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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第一百一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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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传讯兵冲进营帐,面带喜色,“禀军师,敌军欲图里外夹击突破围城,已被主公亲自率军击败,还俘获两千敌军先锋部队,活捉敌军大将魏沅!”
“什么?”雪宜在帐内闻此言大惊,魏沅乃江南得力大将,骁勇善战、武艺超群,竟能抓获魏沅?六哥绝不会如此轻敌,此前两次里外突围均未成功,不过是小试牛刀探探虚实,这次是第三次,应当是来真的,可就算突围不易,也不该弄得身无可退的境地才是。从前江北之战时,他曾指挥魏沅作战,深知此人性情冲动,难道是他不听指挥、鲁莽行事的过失吗?
“哎呦!怎么军师看起来不大高兴呢?”一个酸溜溜的声音传来,雪宜懒得理他,老对手了,又是这个徐椹。
当年雪宜追随萧靖青州一役就遇他处处掣肘,推行军民商三策时他还和许琛一起撺掇聚众闹事反对,萧靖曾杀了聚众闹事者,等于给了徐椹一个警告,同时雪宜以四盘同时和棋,轻重相宜地敲打了徐椹,总算是有个消停。那之后徐椹调任地方接管了兖州这一盘散沙,治理得宜,办事谨慎,可见确实是个有才之人。奈何度量狭小,总对雪宜夺了他第一亲信幕僚之位心存怨怼。这回萧靖倾举国之力伐南,自然集合所有可用人才,是以时隔四年,雪宜又不得不跟这个徐椹打起了交道。
雪宜也是常人,这个徐椹总想与他作对,自然心里厌烦他。但仔细想来,此人是支持萧靖起兵的旧人,当年冀州的衡燕郡守陈彧和里丘郡守徐椹是最先跟从萧靖的高位文官,地位本该不凡,他记恨自己,也不算没有道理。何况此人忠心可鉴,才华可用,被萧靖震慑了一通之后也算知错,大是大非还是分得清的。这几年最看不惯他的,无非是打心底里觉得他不会真心帮主公筹谋去打自己的家人,总警醒萧靖留心。
半个时辰之后,萧靖率军回营,一把掀开帐帘随手解了披风扔给侍从,大步流星走上帅位,面上掩不住的欣喜。
“恭喜主公!”韩陆等诸将领这句恭喜更是听着每个字都像乐开了花一样,确实抓住江南上将军魏沅是意外之功,整个营帐气氛都轻松起来。
雪宜虽还未听今日战场上的具体经过,但总想着太过顺利恐有不妥,须得给帐中诸人醒醒神才好。“主公虽然得胜,围城兵力却不可放松,须知……”
“先生为何如此扫兴啊?难得众人开心嘛。”萧靖微笑着摆手打断了雪宜的话,虽然心里明白他是好心劝诫不可轻敌,但此刻三军士气大振,有些话心领神会即可,确实不适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徐椹抓住这个由头忙说:“只怕军师是遇到故友,乐不出来罢了!今天抓了魏沅,明天便可能把夏雪维一窝端了,不知先生是为我军庆贺啊,还是为他哭丧啊?”
“徐椹,放肆!”萧靖声音低沉,面上笑容凝固,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便赶紧住了口。再看雪宜脸色已经十分难堪,众人也十分尴尬。
萧靖命令侍从道:“将魏沅带上来。”
片刻,侍卫压上来五花大绑、脚上挂着重镣的魏沅,他发冠已散,甲胄破裂,浑身上下,血迹斑斑,但仍昂首挺胸,气势丝毫不减。
陈彧代替萧靖上前一揖,“久仰魏江军大名,如今得以一见,实是三生有幸。今日开门见山,不知将军可愿意投靠燕王麾下,燕王必以重礼待之。我们尽弃前嫌,共谋大计如何?”
“哈哈哈哈!”魏沅仰天大笑,目光环视一周,最终落在了雪宜身上,大吼一声,“我呸!”唾沫星子喷了老远,溅到雪宜衣角,而他丝毫不动声色,只是目视前方。
魏沅狂傲大骂,“重礼待之?不知你们给了这个叛徒多重的礼?竟让他连你家门都不要、连祖宗都不认地干出忘恩负义的无耻勾当!我老魏没读过什么书,但知道一个“忠”字!女不二嫁,士不二投,你们要杀便杀,要我投降,绝不可能!”
魏沅又拼命挣开压着他的士兵往雪宜面前走了两步,质问道:“七公子,你还记得我吗?”
他这一声七公子说得极尽揶揄,摆明了是故意这么叫的。萧靖从始至终没开口,看不出表情有什么变化,但是帅帐内一干人却开始交头接耳,就算谁都知道雪宜是夏家出来的,可却远远比不上他们家军师的昔日旧属喊一声“七公子”来得真切。虽然雪宜这些年也积攒了不少威信,但是有方才徐椹两句挑唆在前,再加上魏沅一番谩骂,有故意提醒他曾经的身份,一时场面极为难堪,直逼得人如置身火堆之上。
“怎么?七公子贵人多忘事,已经不记得我老魏了!七年前江北之战,人人不服你仗着出身主家,一个毛孩子也妄想统兵打仗!然而公子先是围魏救赵,解我军之困,再是水淹杨城,一锤定音!那时候我打从真心服了你,同吃同住,多么亲厚!我以为夏家一门三杰,乃天大之喜!可恨人心不足,谁知你……谁知你竟然投靠他人,反过来打我们江南的子弟兵!今天之前我跟诸多跟过你的将士始终对你叛逃之事难以置信,今天看到你堂而皇之站在敌军主帅身旁我才真真觉得恶心!别忘了你是利用六公子一念之善才逃出江南去的,这样的人,这样的品行,凭什么还敢站在这里当一军之师?我不会接受你们的招降,不为别的,就为你们的主君所依靠的、你们的士兵所跟从的是这种小人!”
雪宜用拇指和食指死死攥住衣角,他人看不见的内袖已被反复揉搓。七年前杨城一役险象环生,与魏沅可称得上是过命的交情。没有什么比昔日袍泽当面唾骂更让人心碎的了。他心中自嘲,不是早就决定好承受这一切吗?原以为自己如同太上老君丹炉里的丹药,三位真火日夜灼烧,早已经受住了千锤百炼,失去了一切所能失去的东西,此生都应该不会再有喜怒哀乐了。谁知道还是这副肉体凡胎,昔日袍泽的谩骂之语,今日袍泽质疑不定的眼神,还是无形中将他所有脆弱的东西伤得体无完肤。
萧靖只是转了转脖子疏松一下筋骨,淡淡吩咐道:“既然如此,就先看守起来。若魏将军有什么需要尽管说,若改变主意愿意投诚,随时可以知会本王。”
魏沅根本不理萧靖,仍是疯狂大笑,“夏雪宜能背叛一次就能背叛第二次,你们等着吧!”
闹剧散场,没有任何人过来跟雪宜说过只字片语。可见世上虽不牢靠的就是人心。并不是怕魏沅几句话就颠覆了他建立的信任,而是怕诸将表面不说,心里却蒙上了一层阴影。以后南伐中就剩下与夏家硬碰硬了,他再说什么话做什么决定,都难免会有人想到今日之言,久而久之,必成大祸。
入夜,雪宜坐在自己帐中一动不动,脑海中不死不解。如果魏沅是假意被俘,那诈降倒是不失为上策,萧靖爱才,必会倾心延揽。如果是魏沅真的是败阵被抓,那今天骂他倒也是符合魏沅性情。可是如此句句扎心,既是伤他又是给萧靖这边的人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白天他是难过得很,无暇多想,可如今想来,这么到点子上的话不像是魏沅自己说出来的。
正想得出神,唐翊进门来叫了他一声,一副不知怎么开口的样子,雪宜就这么等着他开口,并没催促。
“先生……魏沅喊着要私下见你。”
雪宜想着自己不需要伤神了,魏沅多半是要给他一个答案,遂起身便去,却被唐翊拉住。
“先生,不要去了吧……他能有什么好话?再说……总要避嫌。”
“唐翊,我不需要避嫌。”说罢,雪宜披上萧靖送他的雪狐斗篷便出去了。
第二日黎明,雪宜还未睡醒便有一队士兵闯入他的军帐。
为首的对他拱手一拜,“属下得罪了,敌将魏沅逃跑,主公请军师前去问话。”
雪宜握着被子的手抖了一下,铁桶一样的军营若无内鬼如何能跑?看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呢!太大意了,如此设计,必是请君入瓮。早知如此,昨日就不该赌一时意气去见魏沅。
帅帐内,昨夜负责看守魏沅的士兵跪了一地,萧靖帐下文臣武将都在,雪宜方一进来,便是十多道目光齐刷刷朝他看过来。
徐椹见了雪宜的面直恨得牙痒痒,指着他的脸怒道:“你还不跪下承认罪行!”
雪宜看都没看徐椹,只对着萧靖一拜,“军营守备森严,魏沅自己断无逃跑的可能,定是有内鬼作祟,还望主公查清原委。”
“哈哈哈!徐某还没听过这么大的笑话!贼喊捉贼,你倒是淡定得很!”
陈彧一连担忧地望着雪宜,给他解释道:“昨夜守卫饮用之水被人下了药,还丢了一套我军军服,今晨发现军营东面围栏有一处损毁,想必是有内鬼接应,布置一切让魏沅乔装逃脱。据报,昨夜只有军师去见了魏将军,还曾屏退左右谈了一刻钟的时间,在那之后就出了事。更有甚者,军医供述先生昨天要了镇心散,此药过量则可使人昏睡不醒,却又不伤身体,与守卫中迷药的症状相似。循例,自然要问一问军师,昨晚到底同魏沅说了些什么?”
雪宜不答反问,“那今晨发现魏沅不在牢房内,可有先搜查营内?可有追出营去?”
徐椹嘲讽道:“你听什么呢?东面围栏损毁,上有脚印,自然是追出营去!不然整整一晚,他还能蹲在我方军营等你来抓吗?”
“愚蠢至极!”雪宜一脸嫌弃,这些人实在是不动脑子!
徐椹怒目圆睁“你说什么?”
雪宜无奈地摇摇头,“军营夜晚下钥,营内巡夜队伍交接严密,魏沅就算能换了我军军服他也很难从大营正中的牢房穿梭层层守卫逃出去。围栏损毁和脚印不过是布下的“障”而已,唯一最好的时机,就是混在今日外出搜寻的队伍里出逃。不先搜营而追出外围,岂非是帮敌人打开牢笼,送他出门吗?”
听闻此言,陈彧、徐椹都是一惊,仔细想想确实是你这个道理,万人军营,怎会那么容易有囚犯神不知鬼不觉的逃掉,若按雪宜所说,倒是有几分可行。
徐椹不死心地接着质问他,“那这镇心散呢?军师若睡不好可以喝点安神茶,要这么强效的药做什么?还偏偏是昨天要的!”
“雪宜一直有失眠多梦的症候,自去年丧妻失子之后,每况愈下,已至彻夜不眠。唯恐如今战事关键之时自己身体不济有所耽误,所以才向申大夫要了些强效的药,当时也受大夫嘱托不可过量服用。至于为什么是昨天,只是巧合而已。”
雪宜一字一句都是对着萧靖说的,他可以不在乎别人的态度,他可以咽下别人的怀疑乃至诋毁,唯独只一心要萧靖信他。
萧靖以手按揉着太阳穴,昨天大胜而归何等欣喜,转眼就出了这烦心事,好不容易抓回来的敌军主将跑了不说,一贯信赖有加的军师还成了嫌疑最重的人。
半晌,萧靖站起身来,踱步至雪宜面前三步站定。身高体格之差使他天然带给雪宜一种压迫感,锐利的目光由上而下审视着眼前之人,似乎要将人贯穿一般。
雪宜额头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私自放人不是他做的,但前去相见魏沅已经不妥,屏退手下私自说话更是太不懂得避讳,也许是萧靖对他太宠了弄得他无意间有些飘飘然,此刻惹出这么大乱子自己多少是有愧的。
雪宜在萧靖逼视之下不自觉想低头,但又想着既然没做过就不能低头,是以倨傲地扬了扬脖子,一双明眸迎着萧靖的眼光看了回去,愣是顶着压力跟他对视。然而不过须臾就败下阵来,扎巴扎巴眼睛左右不知该往哪儿看,半仰着头却垂下了眼皮,好看的眉毛拧成了八字,心口扑通扑通跳得越来越快。
许久,雪宜一直在等,等萧靖说“我相信你”。就像曾经徐椹以窝藏刺客罪名陷害他时那样,就像萧靖发现了自己与六哥的信函时没有公之于众而是偷偷藏起来那样。
然而萧靖只是冷冷地质问他,“回答方才的问题,昨晚到底同魏沅说了什么?”
“无非……还是他当面骂我那些。”雪宜有些失望,声音也弱了一些。
萧靖并未放过他,追问道:“你听他骂了一刻钟吗?也是够闲的。”
“还说了些……说了些私事。”
“私事?”萧靖挑眉,盯着他那双无辜的眼睛越看越恨,左右寻找竟不知如何发泄,最后一脚踹翻了帅案,公文散落一地,吓得一众武将单膝跪地说着“请主公息怒。”
徐椹刚想煽风点火,却被萧靖瞪了一眼给吓了回去。帐中陷入了沉默,静得只听得见急促的呼吸声。
萧靖忍了许久没有得到他的解释,终于被他的态度激怒了,“夏雪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昨天除了魏沅还抓了三个参将,如若他们早就安排好如此精妙的计策那为何不把那三个一起救走?偏偏只救了魏沅一人!而且给看守侍卫下得也不是毒而是不伤人身体的镇心散,那里边还放了名贵药材呢,他们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了?这种种做法倒是像极了你念旧情做下的手笔啊!如今众人具在,你连好好解释一下都不肯吗?目光闪烁,言辞隐瞒,那你要让我如何信你!”
萧靖伸手掰过雪宜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语气冷冽,“说实话,魏沅,是你一念之仁放走的吗?”
“不是。”雪宜这两个字说得极其低沉,似是压抑着胸中千言万语。他抿着嘴别过头去,听萧靖真的疑心自己,冷言质问,一时满腹委屈说不出口。在萧靖帐下,除了主公的信任他没有丝毫倚仗,若是生了龃龉,只怕才是真的没有立足之地了。
“哎!”萧靖重重叹了一口气,摆摆手道:“既然不是,那你就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