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阕》倾城泼墨

120、第一百一十七章

　　崇德元年三月，燕王萧靖坑杀抓获的敌军一千余人，除抓获当日及投降收编者外，无一幸免。南原城守将闻讯，念城中弹尽粮绝，不再垂死抗争以图与夏雪维里外皆应，立即开城投降，只求免城内军民一死。南原城围困二十八日，乃破城。

　　自此豫州全境尽归萧靖，破城当日先锋大军乘胜追击至江边，岂知夏雪维佯作逃走，实诱敌深入，以荆州水军三百战舰列阵于江面，迷蒙大雾之中，万箭齐发，阻挡萧氏于江渡。未免扩大损失，萧靖即令撤兵修整。

　　然而这一天任外面翻天覆地，都与冰冷监牢中孤身一人蜷缩角落里的雪宜无关。

　　失血，剧痛，痉挛，寒颤。雪宜半醒未醒之间，难受得用额头在胳膊上一直蹭来蹭去，也许腰上剜肉那一刀太痛，连带着肩膀也麻木酸软起来。

　　迷糊之间，似乎有人用一个暖暖的大被子把他上半身包裹着抱起来，一个竹筒喂到嘴边，他顺着喝了几口水，竟然有一丝甜丝丝的，像是糖水。灌完水又紧接着被喂了几口红枣山药粥，饿了一整日，总算胃里垫上点吃食暖了起来。

　　雪宜缓了缓，睁开眼睛望着眼前之人刚要开口，谁知腰间传来一阵剧痛，忍不住呼痛。

　　“疼！轻点……呜嗯”刚喊了一句疼，谁知却被人捂住了嘴。雪宜知道是有人揭开了先前看守的士兵胡乱给他包扎的纱布，忍不住地想要扭动挣扎，却被人裹在被子里按死动弹不得，连叫也不让叫，一时又疼又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是不是想把人全都喊来？那这一刀可就白挨了！”萧靖嫌弃得死死按着他不让动，那么多炮火中缺胳膊少腿的伤兵他都见过了，看见这点伤就嚷嚷的人着实受不了他这份娇气。但是看着人家一张俊美的脸上挂了泪，便又有几分心疼，拍了拍他的背小声说：“好了，牢里的人处理的不行，申大夫必得给你清洗伤口，如若感染，你的小命可就丢了。”

　　“可是……可是我疼啊……” 嘴巴被人捂着说话黏糊糊地听不清，这一声别提多委屈了。

　　“疼就忍着！”萧靖无奈地摇摇头，“是你自己要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现在还敢喊疼？”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还是拍着给他顺顺气。早在雪宜谨小慎微地以夏家庶子身份下活着的时候，萧靖就看出他心思深沉，有着与柔弱外貌不符的非凡气魄。然而昨天避开众人的眼把他拉进帅帐中跟他说“将计就计”四字时，萧靖怎么也没想到雪宜自己竟提出了这么个残忍的主意，没想到他这样既骄傲又自卑的人，愿意拿自己最大的痛处、最血淋淋的伤疤换夏雪维信他们君臣离心。

　　雪宜勉强笑了一下，气力虚弱地说：“苦肉计太俗，他未必信，不如诛心……”

　　当年在地牢里受了烙刑，病了整整一个秋冬，那每一日煎熬苦楚六哥都看在眼里。何况他们二人互相都太了解了，雪维布的局再精妙，他也未必会轻信小七与萧靖真的失和。“周瑜打黄盖”远远不够，雪维知道小七最在乎的就是那点几乎在夏家被消磨殆尽的尊严，那拿这个烙伤做文章便是最好的手段。

　　“诛心？”萧靖瞥了一眼雪宜的伤，红色的嫩肉外翻，血本已止了，可用淡盐水擦洗又不免渗出一抹殷红。好在他下手极利落，刀口平整，只薄薄切了层皮肉。“也不知你的身心是什么做的？这么狠绝地算计到自己身上，若不是你现在还知道喊痛，我真当你如今是铁打冰铸的了。”

　　“主公说笑了。如今雪宜身无长物，孑然一身，既立志以性命酬知己，哪怕舍尽了最后这一身血肉又有何妨？”

　　待腰间的伤搽上腐生肌的草药，又用温热的帕子敷在了一片红肿的臀上，申大夫便悄悄退了出去，只剩下君臣二人。

　　雪宜刚想着这副模样实在有些丢人，萧靖就一抖被子给他整个盖上了。仔细一看，这被子还是过年时在长安韩陆“绑架”他时用的，绝对是上好的东西，又软又轻不至于压疼了他，却暖和的很。

　　半晌无言，雪宜想了好久，还是忍不住问：“如此证据确凿，主公……当真不疑吗？”他低着头没敢看萧靖，谁知许久没有回应，才斗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萧靖神情严肃，似是生气一般。

　　萧靖盘膝坐在雪宜身旁，见他看着自己，才叹了口气说：“我正寻思着该不该讲几句煽情的话来个君臣抱头痛哭好让你对我感恩戴德，但是想了想眼前这个也是成了精的，就做罢了。我其实想了很久。你也说了，证据确凿，当场抓获，如今萧某是一国之君，难道仅凭自己一时好恶来断这桩公案吗？这么滴水不漏的局，唯一的破绽是那张仿了你字迹的纸条。这些年文坛上不乏流传着夏雪宜手臂受伤后书法笔力不复从前的传言，听说江南商户手中你从前的书画都价值翻倍了呢！所以他们造假的字迹刻意学病弱之态，笔力虚。然而，常年在你身边的人才会知道，这些年医治得当，鸿篇大论或是工笔细描固然不行，就写这么几个小字，还不至于笔力虚浮得如此明显。越是精细的工夫，越是有所暴露。”

　　雪宜听了心中触动，换了旁人，一下子便恼怒起来，哪里还会细看。能看到这一点点破绽，便说明主公心中不愿意相信，才会巨细无遗地看。

　　“雪宜，其实直到我把你拉到帅帐里掩人耳目说信你的前一刻，我心里都在赌。夏雪维很懂得算计人心，我也是凡人，禁不住他这样做局。最直截了当地便是我说一句信你，且看看你的反应。谁知道……”萧靖嘴角一勾，在雪宜头上敲了一记，“看了你的表情我便安心了。”

　　雪宜伸手揉了揉脑门，反而有些懊悔，“从小雪宜就受教，出身公侯门第，最要紧的一样就是喜怒不形于色，心事莫让人知。看来是我道行不够啊……”

　　萧靖心想：人只有真正在乎的时候才会情难自已，要永远“不形于色”那除非不是凡人，超脱仙境了。“就你还不形于色呢！平时端着挺像那么回事，我一坦言说要你将计就计，你那个变脸啊……啧啧！”

　　“我……我怎么变脸了？”

　　“前一刻被冤枉得像深闺怨妇，后一刻笑得像待嫁少女。”

　　“……”

　　“然而既然你拜我为主公，有句重话今日也要说与你。”萧靖又正色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信任，不是你吞吞吐吐不解释，行为不避讳不检点就永远能得到包容的！我骂你的话里也有不少假戏真做！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需时刻铭记瓜田李下之嫌，所以说你挨军棍可不冤枉。不过嘛……这次也不坏事，我们本来就打算想找借口让你从这里脱身，去做接下来水战的部署，你我凭空闹一场夏雪维必然要生疑，这次顺势中了他的计，反而好些。”

　　“嗯……对不起……”雪宜小声嘟囔了一句，又眨巴眨巴眼睛，重新换了一副谈公事的样子。“这次事过了，主公须得清一清身边的细作了。毕竟近年多番招兵买马扩充军力，混进来几个敌方的人也是难以避免。”

　　萧靖皱了皱眉，斟酌道：“那你看徐椹……”

　　“不是徐大人。”雪宜心里虽然讨厌此人，但为大局着想，自然要实话实说，“徐大人爱逞口舌之快，对我多有不满，但且看他看到我的罪证铁证如山时那个吃惊的样子，想必与他无关。我猜夏雪维是不敢贸然策动徐椹这样追随主公起兵时的旧人的。摸不清他的忠心有多少，只会适得其反。此番全军皆以为我是通敌罪人，正好给了我由头去徐州找江翰。至于此处隔江对峙之局，便是徐大人用武之地了。这几年外放他管着豫州，水军建立部署，一应造船调粮之事他比我还要清楚。三年来主公借了徐州江翰手下经验丰富的工匠、船员，还有熟悉水战之人帮忙演练，更收编了豫州原有的水军，皆是为过江筹谋。如今我走了，徐大人必然急于表现，一应调度，他做最是稳妥。”

　　“隔江而战，若要有所进展本就不易，何况对面是荆州水师，还有精于水战的夏雪维坐镇，若找不到一个突破口，只怕僵持多少年也不会有转机，互相牵制而已。一切，还得仰仗先生在长江下游釜底抽薪了。”

　　雪宜缩在被子里点点头，刚受了一番换药的折腾，声音仍有些虚弱，“正面硬碰硬是打不过的，且不说长江天险易守难攻，单一个用兵如神似鬼的夏雪维也够我们喝一壶的了。雪宜比不过他，不能提刀上马随主公征战，坐在战车上受人保护着，临场判断总不及身先士卒之人。只是……任他是再强的人也会怕两件事，一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二是‘后院起火’。江北江南，是我最熟悉的战场。从小到大写了那么多年军部公文的节略，每日应答间不知说了多少次水军防务，长江边气候风向、山川地理、排兵布阵，我自是了然于胸。先前指挥骑兵在平原上长驱直入，游走穿梭的战法，反倒是到了主公帐下后学的。此次假借回冀州戴罪脱身去徐州与江翰联手，心中已有几分成算，想必江翰见了主公密函手书，也会对我言听计从。他常年与江南作战，心中恨意已极，两方势同水火，只能选择尽心尽力襄助主公。”

　　萧靖静静听着他分析，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这个人有时可爱，有时沉稳，总是低眉敛目，温声细语，平时也算得上是温润如玉的谦和书生。然而他针砭时局、讲谈战法之时的自信神采，那种骨子里散发的从容大气才最为让人着迷。哪怕重伤落魄窝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哪怕虚弱地连说话都会牵动伤口而不敢高声，听在心里，仍是字字掷地有声。

　　萧靖突然间想起一事，问道：“对了，江翰是个小人，若说恨意，他会不会记恨着你七年前水淹杨城夺了江北之事？”

　　雪宜轻轻摇头，“南北两大势力碰撞，他早就不能偏安一隅，若夏家得了天下必要把他生吞活剥，若主公得了天下他还能当个大功臣不是？所以他唯一的活路就是对主公尽心。既然说他是个小人，那为利而聚，又怎会再记得先前的一点点仇怨呢？”

　　“好。”萧靖应了一声，掀开被子给他拿下臀上热敷的帕子，换上消肿去淤的药膏，完全无视手底下的人疼得一阵龇牙咧嘴。末了，给他整理衣衫盖好被子，嘱咐道：“过两天护送你的人都是心腹，虽嘱咐了唐翊小心照看你的伤，但舟车劳顿颠簸，还有的罪受。之前冬天往长安跑一趟，又连月奔波行军，你竟没怎么生病。不知是过了二十岁这一劫之后一年年渐好了，还是强撑着，总之，自己万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