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阕》倾城泼墨

124、第一百二十一章

　　自浮桥渡江一月后，萧靖与江翰联军自西向东几乎全线告捷。荆江中段浮桥虽然被雪维计策部署捣毁了两座断了先前过江军队的补给，然而往下游去的数条线路进展顺利，东西夹击、两相接应，使先锋军不至于孤立无援。水军沿密布的河网长驱直入奔向荆州腹地，陆军则杀红了眼一般攻城略地，自雪维离了荆州前线，荆州各级守将见长江天险已破，都有大势已去之感。荆州江领中有不少本就是二主之人，对夏氏也算不上有多忠心，除了那些换上江南自己人驻守的城池在奋力抵抗，有不少县城都是直接开城献降，给萧靖省了不少麻烦。

　　徐州这边分两路于铜陵东西两侧渡江，东边攻打重镇江城未下，西边已连占三县，势如破竹。雪维赶回驰援的两万亲兵终究是来迟一步，被率先占领县城的徐州军截住，难以回到铜陵。只得奋力攻打被徐州军夺走的菁江县城，如此让徐州前后进退两难，才不致于让铜陵陷入兵临城下之危局。

　　“报！六公子，清阳守将说五万驻军十日前已经被调走，只剩五千守城军，实在无兵可出！如今已再去更远的城池调兵，尚需至少半月时日。”

　　“什么？”雪维眉峰一挑，这已是第三个声称无兵可调的守将了。江南的军官多受过他的提拔，甚至大多都是在他手底下创出来的人，若非确实无兵可调，又怎敢在这长江防线失守的生死存亡之际不听军令呢？

　　“也是大哥调走的吗？这怎么可能？”雪维心中生疑，按说就算大哥担忧铜陵局势也该稳得住才是，不会胡乱调兵。按说清阳、曲溪这两处怎么看都是离他驰援军队最近，应该留给他实施两面夹击的战略，这样才能把徐州西路军困死在原地，又怎么会大老远全弄去铜陵守城呢？铜陵周边本有五万陆军、三万水军，江城还有三万驻军，此刻敌方化整为零分十七路散在长江全线进攻，怎么大哥反倒像是要把江南所有兵力聚集在一起似的，到底在想些什么？

　　“回六公子，所有调军皆是侯爷的兵符，刺史府发的手令。”

　　魏沅听了烦躁不安，叹口气道：“哎！侯爷明知道我们是把荆州大军留在原地部署好后带着亲兵赶回来的，怎么把西面的守军都调走了？那我们才这么点人打个什么劲啊！”

　　雪维踱步到沙盘前仔细看着兵力部署，越想越不对头，“魏沅，昨天铜陵那边赶来报信给我们的士兵可有说城里发生什么事了没有？”

　　“没有啊！说一切都好着呢！公子为什么问这个？难道不信任那个传讯官吗？”

　　“那倒没有。”雪维手里把玩着沙盘上的小旗子，自顾自地说：“只是这一连调动总觉得不对头，大哥是带兵打仗的老手，怎会如此没有章法地调兵？虽然不排除大哥有什么别的考量，但也有种可怕的可能是……下命令的人不是大哥。你想，比如大哥病了不能主事，比如有人篡改了命令，再或者更坏的可能是权利倾轧、乱象丛生，大哥已被人软禁了……”

　　“啊？不至于吧！那铜陵来的传讯官咱都认识的心腹，应该是可以信任之人，他说城里一切都好啊！”

　　“问题就在这里。他若不知道，那说明外面没有闹起来，要么祸起萧墙夏家府内生变，要么是大哥病倒昏迷。为了不影响士气，自然都要保密，除了核心那些人，怎会对别人说起。虽然可能性不大，不过我毕竟在外快一年没有回府，真实情况也搞不清。九月的家书里说大哥身子不爽，若真是加重了，只怕群龙无首，那帮老顽固们要开始出昏招坏事了！”

　　魏沅挠了挠脑袋，这些考量显然不是他能懂的，只说：“好歹还有小侯爷在，如果侯爷真病了，也没人敢趁乱打侯府的主意吧！”

　　“呵！”雪维轻轻摇摇头，心里不觉发凉，“有他还真不如没他！”

　　“六公子，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啊？两万人攻城没指望的，咱们根本没有攻城的辎重武器。”

　　雪维将手中把玩了许久的小旗子随手射出，狠狠扎在了江边要道上，“不能攻城，那就偷袭吧！”雪维负手而立，转动着脖子疏松着筋骨，并不见半分慌张神色，他的存在本身就让其他帐下将领看了感到心神安定。

　　雪维轻轻笑了一下，语气中一如既往透着自信，“传令，邹敬点骑兵三千，绕城直击徐州西路军大营，魏沅点步兵及弓箭手五千，翻越江边丘陵，押粮要道上，飞矢截之。听说徐州的大米好吃，你可要给我一粒不剩的全都抢回来！我军能不能加餐，就全看魏将军了！”

　　“得令！”

　　纵使形势不利，纵使孤立无援，江南将领心中的火都永不会灭。因为他们相信，只要有六公子在，就永远能化险为夷。在他们心里，只此一人，胜得过长江天险！

　　就在雪维偷袭徐州西路军押粮车三日前，江城城门二十里外，徐州东路军军营内，江翰看了军报正笑得前仰后合。

　　江翰一拍大腿随手把军报扔在桌上，嘲讽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的？我就告诉你这个领着二十万大军来增援的夏轩是个草包，你偏不信！总说恐防有诈，恐防有诈的！你看现在如何？江城乃重镇，守了一个月都快要撑不住了，他竟然非得从各处集齐了二十万大军汇合后再搞个出征仪式才出发，还每日只走六十里，入夜就扎营，这路程也没多远，只怕他还再要一日才能到啊！他以为他在游山玩水吗？我派去埋伏的人都等得长毛了！”

　　雪宜目不斜视地盯着地形图，这几个月来他也算受够了江翰的嘴脸，只是面上冷冷地不理会他挑衅，语气却越发谦恭起来，让人跳不出错失。

　　“是魏王英明，在下总想着夏侯从戎三十载经验丰富，任何决定总有他的理由，只怕故意派没有经验的夏轩迎敌，实则已有别的部署。如今看来，是我想太多了。”

　　“哼！也不知夏邯这个老东西是不是死了？这种货色也敢放来领兵！”

　　“侯爷不可能允许夏轩这样散漫行军，也不可能让夏轩掌权。只要他醒着，从来最怕大权旁落，哪怕缠绵病榻也要找人来议事的。如此看来，就算不死也是病重了。夏轩往日里心有畏惧、处处谨慎，才德风评虽不突出但也无甚不好。夏侯一倒下，六公子又未归，无论族老宗亲还是文臣武将，自然要唯少主人马首是瞻。”

　　江翰将桌上军报扔给雪宜，出言讥讽道：“这我就搞不懂了，江南是没人了吗？怎么也不教教他如何调兵遣将？”

　　“不是没人，只怕是人太多了。”雪宜冷笑道：“夏家万千食客，一遇大事谋士们都想凸显自己，无论哗众取宠的或是有真才实学的，堂上为无数种方案大吵大骂甚至动手都是常事。若做决定之人有六公子之才，自可得兼听百家、权衡利弊之效。若是主事之人自己心里都不了解所议之事，那非得听晕了不可，往往做不出什么好决定。及至军中，且不说最优秀的将军都被六公子带去了荆州战场，纵是懂军事的将官们有所建议，夏轩这等突然掌权之人，还不要好好耍耍威风。只怕越是谏言，他越要按自己意思来才显得有排场。”

　　雪宜说罢展开军报速速扫了一遍，忽而眼前一亮，又将战报双手递回江翰手中，恭敬而严肃地说道：“也许魏王可以让您埋伏的士兵换个地方长毛了。”

　　崇德元年十一月初七，夏轩率领二十万大军驰援江城途中，为图近路，从北面兰溪夹道穿过兰丘高地。虽江南靠近江边一带没有高山峻岭，但此道地势低洼被两侧起伏高地所夹，只一进一出两个道口，引大军通行此等地形乃兵家大忌。

　　夏轩坐在高头大马上，抬头望了望高高飘扬的蓝底银色“夏”字旗，低头又看了看袖口的“彩蓝双风”家徽，只觉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前所未有的畅快！以往那个在父亲面前屏气凝神，在六叔面前做小伏低的自己不见了，取而代之是威风凛凛、昂首挺胸的一军主帅。他打从心底盼望着这样美好的时间不要过得太快，仿佛支援江城这件事都被他抛诸脑后了。

　　大军浩浩汤汤挺进兰溪夹道，本是天高云阔，气清风平。正在所有人都毫无准备之时，倏忽间山间轰鸣乍起，千万巨石自夹道两侧高地上骤然滚落，以席卷天地之势，吞吐众生之力狠狠砸向了夏轩的二十万大军！诸多兵士被这震天动地的巨石攻击打得措手不及，转瞬间千钧之力毫不留情地碾压过兵士们年轻鲜活的躯体，立时血渐三尺，血肉横飞，死者满心悔恨不甘，生者满眼惊恐绝望。躲过一劫的兵士已阵型散乱，四散逃窜而不得出。此时上方的徐州军现身，漫天箭雨飞落，惊马长声嘶鸣，伴着兵士们声声凄厉哀嚎，一时间兰溪夹道化为修罗地狱。

　　江翰站在高处看着夹道中中伏的江南军队，多年宿敌，他一朝得势，实是不胜欣喜，遂高声命令道：“堵住出口，他们定要死命突围，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那个夏轩，给我杀来祭旗！”说罢又转向雪宜一阵冷笑，“先生没有意见吧？”

　　“我能有什么意见？”雪宜回以温婉一笑，“尽管杀了他，让一盘散沙、心思各异的江南诸人都同仇敌忾地为他们的少主人报仇吧。”

　　“那……”江翰一时语塞。

　　“非但不能杀，你还最好要想个办法放跑他。有这个蠢材回铜陵城搅合搅合，你我成事都容易些。”雪宜看着下方惨烈景象，脸色惨白，却看不出任何表情。“魏王一直想扩充军力，可惜徐州地小，难以遂愿。此刻逃向出口处的江南兵士刚经历生死，尚惊魂未定，都是凡胎□□，此刻心志最弱。您若在出口处给个活路招降他们，只怕要比在徐州征兵来得快许多。”

　　江翰踱步逼近雪宜身前，顶着一张狰狞面孔压低了声音威胁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无非不想让我大开杀戒罢了。让这些兵士军资都肥了我的裤腰，以后不怕我反手对你家主公不利吗？”

　　谁知雪宜非但没收他威胁，不退反进，更气势凌离开地上前一步贴上来，二人近在咫尺之间。江翰被雪宜那双眼睛逼视得无处遁形，犹豫间只听雪宜凑近他耳旁轻声说：“你被夏雪维压制了多少年，仓皇而逃的次数想必不少吧。只是任他智计卓绝、任他有精兵良将、任他坐拥长江天险，也要败在我手掌翻覆之间。我劝你最好能安分守己，永远不要想着与我主公为敌，如此自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否则……就徐州这种弹丸之地，实在不够在下发挥的。”

　　雪宜的话，再无第三人听见。那声音很弱，说到最后不过一个气音，然而却透着自信，透着轻蔑，透着邪魅，与他往日恭顺文静的样子天差地别。江翰只觉得一丝恐惧涌上心头，以致雪宜话说完了他就呆呆愣在原地，竟一动也不敢动。

　　雪宜心中冷笑，不过又是个色厉内荏之人。他退后一步，又恢复了往日恬静淡雅的模样，展袖恭敬一拜，“东路军大局已定，魏王勇武，定可披荆斩棘，再无阻碍。主公定从西面而来，雪宜自当前去汇合，待铜陵围城之势一成，再与魏王把酒言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