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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水淹杨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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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帐中,魏沅、沈耀并几个副将一同进来,面色凝重。
“七公子,我老魏先前对你诸多不敬,在此赔罪。”说着跪地拱手一拜。“如今,我兄弟几个为七公子马首是瞻,公子神机妙算,不知可有方法?”
雪宜看着一屋子人俨然把他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缓缓开口道:“为今之计,就是一个‘拖’字,不可力敌,只可智取。传令三军,明日开拔,向杨城进发。”
“啊?公子,我们不好好守城,还要去主动打杨城,这不是死得更快吗?”
“谬矣!如果我们坐以待毙,对方只会以为我们束手无策了;但若是我们继续行军,敌方之前刚刚因为轻视对手而吃了亏,这次,定然不敢贸然出击,只会闭城坚守。”
雪宜一身月白色长衣,手持一柄折扇,想这还是临别时六哥拿了遥阜县衙里的那把送给他的。六哥说:“冰肌玉骨,点水生风,这小县衙里倒是有好东西,这把折扇以玉为柄,以江南锦绸为扇面,坠以红梅,想来十分名贵。今已立秋,暑意未退之前,你我定可会师杨城。”
“沈耀,派进敌军内部的探子,自今日起,每日一报,不管杨城内多么微小的事情,都给我报来。”
“是。”
五日后
“报!今日元帅韩仪看中了杨城内一个美女,纳为小妾。”
“好,给我传出谣言,说韩仪看中了一个国色天香的女人,此人之所以貌美,因为她是狐狸精所变,定会祸害全军。”
“报!今日有几个军士去杨城茶楼喝茶没付钱,砸了店家的桌椅。”
“好,那就传出谣言,说徐州军白吃白喝还砸了整座酒楼。”
“报!今天有个副将在练兵的时候崴伤了脚。”
“好,那就传出谣言,说好两三个副将一起打架,摔断了腿。”
魏沅闯进帐内,一边擦着汗,一边道“七公子,能行吗?谣言用不了多久就不攻自破。这些天,对方每日派三五千人前来挑衅试探,我军一直不应战,一撤再撤。本来都行军到杨城边上了,这会儿又退了好几十里。”
“你很热吗?”雪宜避而不答。
委员一身汗臭,满脸通红,一边瘙痒一边回答,“这天真不是人呆的,都立秋了,前几天在遥阜还吹着点凉风,这些天可是苦了我们了,又高温、又不出太阳,活活一个大蒸笼,站在外面三分钟就像洗澡似的,我看也是因为天气太热,憋得透不过气,对方迟迟不大举进攻。这不,这两天,连蝉都热得不叫了,满天虫子乱撞,一不留神就进嘴里。”
雪宜看着外面雾蒙蒙的天,若有所思。
“报!不好了!敌军,敌军大举杀过来了。怎么办?”
雪宜看看天,看看帐外远处依稀可见的绮水河,又看看自己的双手,五指修长,白皙好看,
他双手狠狠握拳,似是下定了决心,一张口,一字一句,万分悲凉。
“继续撤军……”
“七公子,要不然我们跟他们拼了!”
“魏沅将军听令!”他的双眼,写满杀气,“退守冉丘山上。”
这次对方来得凶猛,似是耗尽了耐心,魏沅、沈耀等与敌人短兵相接,大战好几回合,才掩护全军退守冉丘,沈耀身上挂了彩。
“七公子,他们没再追上来,只是我们退守一座矮矮的孤山有何意义?”沈耀捂着伤口,衣袖上猩红可见。
“沈将军辛苦了,对方不攻上来,是因为坐等我们弹尽粮绝更省事。魏将军,我们暂时安全,请你倾尽全军之力,速速准备两万个砂囊。”说完这句话,魏沅分明看到雪宜的手在颤抖。
“王副将,告诉我们的细作……”雪宜闭了双眼,不忍、无奈,“再想办法传出最后一条谣言,重点是在百姓之间传,就说杨城闹了瘟疫,十分恐怖,找几个人扮演得病者。务必,吓得全城老百姓更多的逃离杨城才好。”
“为什么呀?”又想到公子神机妙算,不是自己这种人能理解的,故而改口,恭敬答道,“得令。”
连日来,青虫低飞,蝉鸣声绝,鱼鸟骚动不安,高温、闷热、昏昏沉沉。
终于,天雷大作,连日暴雨,夏雪宜将两万砂囊堆积在冉丘的绮水河上游,铸成一座人工水坝。大庆豫隆七年八月初七,暴雨连续下到第三天,命人一口气推到砂囊,万顷河水和着泥沙汹涌翻滚而下,河水改道,山洪暴发,泥石冲落,直逼杨城,顷刻间,千古名都杨城化为万里泽国,城内士兵、居民死伤难以计数。山岳为之变色,天公怒吼,暴雨又下了三日方停。夏家军转危为安,不费一兵一卒拿下江北重镇杨城,从此,名声大噪。
雨中,夏雪宜一人跪在帅帐之中,任帐外天翻地覆也没有移动分毫。两手死死抓住写有夏字的军旗,一动不动地跪了一夜,直到昏了过去。
醒来后,大雨已停,大水已退。天永远是最无情的,此时,正是阳光大好,雪宜虚弱的走在杨城的街道,酒楼茶馆、民房良田,一切都辨不出模样,只是依稀残存的轮廓昭示着曾经的辉煌。
街道旁,晴日里显得格外寂静,只有少数幸存者在用空洞的眼睛寻找他们的家人。
雪宜走到桥边,想到往日本该是幽美的水乡,渡船上该是欢歌笑语,如今,只有几艘破船在清扫尸体。他扶着桥边雕栏,全身像是谢了力气,跌坐在一旁。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泪水,就这么寂寞地流淌。
杀伐,是身扛一军生死的无奈;缅怀,是一个文人墨客的悲哀。
马蹄声由远及近狂奔而来,白羽依旧是黑衣遒劲,一个漂亮的翻身下马,单膝跪在雪宜面前。
“七公子,韩仪侥幸逃过一劫,并没被淹没在杨城,这几天东藏西躲,刚刚被魏沅将军于巡视军营时抓获,现已收押,等公子吩咐。”
雪宜想要起身,但许是跌坐在冰冷湿漉的青石板上太久,竟然一时起不来。白羽上前来扶,却被雪宜打落他的手。
不知怎的,雪宜对大哥派来的侍卫很没有好感。这个人一身黑衣,喜怒不形于色,看似恭敬,又好像心有城府。之前传来一道“不许撤退”的军令险些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如今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雪宜缓缓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军营走去,走过一个人穿越塌毁的房屋,路边的泥土先是大水冲刷,又是阳光普照,沿路开出了蓝紫色的野花,孤单地摇曳着。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还未到杨城府衙,只见传令官早已等在门口。传令官一脸喜色,见了雪宜,连忙拱手拜道:“恭喜七公子,贺喜七公子。听闻公子打下杨城,侯爷大悦,必许诺定会嘉奖公子。眼下敌人元气大伤,公子可带军慢慢整顿。五万援军也不日就可前来。侯爷军令,清七公子乘胜追击。”这个传令官掩饰不住喜悦,几句话说的是眉飞色舞,连说带比划。
“太好了!七公子,咱们水淹杨城,那十万人都玩完了,咱有足够的时间等援军,到时候,再大干他一场。”魏沅朗声大笑,拍掌称快。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军依然置之死地而后生了!”几个副将也露出笑容。
雪宜没说话,只是转身望着身后的杨城,这个他曾想要游历一番结交文人雅士,或是与志同道合者把酒言欢的地方。曾经因为大哥无事不许他出府,他在古书典籍、今人游传上看到文化名都杨城是那样的向往,今天到了这里,以这样一种身份,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站在残破不堪杨城府衙前面。
他的眼底有无边的倦怠,望着天空出神,凝望,似在质问。许久,才开口。
“议和吧。”
“七公子!”“七公子!”
“七公子,侯爷说继续乘胜追……”
“把这个传令官压下去锁了!”
传令官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你你!竟敢违抗侯爷的命令!抗命是死罪啊!你摆什么谱,不过是个庶子,看侯爷会不会饶了你!你是找死啊!”一副公鸡嗓,着急之下,竟破了音。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大哥,何况你还不是君,你没权利玩弄别人的生死,如今,已经够了。
雪宜落寞地走进杨城府衙,将士们已经尽快收拾出来一块地方,制备简单用具,以此作为临时办公之用。偌大一个杨城,也就是府衙还见得能用。
雪宜望着一旁的军事战略图,心中一口气难以抒发,就在这地图上提笔挥毫。
魏沅已经追了进来,“公子,真不打了,这可是咱们再立大功的好机会啊!”看看地图,看看写着字也不理人的七公子,一拍脑袋问道:“公子,您别欺负我老魏,我这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这是……”
陈旧发黄的军事布阵图上,字字根骨,字字惨烈: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雪宜微笑一下,“魏将军,将士们从江南大道江北,长途跋涉,也该累了。想来人人思乡情切,走时盛夏,如今暴雨催秋,风声寒意,江北快要冷了,不比江南温暖如春,咱们也该回去了。”
“这倒也是,我家里那位天天见时怪烦人的,出来久了,也不觉得她烦,怪想的。”说着,不好意思地抓挠一下脸。有似想起什么一样,突然发问,“公子违抗侯爷命令,就不怕受到惩处吗?”
雪宜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道:
“魏将军,三日后,你带五千人至宾鹏,准备巨石,用投石机往城里掷。”
“不是说不打了吗?”
“只管去吧。”
“哦。”魏沅虽然摸不着头脑,但是这漂亮的连番妙计,由不得他不听雪宜的,还就是得信这个邪。
数日后,宾鹏一直高挂免战牌,终于,被夏军的石头扔得人心惶惶,城里人都坐卧不宁,寝食难安。守将生怕也要遭了像杨城那般的惨祸,连夜书告徐州主帅江翰,江翰二十万大军至此消磨殆尽,一时不敢再调兵,生怕青州等其他地方边防趁乱袭击,万般无奈下,只好命守将乞和。
“七公子你真是神了!徐州果然乞和,还说把宾鹏也送给我们,还赔偿一万两黄金呢!”
“文书,请你回函,我要徐州最南端的江北杨邵府下辖的江北十四城之地,自然包括我军已经攻下的杨邵府府都杨城,和遥阜、征仪、渠阴、宾鹏等地。给他注上,十万大军已经准备渡江,若同意,大军只为驻守接管新城池,若不同意,就一路向北,端了他的老窝。”
文书面露难色,“七公子,会不会,太过于狮子大开口了。”
“无妨。”和议桌上,从来都是漫天要价,再讨价还价,尽力为大哥争取最大利益吧,一来不让兄弟们的血汗白流,二来……违抗军命已是死罪,只希望,能为自己减轻几分罪吧。
其实,雪宜只道,自己无论做什么,大哥面前,从来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可是此次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抗命而行,以大哥的脾性,断然勃然大怒,不会饶了胆敢反抗的人的性命!自己怎么如今变得如此胆大了!有句话叫仗势欺人,他从来没的可倚仗,所以从来活得那么小心翼翼!有句话叫恃宠而骄,他从来没受过宠爱,所以大哥任何指令不敢有丝毫怠慢!即便如此,日子也没有好过过,今天公然挑衅大哥的威严,自己那个“家”,还回得去吗?还能活着回去吗?还能,活着再走出来吗?
雪宜心底是有一丝侥幸的,那毕竟是自己的亲哥哥,他也许不忍心杀了自己!但随即大哥一句恐怖的警告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仿佛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保一人而亡夏家,杀一人而保夏家。你给我我记住了,胆敢有所异动,我立刻活剐了你!”
胆敢,有所异动。
立刻,活剐了你!
两行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点,一点,滴滴答答,在地上晕开。
自己太过天真了,专行独断、刚愎自用如大哥,又怎么可能放过自己!多年来,大哥责打自己,从来就没心软过。他一边落泪一边笑了出来,那么惨烈。笑与泪在这样一张秀气柔美的脸上挥洒,说不出的妖艳而凄美。罢了,不过一死罢了。
他只是江南一个墨客书生,他只是一个不到十七岁的孩子,他不是大英雄,不可能不怕死。但雪宜的悲哀在于,即便是逃跑,他都无处可去。即便是要死,他也只能回去。因为无论此前十七年活得再卑微,铜陵夏府,也是他的归处,且是唯一的归处,那里有他唯一的亲人,血脉相连的人,即使那人曾经在他幼时无比厌弃他,曾经在他长大后肆无忌惮地利用他,曾经为一点小事把他打得血肉模糊,那也是他大哥。
既然如此,夏雪宜你有什么好哭的?既然说过为夏家牺牲一切都在所不惜,你有什么好难过的?他用手死死捂住悲声,默然长立。
白羽进门,看到雪宜似乎在哭,立刻背过身去。毕竟,非礼勿视,何况那个还是自己的主子。
雪宜止了悲声,他虽然一向不比六哥能做到事事坚强,但也不愿在外人面前流露悲戚之色。从小到大,无论被折磨得多惨,他也不想被人怜悯,也许这是他被夏邯褫夺了一切之后他最后的尊严了。
见白羽手中端着药碗,他一时倒不知道接还是不接。
前日破了韩仪的四极阵法以少胜多之时,大哥给了他“褒奖”,不仅派了护卫,还让白羽带了清肺润肺的上好药方,每隔三天给他煎煮,怕入秋换季,他在军中受不住要病倒。此刻不过是一月功夫,他已经不配喝这药了吧。如今,自己只是个抗命的罪人,白羽送这药来,好比一个嘴巴子抽在自己脸上。
当时听到大哥记挂着他的病,他有一瞬间是那么感动,但随之而来的就是白羽传达“不许撤退”的命令,险些让他们命丧杨城。想来大哥对他种种,不过是恩威并施之计罢了。他自嘲地笑笑,想来若是自己真的病倒,江北战局堪忧,大哥送几包药来,自己有什么好高兴的。
“我不喝了,倒了吧。”
“公子还是喝了吧!侯爷嘱咐属下每隔三日给公子煎药,难道,公子还想抗命不成?”白羽虽然单膝跪地,但语气不带一丝暖意,甚至是一种威胁!
雪宜瞪着白羽许久,只是抓过药碗一口灌了下去。可他毕竟不比那些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将士,一时间岔了气,呛咳起来。
“属下劝公子一句,没事别跟自己过不去。”
“出去!”雪宜低喝一声。
“是。”白羽不卑不亢地又退了出去,临走前,还收了药碗。
多年来,他从没吼过任何人,包括下人。因为,在他近两年跟随六哥外出做事之前,他一个庶出的孩子,地位与下人无异。本来住处也是简陋不堪的下人房,直到一笔好字画给大哥长了脸面,才被允许搬到离园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