,归于平静,如风旋幽若,气沉兰溪,伴着窗外落雪之声,沁入人心。

      弹着弹着,不知不觉间雪宜脸上已布满了泪痕,泪水翻涌而下,怎么也止不住。再后来,他终究因体力不支睡过去了,只依稀记得二人最后说的话。

      “六哥,你可后悔当年将我带在身边,教我读书识字吗?”

      “我后悔没打死你,后悔没早早一刀杀了萧靖,但不后悔教你。知己也好,敌人也罢,若不教出一个你,我这一生,该有多寂寞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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