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3、第一百二十章 ...
-
崇德元年十月初二日立冬,日之初晓,天之未明。浩浩长江东逝水,西起荆江云梦大泽,东至江城彩石古渡,萧靖联合徐州江翰在长江中游至下游选址十七处,以铁索连结千百战舰,上至双层木板,先于岸边连成多段,再推至江心组合串联。铁链紧束,再以绳索固定,上百斤的船锚重击江面沉入水底固定,只听一声号令,全军战士拔刀冲锋,战马呼啸狂奔,在江面上如履平地,气势如虹地朝着梦寐以求的长江南岸冲去!
长江南岸,僻静的村庄里早起的村民三三两两来到河边,忽闻远方奔袭呼啸之声,起初还以为是自己是幻听了。然而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直到一个村民目瞪口呆地指着江上对另一人说:“老伙计,我不是眼花了吧!你看江上出现了一座桥!”
“胡说什么,哪儿有人能在长江上架桥……”然而他朝着对方所指方眯起眼仔细看,旭日东升,水雾消散,晴天之下,碧水之上,竟真的出现了铁索连舟所组成的大桥!
“浮桥,是浮桥!怎么这里突然会……”老村长猛地反应过来,在水边活了一辈子,他见过村里小水洼、小荷塘上泊舟为桥,可还没见过能横跨长江的浮桥,甚至从没觉得有人会这么去做!再看远处军士战马,心中泛起寒意,忙冲回村舍大喊道:
“快逃命啊!敌军杀过来了!”
日之当空,长江中下游江面上共架设起十七架横跨长江、足以并行三匹战马的军用浮桥。为适应河水涨幅及河宽变化,尤其在中游水流较为湍急处以三层的排筏辅助补充长度。正值入冬枯水期,长江流速趋缓,江面相对较窄,加之天之爱助,晴朗微风,十七处浮桥皆架设成功。且因为多处避开了重点布防的区域,待到观望台传讯息到各江边重镇,萧靖的先锋军已然过江,骑兵客服了水上之困苦,马蹄如飞直指城池,将闻讯赶来的守军逼退回城。护桥军士随后把持江岸,辎重粮草随之运输当中。
“报!陈官渡口发现大批敌军过江,疑以连舟为桥,已摧毁了我军观念岗哨!”
“报!敌军建造陈官渡和竹石矶两处浮桥,骑兵已过江,一在洞庭以西,一在洞庭以东,现在临近两城守军告急,闭城不出,求我方大营毁坏浮桥,防止敌军后续主力过江!”
“报!徐家镇守将只有两千守军,胆小怕事,见此情状直接投诚了!”
“报!再向下游疑似还有第三座浮桥!往平襄城方向去了!”
至当日傍晚,雪维帐下军报频至,无一喜讯,皆是噩耗,花了一天的时间,各地讯息汇总,总算是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坐在帅帐案前,两手紧扣撑着下巴,低头目不转睛地瞪着眼前的军报,面色阴沉,眉头紧锁,整整两个时辰一言不发。
王袭和帐下一干谋臣都已经听得面如死灰,见六公子这副样子以为他挫败太过失了精神,人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一人劝道:“六公子!他这一招确实太不合常理,只是不是发呆的时候,还望快拿个主意吧!”
王袭进言道:“六公子可再用火攻,赶紧破坏浮桥为上!萧靖浩浩荡荡数十万人,要等到全过来了可就为时晚矣!”
“公子!你别不说话呀!”“一切都仰仗六公子做主!”
雪维以脸埋在双手中狠狠搓了一把,想提口气,却不知怎的气闷于胸,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格外低沉。
“子予,不可贸然火攻。如今已是十月,风虽季节变换,已转西北,若在南岸纵火,无风烧不起来,有风必然反烧我军。浮桥两侧必有萧靖水军护航,今传令陈官渡上游水军顺流而下以大型船相撞,不必恋战,宁可拼得船毁人亡,也要想方设法借着水势加速撞散他的浮桥。我军则以精锐逆流而上,以箭矢远攻护桥水军,设法夺他们的船,再毁桥不迟。”
众将一见自家主帅还是有所谋划,并未失了心神,便放下心领命而去。
王袭也面带笑容,拱手道:“六公子不必太难过,公子战无不胜,偶然略输了一招,只需挽回即可,如此安排,定能毁桥!萧靖的先锋军虽然过来了,但是粮草辎重若给他截住,过来多少兵,不都得饿死吗?”
雪维冷笑一声,缓缓扶着桌案站稳,又缓缓走到地形沙盘前。
“只需挽回即可?你说得倒是轻巧。”雪维以手轻轻抚摸过沙盘上的长江江面,眼中神色凄然,直勾勾地盯着沙盘看,“长江中下游水网密布,他最引以为豪的陆军过得江来,水军便能沿支流顺流而下深入荆州腹地,长江守不住,荆州危矣。何况毁眼前看得见的一座桥我尚能谋划,可你说长江中游水势相对迅猛,他都顺利架设跨江大桥,那下游呢?今日一日报上来三处,只怕不知他在我们现在看不见的地方不知筹谋了多少?我还在想萧靖这半路出家的水军实在练得不太过关,敢情战法没怎么好好练,光顾着演习怎么拼舟搭桥了。”
长江失守,大势已去,怎是轻易能够挽回的?
王袭听了此话心里一惊,“下游?公子是说……是说……”
雪维并没搭理王袭,“你猜……他在哪儿?”
“他?”
雪维惨淡地笑出声过来,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见他肩膀一耸一耸得越笑越大声,似悲似喜,似嗔似怒,听得让人心疼。
一日水米未进,雪维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胃,边笑边摇头。这可不是萧靖的手笔啊!小七啊……不得不承认你选的人确实厉害,原来那般天衣无缝的离间之计面前他都能信你吗?到今天才知道,你的伤你的痛都是作假的,你真狠啊!颜面尊严也好,割肉之痛也罢,这样处心积虑做戏,可是恨毒了我吗?还是萧靖真的有那么值得你追随吗?你穷尽心血也要助他,对自己下此狠手,紧接着筹划多时,浮桥渡江一战又打得如此完美,长江天险,在你眼中视若无物!这份才气胆魄,不怪萧靖舍不得埋没你!
雪维的指尖顺着沙盘上的长江顺流而下,最终停留在铜陵。
“子予,你看这鬼斧神工之笔,冰冷决绝之心,他可真厉害啊……”
“六公子……”
“桌案上我方才写好了军力调配命令,几处水军围剿堵截之策要格外仔细布局,你留在此处协助荆州刺史安排。吩咐魏沅整军,带上两万亲兵,明日就回防江南。”
然而此刻的江南,前线告急,后方却还是歌舞升平景象。
铜陵城外五里,桐枫台主殿内,笙箫不绝,美人起舞,觥筹交错,人人尽欢。因引山间温泉水穿殿而过,世间纵是数九寒冬,殿内也是温暖如春。再观之梁上雕刻璀璨繁花,屋顶绘满漫天彩云,宫室之精巧华美,俨然仙境一般。
酒过三巡,一众聚来作乐的富家公子们已喝得半酣,一个个顶着红脸颊伸长了脖子与歌姬挑逗作乐,样子着实不堪。
主座上夏轩身边围着三四个美女,一直夸这桐枫台如何如何美轮美奂,侯府如何如何气派威严,直把他伺候得眯着眼笑个不停。宾客见他高兴,便有人赶紧跟着奉承道:“小侯爷真是体恤我等,定是想着这冬日里没什么好去处能寻乐子,加上老侯爷一病,咱们也不方便在城里玩闹,小侯爷便拿出自家园林日日款待我们这群闲人,我等着实感激不尽。在下看这殿里雕梁画栋,如在天宫一般,这通天的富贵,这通天的气派,也唯有咱们江南之主才配拥有啊!”
夏轩听了这话很是受用,这人看起来像是夸建造桐枫台的现江南之主,然而实则是暗示他将成为未来的江南之主。现在这些投奔他的宾客都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位小侯爷最大的心事就是那个天纵英才的六叔可能会挡了他继承家业之路,故而一个个都出言讨好。
正快活得如同云里雾里之时,殿门忽然被人猛地推开,秦宣带着几位老臣在冬日里跑了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冲了进来。一众陪坐宾客皆不敢出声,乐师舞姬都吓得赶紧退到一旁。
秦宣不顾儒臣形象,一改常态跑到夏轩桌案前抬手一把掀翻了桌案,玉盘珍馐碎了一地,只见秦宣捶胸顿足高声痛骂道:“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小侯爷不是说出城巡查军营吗?怎的在此与这帮乌合之众寻欢作乐!可知你醉生梦死之时,敌军都已经过江,直指铜陵而来了啊!”
随着殿门大开,寒风猛地灌进殿内,夏轩酒醉后额头上薄汉未干,冷风一扑,浑身一个激灵,再听了秦宣此言,如同大梦方醒。他跌跌撞撞爬了起来,满脸尽是张皇失措之态,他伸手抓住了秦宣的胳膊咽了口唾沫,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什么过江?过哪条江?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过得……过得来呢?”
秦宣本是带着老臣找夏轩回府主事的,奔走一天一夜才好不容易找到了人,看道的却是他这副衣衫不整、说话结结巴巴的模样,不自觉眼中已噙了泪水,止不住地摇头。想自己一辈子为夏家,为侯爷,为江南国计民生呕心沥血,但求做良臣,做明主之辅佐。可如今景象,实在让人失望透顶。
“如今侯爷病重,六公子浴血奋战于前,小侯爷你是留下掌家的少主人啊!身负重责,一举一动皆攸关万民生死。可你,可你居然能假借出城巡查防务之名在此奢靡享受,白日宣淫!”秦宣痛心疾首地挣开了夏轩,只因太过激动,话未说完就一口痰卡在喉间,呛咳了许久。
一旁跟着秦宣来的几位大人见状赶紧上前搀扶,一人上前对夏轩拱手一拜道:“敌人精心谋划,竟然架通了能横跨长江的十里水上浮桥,如今徐州的兵马已经在杨城南面的渡口过江,径直南下攻打江城。江城就在铜陵以东不远,如若城破,则江南全线危矣!而此时,另一路大军则在长澌渡口架通浮桥,在铜陵以西攻打菁江县城,如若攻下,那一东一西两面夹击,便是围城之势!如今六公子已快马加急传讯说正在回援路上,敌人过江已经三日半,侯爷那边中风昏迷,虽施针控制住了但还未醒,求小侯爷快快回府主事吧!”
夏轩呆呆地愣住了,太多的讯息一股脑冲进脑海他实在无法消化,然而唯一的感觉就是后脊梁骨窜上了一股寒意。“知……知道了。诸位大人快回吧,我立刻叫人备马,定比你们还快些!”
长江防线失守,是他从来没想过的!不止是他,也是江南文武官员没想过的事情。然而此时,比起长江失守,比起铜陵两面危机,比起将要来的战事,他更怕的,是秦宣说六叔要回来了!
等到秦宣带着几个大人刚出门去,夏轩腿一软便跌坐在地。他抓着周围来扶他的人慌慌张张地嘟囔着:“怎么办?怎么办啊?六叔走了快一年,怎么就要回来了呢?他一回来秦宣一定要去告状的,一定要说今天之事。那玩忽职守之过,六叔还不得杀了我啊?”
这时只见暗处一宾客嘴角上扬,然而一瞬就恢复了神色,忙凑上前出主意道:“小侯爷不要怕!您是侯府的继承人,这时侯爷身体不济,就该赶紧拿了兵符调动三军。此时您不如自己带军出征、赶赴江城驰援,先把功劳攥在手里再说!”
“说话的是邹家二公子吧!”夏轩想都没想就摆手道:“你说的轻巧,我带兵?我根本没带过兵我不会啊!”
邹二公子忙奉承说:“不不不,小侯爷不要妄自微薄,您本来啊就有监军之职,又从小习武,虽没带兵上过战场,但您只是差个建功立业的机会而已啊!凡事都有第一次,那六公子第一次带十万大军抗衡徐州之时还未满二十,如今小侯爷已经及冠,一定没问题的!”
夏邯白了他一眼,灰溜溜地看着地酸酸地说了句,“谁又能跟他比呢?”
邹二公子闻言凑上近前认真劝道:“都是一家骨血,有何不能比的?何况这带兵又有多难呢?我江南兵精粮足,小侯爷要亲自上阵,不妨就调个二十万大军倾巢而出去压一压对面的气势!仗有将军们去打,策略有帐下文臣们去谋划,这主帅只是站在台上拿个主意的事情啊!”他又凑近夏轩耳边,做出想说话却顾忌旁人的犹豫样子。
夏轩自己爬起来整理衣衫,挥手让众人全都散去,只留下了邹二公子。
邹二公子眼珠转了两转,凑在夏轩耳边轻声说:“说句冒犯的话啊,您以为六公子十几岁就能打胜仗,还真是靠自己血拼不成?这不都是担个虚名领功劳的事嘛!一次胜了传出了美名,那以后经验多了自然就赢得也多。所以六公子能行的小侯爷也能行!东边的江城城高池深,易守难攻。而西边受挫的县城守军少,六公子从荆州方向来,正好是要路过菁江县的,那边让他打去吧!等到您在西面立下大功,守住了城池,六公子还敢追究今日之过吗?更有甚者,您是老侯爷的继承人,到时候拿了兵符不准他立刻回来也都不是难事!让他解了铜陵西面的困局就回去守荆州啊!这样一来小侯爷可就是名正言顺坐镇铜陵指挥,神气得不得了啊!”
“能行吗?我威望少,使唤不动他吧……”夏轩被他这番鼓动说得动心,然而心里也是打鼓,这么多年他从来都被父亲和六叔当废物,一时干这种大事,还真不太敢。
“夏氏族老的心都是在小侯爷身上的,小侯爷若能小胜一仗证明自己,六公子但凡不听号令,那大可以搬出他放跑了夏雪宜的罪过来!加上六公子虽然在军中有人望,但一群武夫不成气候,贵族世家们可还记着六公子闹改革官制时候的仇呢!北边三天两头就想着攻打我们,也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了!小侯爷若能借着这场仗夺了权,岂非一箭双雕吗?若再不行动,侯爷万一……”话音戛然而止,两人心领神会。
夏轩笑了,使劲拍了拍邹二公子的肩膀,高兴地说:“对,我应该听给你的!否则六叔一回来没我好果子吃,他杀了我祭旗然后夺了侯府都有可能啊!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个人才!真的是人才啊!我以后成功了一定重谢!”
邹二公子抿嘴一笑,“那就多谢小侯爷了!”
他目送夏轩快步出门的模样,嘴角笑容渐渐凝固,伸手掸了掸被夏轩摸过的衣衫,轻蔑地哼了一声,不屑道:“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