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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第一百一十八章 ...


  •   八百里湖面风平,远望长江。

      浩渺烟波上,雪维站在战舰船头昂首眺望,笑对众人道:“洞庭一湖,合巴陵之盛景。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如今虽正值春和景明,可惜却无文人雅士闲谈风月,只有二十万水师雄兵横陈待发,目之所及,皆提刀覆甲戾气缠身之辈,岂非辜负好风景了?”

      王袭随侍一旁,一士兵附耳上来对他说了一通,又呈上线报,他先面露喜色,看了线报又皱紧眉头。

      雪维问道:“可是那边有消息了?”

      王袭一时不知道该先说哪一桩事,想了想说:“自从退守长江对峙,萧靖已从冀州、兖州调兵三十万正陆续赶来,至于如何调配军力还不得而知。此前长安宫变后,他害怕打草惊蛇,为求出奇制胜,除了他亲率的两万亲兵是长途奔赴前线的,其余人马原是豫州洛阳的驻军。此前我方没差觉异动,这才打得我们措手不及。如今大幅调兵,可谓主力倾巢而出,看来……只怕他志在过江,侯爷所求隔江议和之事,难上加难啊!”

      “我不是问这个。”雪维轻笑一声,这早在他意料之中,或者说,是求之不得。

      王袭抬手用袖管蹭了蹭头顶的汗,六公子面前作答,那压力真不是一般的大,只好换个话题,“据我军潜入萧营的探子来报,公子的计谋成了。萧靖当众捉贼那脏,怒斥发落了夏雪宜,打了一顿军棍,扔回冀州戴罪。恭喜公子,真是计谋无双!”

      雪宜懒得听他奉承,直接冷冷地打断问:“过程呢?”

      “六公子大可放心,二人确实已经离心,且不用看过程如何,单说一件事,只怕就算以后萧靖能回过味来看明白这个局,夏雪宜也不会再跟从他了。”王袭屏退左右走近前去小声说:“夏雪宜身上,是否有一个‘夏’字的烙伤?”

      雪维大惊,这事在江南也是断然没外人知道的,他对大哥此举愤恨不已,小七更是讳莫如深绝不会示于人前!

      “六公子,萧靖指责夏雪宜对夏氏怀有眷恋,骂他奴性不改,还当众……当众拿把匕首生生连字待皮肉一齐剜下来,拳头大的伤当场血肉横飞,惨不忍睹。萧靖是北地里厮杀出来的野蛮人,此举实在太狠,杀人诛心,以夏雪宜的性子,揭开这道疤给全军将士看,可比打军棍、下大狱都要惨痛太多了。只怕……已经死心了吧。”

      “什么?他怎可……”话虽立时打住,但雪维莫名怒上心头,眼光中透着诧异,仿佛难以相信,脸上一瞬间闪过一丝不忍。众人看不见的地方,他藏在衣袖中的手狠狠攥了拳,猛吸两口气,继而平复了心绪,又松开了手,想了许久几次话到嘴边都收了回去,最终低声骂了一句:“活该!”

      王袭又说:“我们的人跟着押送夏雪宜的马车,只是刚到陆阳驿站时,就没了踪迹。公子看,可会有什么隐情?”

      雪维摆手道:“跟丢了才对。豫州自陆阳以北已归萧靖统辖了数年,就算是押送犯人,那毕竟是他帐下多年的军师知道不少内幕,还能在自己地盘上放纵他人尾随着有所图谋不成?若你们一直跟不丢,反而有引诱的嫌疑,我倒要怀疑此事的真假了。”

      说罢,他一甩衣袖,仿佛甩去了方才涌上心头的诸多杂念一般,恢复了往日的自信从容,意气风发。

      “通报三军,准备迎敌。子予,既然人家没有隔江和谈的意思,那我们不必上赶着了。我管他军力是十万还是四十万,一群旱鸭子胆敢扑腾扑腾跳下水,看我不把他煮熟了切碎了蒸着吃!”

      崇德元年四月,夏雪维率领荆州水师分三线迎击萧靖大军,以巨舰为屏障,掩护轻快小船推进直奔敌军先锋,及至敌船附近,点燃数以万计的火箭射向敌船船篷。箭矢以布包裹,洒上火油,漫天火光飞射,如万千流星急速坠落,致使船篷瞬间引燃。顷刻间江上燃起熊熊大火,燕国士兵慌乱中提江水救火,谁知大火反而越烧越旺,船木徒剩虚骨,一朝倾覆,卷起巨大漩涡,吞噬生命何止千百,船上几乎无人幸免。

      主舰中,萧靖远望先锋战舰燃起熊熊大火,颓势已极,忙调左右两翼支援中央先锋。本打算中央进攻,再以两翼包抄围攻,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

      谁知此刻传讯兵再带来噩耗,“报!我军两翼难以支援!敌方以两纵路轻快小艇战队以线行挺进,一路烧船,直接冲散了我军布阵,分隔战场,阻断了支援通道!”

      萧靖的主舰在阵营后方,最靠近岸边,远远看过去确能观望到敌军先远战烧船,再以纵路直插为突破,攻上未烧毁的战船抢夺战舰控制权,心急如焚地质问道:“为何不尽快灭火?所有战舰皆准备了水桶提水,难道都是吃干饭的不成?”

      传讯兵慌张跪地喊道:“我军一直在提水救火,奈何越烧越旺,根本止不住啊!”

      徐椹忽然想明白了其中道理,赶紧站出来拱手说道:“主公,这夏雪维的火箭前端必是吸满了火油,点燃船篷瞬间便可烧起来。以水救火,水遇热油便会四溅,火星迸裂自有爆裂之效。且水重而油轻,若船上遍是火油,即便是浇水上去,油必浮在水上,则大火依旧燃烧,且顺水蔓延,更是扩散到整船都烧起来啊!此刻不能用江水,需以岸边湿泥沙土盖之,绝其气而使火不能燃,方是良策。”

      萧靖其实并不很懂徐椹所说之理,然而阵前主帅所需要做,不过当机立断而已。他一挥手命令道:“救火是来不及了,速速传令补给船运送岸边湿泥沙土至各部,散布涂抹于船篷。且令军士不可畏惧大火,驾大船给我撞上去!撞不到也要开足马力以求近战!他的小船有轻快之便、迅猛之势,然船体颇轻,必不能承受大船行驶所卷起的风浪!”

      虽有应对之策,奈何雪维一击已中,抢得先机,士气高昂。即便萧靖那边换了策略以坚船巨舰舍命撞过来,训练有素的荆州水师大船挡在前方保护火箭手的小船,又以铁钩链锁限制敌船,早有熟悉水性不惧风浪的兵士沿铁索强行攻占敌船。加之萧靖这方为了使不熟悉水性的陆军也能在江上如履平地,以多船并排横连,更加剧了火势蔓延。是以未至短兵相接,就已经输了阵仗。强撑三天三夜,萧靖外围部队折损不少。忽而大风骤起,江上大火未熄,红光略过水面,全是烧残了半漂浮在江中的木船,一片凄惨景象。

      雪维站在甲板上望着远处黑云,抬手迎风,额前碎发撩拨,玉冠发带被大风吹得翻飞飘扬。目之所及,江上气旋盘桓不定,乱流暗涌,水浪叠起。

      一传讯兵单膝跪地拜道:“请示主帅,可要追击?”

      雪维转身向船篷里走去,只留下一个背影,淡淡吩咐道:“起于青苹之末,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飏熛怒。狂风已作,暴雨将至,不可追矣。”

      入夏前一连十日骤雨,浇灭了江上战火,催着长江奔流,水势大作,席卷万千狂泄而下,一时天地归于平静,只剩下风雨江河之声。

      千里之外,豫州徐州交界处,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缓缓停驶在官道边。早有侍从备下垫脚的凳子请主人下车。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白皙纤细的手轻挑车帘,极小心地在侍从搀扶下下车,饶是动作慢而再慢,还是牵动了伤口疼得皱紧了眉。

      “先生,主公那边战报到了,正好也下来歇一会儿吧。”唐翊每每看了雪宜痛苦的样子都颇为心疼,碍于伤势沉重,这一个多月走的极慢,每晚都尽量让先生宿在客栈休息,然而颠簸之苦终不能免,加之常常惦记前线战局,忧思一刻不曾停过,并不能真正休养。

      “战况如何?”雪宜一瘸一拐地被唐翊搀到树荫下乘凉,一心只惦记着前线战事。

      唐翊脸上有三分喜色,语气十分轻快,“先生放心,先前虽然被火箭所困,输了一场,不过天公庇佑,暴雨浇灭了大火,又一连下了十天。今天传讯的士兵说增援的十万士兵先到了,我们底气足得很,主公已决定趁雨一停便杀其不备,派水军精锐直捣荆州洞庭湖水军的大本营去!”

      “什么?”雪宜在车中本就颠簸得想吐,听了唐翊的消息更是一时吓得脸色都泛白了。

      “先生怎么了?”唐翊见雪宜面色不对,也严肃起来,“先生别担心,若冲进湖区则有被包围之忧,主公不会冒进,想必是凭借人多势众试探着进攻,自会留好退路,若不能成,也不至于折在里面。”

      “我怕他真就要折在里面了!”

      “先生此话怎讲?”

      雪宜知道自己在千里之外干着急也没用,叹了口气道:“主公和他身边的人都不熟悉水战,这水上作战可不是人多就能行的!水路不比陆路,可以想怎么走就怎么走!那是要靠船的啊!是以水流流向由为关键。长江与洞庭湖水流补给在一年中两次变化,冬季湖水水位高而江流低,故以湖水补江水;如今夏季则反之,荆州北部年年入夏前都有大雨,今年更是十日暴雨,长江水势迅猛,补给洞庭湖水,则水流流向是流入洞庭湖的。主公的船若想开进洞庭湖容易,想驶出来,那可是逆流而行,又有敌军阻挡,难上加难。只怕他就是不想进湖区,也会顺流飘过去。我知道他不是真要孤军深入,只是想借援军一到,佯攻敌军大本营的作法鼓舞士气,免受先前败仗的影响。只是如此一来,荆州水军必是请君入瓮,主公派去多少船,定会有去无回!”

      “那……那我们快写信阻止吧!”唐翊听了此话急得跳脚,被雪宜拍了两下肩头才稳住。

      “这讯息今日传达,那便是数日前的事情了,只怕已无法挽回。主公身边的人大多不太懂水战,便是懂战法,也不熟悉水情。其实并非没有可用之人,我们一路打下豫州,豫州水师不弱,也有将才,可是主公和身边亲信本就都是善战之人,不相信也看不起这些刚投降的低阶将领。我会写信劝告主公多用降军,毕竟这些豫州的武官本来也和江南没什么交情,更谈不上忠心。如今他们正该是急于表现之时,若能知人善用,则无患矣。”

      唐翊心里着实佩服先生心中的成算,只是看他整月伤痛难安却还要事事操心的模样,又不禁感慨,凡是世间大才,懂得比常人多些,也注定要背负太多东西。

      雪宜看他出神,以为他担忧主公水战不利之事,遂说道:“唐翊,毋须担心,主公可以应付。长江于敌方是天险,于我方也是。一旦他们退到长江以南,面对主公重兵压境,绝不敢轻易进攻。倒是我们,也不必干着急了。入了徐州,便改走水路顺江南下去吧。平原水系支流甚多,复杂多变,且曲直深浅不一,我想对着勘测图亲眼看看。”

      唐翊闻听此言很是不解,“先生不怕暴露行踪吗?越是靠江,江南眼线就会越多,主公先前那么信任先生,此番虽是佯装中了夏雪维的奸计,路途中主公也帮我们断了跟踪之人,可保不齐还会有人探查行踪的。”

      雪宜轻轻一笑,未答反问,“你觉得主公变得太快太狠,不可信吗?”

      “这……唐翊自然是被主公和先生骗到了,不怕先生见笑,还难过得哭了一鼻子。可那夏雪维怎么想,属下猜不透。”

      “他?他只会嫌主公变得还不够快不够狠,又怎会怀疑?”雪宜闭上眼睛,仰头靠在树干上长舒一口气,“我给你讲个故事……在我十七岁那年,第一次临危受命带兵打仗,便是后来传出名头的水淹杨城那一战。当时身边除了魏沅,还有个叫沈耀的偏将军。此人跟随侯爷起兵,出生入死,虽不是极出色的大才,却常年尽忠尽责,对侯爷有护主之恩,袍泽之情。他的长子经夏氏举荐出仕,长女嫁给夏氏宗亲,幼子沈季臣从小入侯府家塾,是六公子从小长到大最好的朋友,在江南,沈家也谈得上一门荣耀了。然而当时沈耀犯了一个大错,一时心软,放走了我们抓获的敌军将领韩仪,只因为当年微时受过韩仪一饭之恩,又经他推荐才得以回乡从军混口饭吃。你觉不觉得这事与设计我放走魏沅的事很相近?”

      唐翊点点头,又问道:“那这个沈耀后来如何了?”

      “当街烹杀,死后分尸。”雪宜说的没有一丝情感。

      “烹……杀?”唐翊闻言目瞪口呆。

      “不仅如此,更勒令江南文武官员必须观刑,文官吐了一半,还吓晕了几个。沈耀府中男丁发配,女眷没官,其实也不过涂个好听,我暗暗打听过,一年之间,所有发配家眷都死了。听闻六公子为朋友不惜在府中人来人往的地方跪求了许久,又因为沈季臣是铜陵城赫赫有名的怪胎,出身将门却醉心医术,从未沾染官场,这才破例饶恕了他。二十年的旧部背叛,落个死无全尸,而我当时因为沈耀想要脱逃的时候没能阻止,地牢审讯了一日一夜,身上才会有那个烙痕。一次不信,斩之以除后患,侯爷对旧友、兄弟都能下此狠手,六公子长在侯府,看惯了铁血手段,看惯了监视利用,看惯了对“背叛”二字的毫不容情,自然觉得他诛心之举一击必中,主公要了我的命都不奇怪。我于主公而言本是外人,但从相识之初的交浅言深,到阵前生死相依,早非一般君臣情分。只是这情分,还有主公对我的信任,他永远不会信,也不会懂。”

      雪宜说到此处心里也有所感伤,这两年他总有意无意地把唐翊当白羽了,也许是身边再无说话之人,心里太寂寞了,偶尔也愿意说说心里话,不再一味憋着。唐翊举家获罪前也是望族,学识不错,心思缜密,倒不像白羽那字都认不全的蠢样子!

      雪宜摇摇头无奈地说:“对了,你一定不知道白羽本是侯爷派来监视我之人,汇报言行,乃至替侯爷下毒,他都干得挺好,可谁知……这个傻子是哪天突然转了性,最后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

      唐翊听了此言一时太过震惊,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就像突然被大石头压住了一般难受。原来先生曾经活在那么无情的地方,原来白羽竟然是派来监视先生的,原来眼前的先生虽然比他还小一岁,却再相见前经历了那么多别人一辈子不曾见过的事。但转念一想,先生愿意跟自己说这些,是不是说明开始全心信任自己了呢?如此一想,唐翊心里也平静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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