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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第一百一十六章 ...

  •   春寒未消,夜凉如水,万籁俱寂。

      “子予,你知道人什么时候最失望吗?”演武场上,雪维擦拭着手中宝剑,寒光微芒,倒映着曾经的杀戮与血腥。

      王袭随侍,拱手道:“愿闻其详。”

      多年过去,还是那个手执长剑,惊世绝艳的夏雪维,容颜未改,风华犹在,却多了岁月沉淀的磅礴厚重,无奈沧桑。他拾起地上一片枯叶抛掷出去,旋即飞身而起一阵剑花将空中飞叶砍成十数块碎屑,似是发泄着胸中闷气。

      剑气虽收,心气未平。雪维的声音让人感到一丝战栗,“唯有起了疑心,本能地不肯相信,而后却又再次被证实,才是最让人失望透顶的!”

      南原城围城二十七日,自魏沅消失于牢房后不久,雪维数次发动攻势,然而围城困局难解,城中军民将要弹尽粮绝,损耗殆尽,暴乱将至。

      萧靖独立军事布防图前,手持烛台扫过地图,眼睛已不在南原城,而是盯着长江复杂多变的水系仔细看着每一处详要。

      陈彧呈上一份秘报打破了帐中的宁静,“回禀主公,主公要查所谓‘陷害’军师的敌军细作,臣已令我们的人严加监视,且妥帖地放出了一条假消息称我军运粮队伍将于明日正午经过歧水道。粮草如此要紧之事,如若细作得知,必会想办法传信。今夜是唯一的机会,守备看似与寻常无异,实则重兵把守只待落网之鱼。”

      陈彧看着自家主公连日来心情不好的样子,自然知道他在为先前魏沅的事同雪宜置气,十几天了都将先生轰在门外爱答不理,还不就是等他道歉服软。这个时候为了不惹毛一头烦躁的狮子,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去理他。

      然而,偏偏这时候就是有不怕死的喜欢火上浇油地触碰逆鳞。

      徐椹连日来十分得意地讽刺道:“这次主公听了臣的建议,当着军师和众将士的面也说了明日运粮的消息。是真有陷害‘军师’之人,还是军师监守自盗都还未可知。也许魏沅骂醒了他呢?突然心中愧疚作祟,虽然不至于要害主公,但很可能想阻止我军南进,促成划江而治的合议,这也是人之常情嘛!念在他以往的功劳上,主公可先将他赶回冀州发落去,本来拉着他打自己家人也是太强人所难了些。”

      “徐大人慎言!”陈彧不满道:“主公还并未怀疑军师,徐大人怎么先做起了主公的主?”

      “陈大人!”徐椹一甩衣袖高声道:“人心难测!就算他看出主公宏才伟略,能为了自身荣耀背弃家族舔着脸倒贴上来,那也不代表就真能对自己家人下手了!嘴上说的冠冕堂皇,实则心里动了恻隐之心,又想着两边都留条后路岂不是美事!你看人家对昔日旧部可是亲厚地很,屏退左右私下见魏沅,他也不怕被那蛮汉一气之下掐死他个叛徒!”

      陈彧实在听不下去,梗着脖子吵起来,“好歹也是读圣贤书的人!且把嘴放干净些!你说的夏先生好像是取舍利弊伺机而动一样,难道夏先生是为了自己争口气才投靠主公吗?难道主公与夏家就只为了一家一姓之荣辱而打仗吗?若真如此,与市井无赖行径有什么不同?江南积弊已深,现在除了原来所辖的夏州还维持了升平景象,荆州、交州虽为夏家所控但根本就是差别待之,为防水患入侵冲毁下游良田,夏氏年年都要在荆州的水系中游炸堤泄洪啊!先生既然做出抉择,就不会摇摆不定,你张口闭口都是小人之心,既看轻了先生投效之决心,又更是看轻了主公招揽之诚意!”

      “够了!都闭嘴!”萧靖低喝一声,他文臣素来敬重,若非真的心烦意乱,也不至于口出粗言。

      正在胶着之时,传讯兵进帐来报,“报!埋伏已得手,在大营西面抓住一个细作和一个交接讯息之人,现已押到演武场上。”

      快步行至演武场,只见火把光晕跳跃围绕下,地上押跪了两个人。一个扮成当地农夫模样,想来是乔装改扮接近军营交接消息之人。另一个通身披着黑色连帽斗篷,只因被挟制双臂低着头,故而看不清容貌,唯独垂散的两缕发丝搭在肩上,想来是那个内鬼了。

      为首的校尉呈上一张字条,“报!这是‘农夫’手里攥着的字条,上书‘明日正午粮过歧水道’,乃内鬼所传讯息,当时正在交接,铁证如山。”

      萧靖接过字条的手一抖,还未展开,先仰头望了一眼阴暗沉寂的天空,长舒一口气。

      应该不可能吧!希望你,别让我失望。

      然而,舒展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的一瞬间,瞳孔猛烈收缩,心口一阵抽痛。映入眼帘的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迹,温和内敛而又暗藏锋芒的笔法,正像那个人的性子一模一样!

      萧靖突然觉得胸腔里卡了一口气一样的难受,再看那黑斗篷下包裹的人不经意地颤抖了一下,他便再也忍不住怒火,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推开押解的士兵大臂一挥掀开了那人的帽子,又狠心一拽,布料撕扯断裂之声传来,整个斗篷飞起被他远远扔在一旁。

      未束冠的黑发倾泻而下,那人跪在冷冰冰的硬地上,脸色惨白如纸,两眼微阖,嘴唇上生生被咬出一抹妖艳的鲜红。在场所有人大吃一惊,甚至包括恶言奚落了许久的徐椹,这整夜大动干戈抓住的内鬼,正是萧靖亲拜的军师夏雪宜!

      萧靖强行调试着气息,几乎是维持着最后一点理智问他,“给我个解释吧,为什么一身黑衣鬼鬼祟祟出现在那里?”

      雪宜心知中计了,然而这个圈套是他心甘情愿跳下去的,就算明知可能有诈他也无暇多思,当看到帐外闪过的黑影沿气窗塞进来的纸条时,他几乎发疯了似的走入了陷阱中,此刻跪在地上冷静下来,真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

      雪宜掏出袖中引他出门的纸条递给萧靖,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萧靖瞥了一眼纸条,只觉得眼前之人不可理喻,随即将纸条递给了陈彧。

      陈彧念道:“亥时营西松柏路,如前所述,有消息否?”

      “这!这这……”徐椹紧接着抢过话头,“这‘如前所述’四字说明他们早就暗通款曲,看来消息来往不是一两次了!”

      “不!这怎么可能……”雪宜惊慌失措地抬头望着萧靖,“那纸条分明写的是‘如前所述,孩子有消息’而不是‘有消息否’啊!先前牢中探视魏沅,他说出夏雪维留了人在并州找谦儿,所以才是‘如前所述’。雪宜身无长物,在这世上已别无所恋,心心念念不过就是那失散的孩儿,一时看了这纸条什么也顾不得了,头脑一片空白,才中了敌军设下的陷阱!”

      “你自己看!”徐椹将纸条丢给了他。

      雪宜接过纸条,对着字迹看了一遍又一遍都难以置信。自他收到这个纸条就收在了袖中忙着赶去,一直没有离过身,那字迹竟然会变!他突然想到了从前在家时六哥曾借了许多杂学书给他看,似乎有提到。

      “雪宜听闻民间变戏法时有用特殊药水写字,有些可使字迹放置一段时间便消失不见,有些可使字迹过后再出现。主公可以查验这张纸条,‘有消息否’的前面恰巧是转行,本来前一行下面写了‘孩子’二字,而最后面的‘否’字则是后来出现的!”雪宜心里暗叹:终究是他最懂我的弱点,虽然这一年来表面上可以装作没事人一样在冀州部署安排,然而无日无夜不在眷恋牵挂着谦儿,六哥算准了我一看到‘孩子’两字便会不管不顾地落入圈套,被翻查出来前断然不会再有机会去看这张纸条了。

      “胡搅蛮缠!”徐椹岂会放过他自己送上门来的落井下石的好时机,“那另外一个街头人手中的字条,终归是你亲笔字迹了吧!”

      雪宜冷笑一声,辩驳道:“字迹更可仿冒!敌军主帅曾是我兄长,当年留下那么多书画信笺,江南奇人异士众多,若要仿出九成相似的字迹又有什么难?对方连环施计,为的就是引得主公盛怒以离间君臣。还望……”

      “众目睽睽,人赃并获,就真的全是诬陷吗?”萧靖高声喝问,痛心疾首。

      “是!全是诬陷。”雪宜跪得笔直,他昂着头直视着萧靖的眼睛,想看到那怒火中烧的眼眸中可还有一丝信任。

      萧靖一把拽起雪宜的衣领,“夏雪宜,从魏沅私逃之事开始你就闪烁其词,今日更是句句牵强无比!早早设下圈套,唯你一人上钩,在场多少双眼睛都看见了!你当我是傻子、陈大人徐大人是傻子、全军将士都是傻子吗?”

      “主公不信我?”雪宜被萧靖揪着衣领,脸颊一时憋得通红喘不过气。而更让他难受的是,从相遇到相知一路护着他信着他甚至宠着他,让他真心臣服口口声声说“永不相疑”的那个人,居然最终还是逃不过一个简单的离间计!

      难怪古往今来此计屡试不爽,拨弄人心,毕竟比战场上攻城伐地要容易多了。

      萧靖看他一脸的失望表情不禁冷笑出来,左右看了看黑压压站了一片兵将,遂拽起雪宜在众人注视下一路粗暴地拖进了帅帐。主公暴怒拎走了军师这种阵仗,饶是身经百战的众将军也会第一次见,虽然都犹豫着磨磨唧唧跟着走了过去,但是实在没人敢跟进帅帐,只是探头探脑地守在帐外。

      正奇怪怎么没有动静的时候,只听“啪!”一声脆响,帐外的陈彧吓了一跳,不用想也知道是巴掌的声音。有道是打人不打脸,主公竟然会一巴掌抽在先生脸颊上,这对文人是奇耻大辱啊!

      只听帐内争吵之声传来,萧靖粗声粗气地吼道:“你说我不信你?你种种行径要我如何信你?你天不天真,幼不幼稚?你不知避嫌私见魏沅就不提了,问你说了什么你也不肯坦言相告!今日即便真如你所说,你敢说自己就无半分心虚吗?若有黑影传来纸条,你为何不喊侍卫来捉拿刺客而是私下相见?若你看了对方说有关孩子的事为何首先想到的不是来与我商量?再说因私废公之事,并州之错,已经打了你一顿鞭子看来还是没长记性!你以为一句为了你的孩子,就可以将军法至于不顾吗?黑衣夜行,鬼鬼祟祟,众目睽睽之下你无可辩驳!”

      “此身清白,雪宜何须辩驳?”

      “清白?别以为我不知你的心思。魏沅骂你几句你倒觉得心里有愧了是不是?他私下见你搞不好还细数了夏雪维当年对你的种种好处。你们毕竟有血亲,这一趟我从未强迫过你!长安城头试探,就想知道你到底能不能舍弃前尘真心助我。若你真觉为难,我完全可以命你回冀州主理政务。而你!你辜负了我的信任还敢梗着脖子谈清白?你敢说你对着魏沅没有半点伤感同情之心吗?你敢说你对着夏雪维没有一丝愧疚后悔之意吗?”

      “我……”

      萧靖一脚踢在雪宜腰窝上,他自以为没用多大的力道,然而习武之人出手每个轻重,疼得雪宜捂着腰上发抖。

      “呵!”萧靖冷笑一声,掀开门帘出去看到了翘首以盼的文臣武将,朗声道:“战局关键之时,因私废公,行为不端,有通敌之嫌,乱我军心。念其往日功劳,责三十军棍,加镣铐关押,三日后送回冀州反省!”

      雪宜恍惚间不知道怎么被人架起来按在了木凳上,只听“咔嚓”一声铁链锁死了手脚,掌刑人便掀起他衣衫下摆要去解他的单裤,雪宜这才反应过来回手按住。

      “军师见谅,刑律规定无论官府还是军营都必须去衣责打,破碎衣衫若进了伤口感染是要没命的。”

      雪宜收了手,眼睛一酸有些泛红,他一拳捶在木凳上,不甘心地扬起脖子对着萧靖喊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区区三十杖乎?只是我今日实是被冤枉屈打的,就算打死,也永不瞑目!没想到昔年生死相依之情竟是如此的浅薄,此身错付,怪我没有识人之明。我为主公一句‘永不相疑’而舍生忘死不顾一切地投效,言犹在耳,主公竟都是诓骗雪宜的吗?敢问主公以后如何服众?”

      “你少来动摇军心!人赃并获你抵赖不得,若不处罚,本王才真是难以服众!”往日看他那样温顺的一个人,原来也有这么硬气的时候,随便说出两句话便是敲打人心,萧靖岂容他再说下去,便一挥手命令道:“打!若有留情,同罪论处!”

      掌刑士兵一把将他裤子拽下,扬起手臂粗的实木大棍便是一棍打下,臀股中间皮肉凹陷,再弹起便是一道白色,还未及浮肿起来便又是一棍抡下来,一口气都不让人喘。等到雪宜“啊”的一声惨叫出来已打了两棍。

      “三……呜嗯……四……啊……五……啊……”伴着闷棍砸肉的响声,无情的报数声和惨痛得难以抑制的呼喊声形成了鲜明对比,前面打的棍伤浮显上来,每一军棍都是一条紫红色的印痕狰狞地扒在臀峰上,带起周边肌肤也由白至绛红过渡地染上色,伤痕边缘青紫色的纤细经脉充血隆起,十一二下连续击打过后便是整个上了一层颜色,浅青暗红,肿得色彩斑斓,看着骇人。只因萧靖命令说不许留情,棍杖不出头,一下下力道都实打实地泄在了血肉之躯上。

      雪宜想起当年还没正式追随萧靖的时候曾因给六哥的家书被他查抄了去挨了顿军法,那时萧靖把人叫进营帐小打小闹半虚半实地打了他几下。不止藏了他的书信没有当面揭穿,打他也并未下狠手,如今想来颇为讽刺,此刻颜面扫地的惨状跟当日怎可同日而语,无论心境还是痛处,都比那时凄凉惨烈百倍。

      正在这时,一传令军士冲上前跪地报告道:“报!南原城内守军欲做最后一搏,夏雪维的部队也发起夜袭以为接应!还望主公定夺!”

      萧靖根本看也不看那边挨打受刑的人,从容命令道:“全军列阵,令前线韩陆率军作战!另外,日前随魏沅抓获的夏雪维手下敌军,除当日即投降之人以外,无论此刻愿不愿意投降,全部立即坑杀填埋!”

      “得令!”

      副将得了命令转身欲走,谁知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喊声,“自古两军交战……不杀俘虏……啊!若他们此刻……愿降……啊嗯……就应该收服人心为上……啊……谁无父母妻儿,焉能……如此暴虐弑杀!”雪宜一边受刑一边喊得声嘶力竭,沙哑之音清晰可闻。他强忍着痛楚劝谏,却不知他这一劝却是正戳在了萧靖的忌讳上!

      “夏雪宜!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给这些夏家的军士求情吗?”萧靖边说边径直冲到雪宜身边,一旁掌刑的见了这阵仗只好停了手让到一边愣愣地看着。

      雪宜只觉腰间一凉,萧靖竟又将他衣摆往上推了推,刚好完完整整地露出了腰上烙痕的夏字,并指着质问道:“是不是因为被人打上了这个‘夏’字烙印就一辈子舔着脸给人家当奴才了?在军中多年铁血手段也不是没见过,怎么到了杀他夏家的兵的时候,军师就悲天悯人起来?你还敢说你对我问心无愧吗?”

      军中,一片哗然。

      方才衣摆堆在腰上,那个烙伤的字露了一半看不真切,加上军营里的汉子见几块伤疤都是常有,扒了裤子打军棍也司空见惯,武人脸皮厚,都不太在意,再说谁还没挨过两下罚呢?可是直到萧靖劈头盖脸的指着烙伤骂出来,才有站得近的看真切这竟然是一个烙字,还是自己家门打上去的,一时忍不住交头接耳有所议论。

      这个伤,是雪宜一辈子的耻辱,萧靖更是清楚他从不肯示人,无疑是心中最痛处!雪宜眼中的受伤、不解、愤恨一并化作泪水涌上来,他生怕被人看见,只好赶紧将头低下去,散乱的黑发将面容遮挡得严严实实,只有面前地上突然两滴水珠坠落打湿了泥土,却即刻又被风干。

      萧靖一手按在雪宜腰间,一手拔出靴上短剑,说出了一句令人胆寒的话,“也罢,今天便替你除了它,看你还敢不敢心向夏氏!”

      剑面翻转,寒光一闪,众人都还未看清,便见鲜血迸出,伴着零星血肉飞了出去,竟然是萧靖对着雪宜腰间疤痕剜下一层肉来,出手飞快。再看那个“夏”字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一片鲜红。

      不知雪宜是生生扛了下来还是痛极之动弹不得了,他只狠狠攥紧了衣袖竟没出声,只是鼻腔间梗塞呜咽,须臾便松了衣袖,手臂软塌塌垂落,整个人昏厥过去。

      萧靖盯着他的伤看了一阵,转身从侍从手里接过头盔便朝着自己的战马走去,只留下一句吩咐,“拖下去,也不必打了,三天后把给我他扔回冀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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