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阕》倾城泼墨

125、第一百一十二章

　　江边古道，马车疾驰。

　　颠簸中雪宜勉强稳住身子，胃里又是一阵恶心难受。算脚程雪维定然已到了徐州西路军后方，就算知道他所带的兵力不会太多，雪宜也断然不能放任雪维有丝毫喘息调整的机会。毕竟那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具大的威胁和隐患。

　　唐翊骑马凑近车窗汇报道：“数日前主公的人截获了韩夫人给六公子的两封家书，这兵荒马乱的，铜陵东西都有战事，侯府送信的人耽搁了不少，两封竟被同时截下。先生料想的不错，第一封说夏邯重病昏迷，但性命无碍，府中小侯爷主事，要六公子一切放心。而第二封则说小侯爷出征挂帅，家中无人主持大局，盼夫君速归之类的话。听语气，情势描述的也不是特别严重。”

　　雪宜挑开车窗帘点点头道：“家书不言政务，不得附在军令公函中，且只可一月一发，此是六公子定下的例，他身为主帅当以身作则。而他夫人的家书一月间发了两封，且言及诸事安排，这就已经很严重了。”

　　“还多亏了家书不让附在军令公函中，不然我们也是截不到的。毕竟军用文书往来都有定日，若少了一封那可立时就要发现了！且由军中传令官交接发送，哪儿有从侯府下人手里抢家书来的容易？”

　　正在此时，传令兵飞奔而来与马车并驾齐驱。“报！三日前夏雪维夜袭军营虽被抵挡，但同时于菁江县西北四十里攻击押运粮草车队成功。”

　　雪宜心中不禁暗赞，这番行事动作着实迅速。荆州远道而来大军疲惫不堪，与其在局势不明朗时等着后援调粮，不如再努把劲明抢一波来的简单。将士们看到敌军过江、故土上烽烟四起本就士气大丧，若再一时断了补给，那真是要兵变了。

　　唐翊又思忖了一番，问道：“先生以为，六公子接下来会如何做？”

　　“先前他从荆州赶来，江南已沦陷数城，讯息一时不通也是有的。只是如今夏轩二十万大军惨败，这么大的胜果江翰可是恨不得全天下都立刻知道。已经三日，六公子不出明天怎么也该知晓了。侯爷病倒，铜陵无人主事，想必他会排除万难，哪怕一人单骑也要速速赶回铜陵。”

　　寒冬行动不便，若要又快又不显眼地回铜陵，还得避开铜陵西面沦陷的城池，那最多不过几十轻骑同行。之前出现的位置在菁江县西北四十里吗？那必经之路就是……

　　“唐翊，吩咐车夫，改道晴明山麓。你速去最近的徐州西路军营借兵，那边挂帅的是江翰的手下，只怕未必好说话。好在对方人不会多，有个一千军士，便足以请君入瓮。”

　　唐翊得令而去，驾着疾驰的飞马，心中感慨万千。其实从浮桥渡江开始胜负的天平就已经倾斜，夏轩冒然领二十万大军自取灭亡之后，可以说全军上下士气大振，都已觉得胜利在望。而那个运筹帷幄之人呢？依旧眉头紧锁，稳坐中军，不见半分喜色。他那根弦绷得越来越紧，不敢有丝毫放松，仿佛一颗心永远只扑在战局上，仿佛看起来没有一丝情感波动。然而殊不知，这又是另一种形式的粉饰和掩藏呢？唐翊开始盼着早点与主公汇合，这半年来他无数次听到了先生波澜不惊的外表下，那个孤单无助的声音。

　　与此同时，雪维帐中诸人前一刻还在愉快地畅谈着如何成功劫粮的战功，下一刻噩耗传来，如巨石压在胸间，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从后脊骨涌上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雪维一手扶着桌案缓缓起身，他眼中是今生从未有过的张皇错愕，耳中仿佛听见了一把刀直插胸口的声音。

　　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又再多用了平时一倍的力气才勉强发出一个沙哑的声音。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跪地的几个伤兵痛哭道：“小侯爷带领二十万大军支援江城，于兰溪夹道中伏，可怜我数万兄弟，含恨惨死！末将等换了百姓的衣服混在难民中一路狂奔来报信，只求六公子力挽狂澜救救弟兄们，救救江南百姓吧！”

　　一旁雪维帐下两个副将也跪地流泪道：“公子！此人虽没穿我军军服，但据徐州西路军大营探子回报，今晚徐州军全都赏酒赏肉庆祝，看来这大败的消息不会有假！而更有甚至，如今盛传侯爷已经……已经……已经不在了！这才让敌人如此猖狂！”说罢，二人扣头抢地，账内一片唏嘘。

　　“不可能……不可能的！就算夏轩二十万大军覆灭有多双眼睛看到了，但是侯爷之死无人为证，这定是徐州军为鼓舞士气才编的谎！”雪维扶着桌案的手有一丝颤抖，痛心疾首地闭上双眼。

　　一时帐中陷入了恐怖的沉寂，唯有伤兵抽泣之音格外刺耳。

　　突然，一个副将顶不住这种压抑的气氛，突然摇着头开口，“完了……完了……六公子，我们江南是不是……是不是要败了啊？”

　　“安晋，你住嘴！”魏沅一声怒喝，嗓子里尽是嘶吼之声，“你是追随六公子多年的人，怎敢阵前说这样的丧气话？”

　　然而除了魏沅，所有人都只是偏过头去不发一言。魏沅见了这场面指着他们彻底发火了，“你们这都是怎么了？胜败乃兵家常事……”

　　“可是我们真的束手无策了啊！”另一个副将终于忍不住爆发，“安晋不过是说了所有人不敢说的话罢了！其实早在敌军渡江的时候……那时候大家就已经慌了！但是我们都深信着六公子能力挽狂澜，我们都没放弃，想着放弃荆州守住江南再图后事。然而如今徐州东西两路军要围铜陵城，我们两万人被卡在了外面，小侯爷败掉了江南一大半军力且都是精锐，萧靖在我们后面马上就赶来驰援，如此局势……如此局势！”

　　又一人受了感染忍不住哭了出来，“胜败虽是兵家常事，但我们都相信六公子不会败的！这么多年，无论我们打哪里，战术上可能小败，但战略上从未输过！就在昨天末将以为我们能偷袭成功，就必然能里应外合杀出重围，末将坚信这一点，然而今天……今天却告诉我没有人能接应我们了，大军都已经被小侯爷败光了！”

　　魏沅叹了口气，其实将士们自敌军渡江就多有不安，但一直撑着不说。今天得知自己两万人马很可能要成为孤军，任谁还能撑得住呢？

　　雪维看着面前多年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堂堂七尺男儿，被逼落泪，想来又是何等绝望啊！他深吸一口气，语气中隐隐有落寞之意，“的确，敌军渡江之计高明，是我败了阵仗，对不起诸位的信任。诸位可是不想再追随我了？”

　　几个副将一听，各自对视一眼，帐中立时所有人黑压压跪了一片，皆红着眼睛道：“无论何种局面，末将等誓死追随！”

　　魏沅扣头拜道：“公子言重了！大家虽然忧心战局能否扭转，但追随公子之心永不动摇！我们这些兵，就算真的要败，也要守在公子身边！公子只要能脱身回铜陵主事，一切都还未可知！”

　　雪维上前一个个扶起了诸将，又恢复了沉着镇静，“既然如此，不必个个哭丧着脸。魏沅即刻选三千精锐，化整为零，悄悄给我去晴明山西面埋伏，不止山麓道两旁要有人，山上也运去物资马匹接应。这条路是我们回铜陵的最佳之选，不出意外夏雪宜定要拦截，届时我们反过来包抄，若能握着敌军军师这个筹码，什么事都好办。明日天一亮，安晋你带人闹兵变，我要找个正当理由拖两天再出发。后日，选五十最优秀的骑兵随我闯回铜陵。剩下的人由李将军指挥，放弃攻城，利用复杂地形避开徐州军，直接南下腹地，整军再图后事。”

　　雪宜，这一手究竟能不能猜中你的心思，不妨让我们来赌赌看吧。

　　两日后，当雪维真的在晴明山麓道上看到迎面劫堵的徐州军，看到坐在高头大马上的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时，他浅笑了一下，看来这场博弈，是他胜了。

　　两方相距三十步之时，雪维反手勒马，烈马长嘶，高扬马身而止步，一人一马映在似血残阳中，格外壮烈凄美。他两手随意轻轻一搭虚作一礼，高声喊话中仍是傲气不减。

　　“燕国军师，可别来无恙吗？”

　　雪宜则展袖合手一躬，并未迎上对方那锐利炙热的眼神，外表仍是那副眉头轻锁，低眉顺目的样子，一如当年。他恭敬说道，“托六公子洪福，一切皆安。”

　　“哈哈！”雪维听了这话不禁大笑一声，不知何时，你也学会了跟我打官腔！

　　“本帅看你也是一切皆安，此时妙计得逞，看着我们步步走入你算计之中，自然春风得意，不像去年见到时那般疯疯癫癫，失魂落魄了！”

　　“失去了所有可失去的，还有什么值得我这一无所有之人为之动心呢？合围之势将成，江南大势已去，若说是有什么还不放心的，不过是今日擒六公子这最后一件了。”

　　雪维环顾四周，与埋伏在暗处的自己人对视一眼，随即看了看面前雪宜身后的军队，冷笑道：“燕国军师这么看得起我，我仓皇而逃不过是几十轻骑，您这准备了少说数百上千人堵截我，实在很给面子。只不过……”雪维拔剑出鞘，字字咬牙切齿，“……你可知有句话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霎时间，所有埋伏的夏家军一齐现身，成包围之势，雪宜身后的徐州步兵见状迅速拔刀举盾相向，一时双方剑拔弩张。而就在此时，忽然周围传来惨叫声，原本在上方包围的夏家军数人冷不防砸落下来，背后一刀穿胸，摔在血泊之中。

　　兵马慌乱之声乍起，夏家军三千人赶忙变了队形涌向中央，围绕在主帅身边，三股势力乱成一团推推搡搡互成压制之形势，雪维身后更是有大批马队奔腾之声袭来，不出片刻便堵了下山的路，待暗沉沉暮色里看清来人，黑底燕字旗正沐浴着如血残阳染成了绛色，马上那人身披玄色披风，昂首睥睨，傲视众人，正是萧靖！

　　正在此时，雪宜悠悠开口，平淡地说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黄雀之后，尚有雄鹰。力量对比如此悬殊，且前后夹击，还望六公子不必再做困兽之斗。”

　　那人的声音听不出一丝志得意满，也不带丝毫嘲讽戏谑，反而竟起悲凉沧桑之感，使闻者伤心。

　　而身后萧靖一开口，则与雪宜形成极大反差，可谓底气十足，震慑人心，难掩心中豪情。

　　“十七路浮桥渡江，我大军化整为零一个月来收获颇丰。想着六公子四处奔走，四处见到江南的败军之师，恐怕消息也不太灵通，还请陈大人给他念念战报吧！”

　　一旁陈彧会心一笑，用在场夏家军都能听到的声音扯着嗓子喊道：“荆江中线濮阴、绥正、符水三城已被攻克，晚江、苏垣、郑家堡等七座城池已开城投降，潞川水军已败，沿线府县官员见势不妙，纷纷投诚。长江下游虽遇几个死忠你夏家的将领拼死抵挡，但奈何已战死了三位将军，想来不日城池便可告破。当然，最值得一提的莫过于小侯爷二十万大军覆灭于兰溪夹道，想必六公子已然知晓了。而还有一新鲜热乎消息是今晨徐州西线军已突破防线，直逼铜陵，你家小侯爷已经仓皇逃回了铜陵城，下令紧闭城门死守，不敢迎敌。”

　　“你闭嘴！”雪维听着他的话已是忍无可忍，抬手搭弓一箭射向陈彧面门，被一旁士兵举盾挡下。

　　雪维此举激怒了萧靖，萧靖死死瞪着他怒道：“大势已去，束手就擒吧！”

　　雪维双眼泛红，举剑指天呐喊，“凡我江南儿郎，宁死不降，绝不束手就擒！听我号令，冲！”

　　瞬间周围所有残存的江南兵士们跟着雪维策马狂奔，直冲下雪宜那侧的徐州军，电光石火之间，雪维再次搭弓射箭直指为首的白衣军师！

　　周围士兵虽然以盾牌挡在其身前，却不料此箭不为射人，却为射马，马腿中箭，惊马癫疯，雪宜冷不防从马上摔落下来，而紧接着迎面冲来的雪维丝毫不顾前方阻挡猛撞上来，右手挥剑斩落五人，身子斜倾横挂，左手一把拦腰捞起了摔下马还未站稳的雪宜，将他按在马背上席卷而去，留下周围护卫傻了眼愣在一旁。

　　萧靖在背后以数倍人数优势包抄，却未想到夏雪维赶如此不管不顾以肉身血搏冲向另一边的雪宜，更没想到他能够如此果决地得手！而此时雪维更是做出了难以意料之举，他放弃了山麓那条可以两山之间平缓穿过的大道，转而带着仅存的两千兵士往一侧的上山方向跑去，此处虽不是什么高耸的崇山峻岭，但一入山林，马匹难行，绝非上选。

　　雪维驻马回头，一手钳住雪宜将他提起挡在自己身前，一手以剑抵在他颈间，只因恨意上涌，手上过于用力便擦破了皮，一滴红色的血珠沿着他的剑滑落在手上，雪维这个姿势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血水的温热。

　　“萧靖！除非我将士安全离开，否则一剑割断他的喉咙！”

　　萧靖越过众人望向了他许久未见的军师，那个为他的大业甘愿背负了污名还挨了剜肉之痛的人。时隔半年多未见，以为我们这次是机关算尽志在必得，谁知竟还是无力保护好你，你可怨我？

　　而远处那个被刀架在脖子上的人，却给了他一个无比坚定的眼神。萧靖仿佛读出了一种逼迫，仿佛在说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要管自己，就像那天在帅帐里跟他说让他剜下身后烙字时一般的决绝，就像如果萧靖这时表现出心软，他就要一脖子撞死在剑上一样。

　　就在萧靖片刻的犹豫中，雪维手下的将士们一路往上山的林子里钻去，一个个杀红了眼一般见着阻挡之人就砍，奋力求生，约有一半人得以冲出重围。

　　雪维见萧靖和他手下的军士犹豫了，也收了剑势挟持着雪宜趁机驾马飞奔逃出，钻进黑漆漆的树丛中，夜色里转瞬就不见了踪迹。虽然身后萧靖反应过来还是下令紧追不舍，但大军行动笨重，且夜幕降临，天色已黑，不熟悉地形之人很难在此追到人，故搜寻了一个时辰无果。再者雪宜落在了敌军手中使得萧靖不敢轻易放箭，生怕误杀。搜寻中一队士兵误入沼泽泥潭惊险万分，如此看来继续搜山不是上策。

　　犹豫许久，他最终下令说：“夜晚入荒山乃大忌，全军撤退！我军绕山与徐州西路军汇合，直接攻打铜陵！夏雪维终究是要回去的，他就算改翻山而行，目的地也不会变。何况翻山耗时，反而来得及堵截！”

　　陈彧十分担忧雪宜安危，他更没想到屡次相救的主公这次竟然轻易放弃了，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萧靖似有所察觉，往陈彧身边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说：“我知道你想什么，子瑜定是奇怪往日里拼了命地救他，今天怎么撒手了？说句冷血的话，昔日救他，是没他就无法功成，而今日已到如此地步，时势在我，没他也可得胜。如今身上背的是黎民百姓的期许，是数十万大军的命，不能再为他一人在关键时刻冒风险了。”

　　“主公……主公说得对。”陈彧本想说点什么，但是话刚要出口，还是咽回去了。

　　其实萧靖没必要主动与臣下解释什么的，话一出口，反倒像是用道理来说服自己一般，暴露了萧靖心中的犹豫。

　　“再说，夏雪维除非是丧心病狂得脑子不转了，否则一时半会儿不会杀他的。”萧靖回头望了望雪宜被带走的地方说道：“若他要杀，也要等回到铜陵守军面前杀，这才能鼓舞士气，激励人心。若要谈判，自得保着雪宜性命，如此劣势，他手里这颗棋还是很有价值的。何况……直觉告诉我，夏雪维不会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