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阕》倾城泼墨

112、第一百一十二章

　　除夕明月夜，登城望长安。

　　雪宜身披银白色雪狐茸斗篷，孤身一人站在长安城宫城城楼上，目之所及，万家灯火，融融黄色暖光，昭示着除夕夜的团聚景象。他手中握着镂空雕花的小手炉，上好的金丝炭配上香料调和的木屑缓缓燃着，晴朗冬夜下泛着梅花的幽幽冷香。

　　他眺望着眼前的长安城，想起上次来长安还是豫隆八年春天随六哥进献为天子贺寿之礼。那时好不容易从家法重责中死里逃生，雪维特意拉他出门散心加长长见识。也正是在长安，曾被那荒淫太子轻薄后又为萧靖所救，作为谢礼，他赠了萧靖一计建立北境退敌功勋，从四品守将一跃成为封疆大吏，得以领冀州刺史之职。故地重游，不可谓不是百感交集。

　　雪宜伸手摸了一下城墙，实在冰冷得冻手，赶忙收回袖管里握着手炉。

　　“怕冷就别乱摸！幸亏是晴天，若是雪夜，滴水成冰，你这手非得冻掉了粘在城墙上不可！皇宫菜式单薄，不如添一道炖熊掌可好？”身后一个轻松嬉笑的声音传来，不用回头，便知是萧靖。

　　雪宜长久以来也听惯了萧靖开他玩笑，直接无视了他的调笑之言，反而望着眼前的长安城感慨道：“主公，世事变化真快啊！就说这长安城，可叹昔日天子居所何等尊贵繁华，如今大厦将倾，万物凋敝。自各路诸侯结成盟军打着清君侧名义起兵以来，益州刺史陈琼占得先机，改立幼帝，挟天子以令诸侯。长安城战乱不断，兵祸连年，不止内斗纷繁，更有贺裘国虎视眈眈，时时挑衅，打过来烧杀抢掠，不过六年而已，虚耗殆尽，早已不复当年盛景。”

　　也许是一时有感伤怀，又是大夜里私下相见，雪宜也没行礼，甚至没转身，他只是侧过头温和地笑了一下。

　　月下银裘红炉，眼波流转，乍一回眸，这一笑实在是笑靥含情，美得不可方物。萧靖身后的韩陆和唐翊，甚至是陈彧都有点看呆了，虽然相识多年，但雪宜总是眉目凝重，忧思伤神的样子，很少对着他们笑。又因深陷军旅，常穿素服，不爱奢华。今日雪宜被他家主公打扮成这副富贵公子的俊美模样，再配上这么美好的笑颜，实在惊为天人，一众人都是愣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喘，脑海里飞过无数句“原来我家军师有这么好看……这么好看……这么好看”，生怕一说话打破了眼前美好的画面。

　　“咳咳”萧靖咳嗽了一声，本想把众人拉回现实，谁知却被六只眼睛瞪了过来，似乎怪他煞风景。

　　萧靖只好假装没看见，笑问雪宜：“可还记得六年前与我在此城楼上目送和亲仪仗时，畅谈一番的景象吗？”

　　雪宜转过身来走到三人面前，调侃说：“畅谈是不记得了，只记得在此地，被当年狡猾的萧大人当面挖了墙角，吓得我着实不轻啊！”

　　萧靖嘴角一抽，一伸手捞起雪宜斗篷后面的帽子便扣到了他脑袋上，笑骂道：“风大，当心闪了舌头！”

　　就在说笑间，韩陆一拍脑袋突然想起了最重要的事，突然咋呼起来。
　　“哎呀妈呀！先生你还开玩笑，怎么忘了正事？你也不问问我们得手了没有？！”

　　“这还用问？步履轻盈，出言轻佻，见了我有空说什么炖熊掌，自然是一切顺利。毕竟……”雪宜面色沉了沉，压低了声音说：“发动宫变，可不是一件小事。”

　　“先生放心，一切依计行事。”萧靖换上一副严肃面孔，正色说道：“益州的陈琼长久控制长安，控制天子，使我们统一北方这最后一步迟迟难以进行，成心腹大患。去年本打算借着贺裘攻打大庆的契机，由我们以平乱之名发兵控制长安，却因夏雪维从中翻弄害我军损失惨重。幸而这大半年来成功挑唆了成郡王，助他除夕夜宴阖宫欢庆之时发动宫变，将陈琼的小皇帝取而代之，一切顺理成章，手到擒来。如今万事已定，成郡王亲手斩杀了陈琼，不日将昭告天下，登基为帝。”

　　雪宜点点头，宫变这种事，做就做到万无一失，一击即中。他苦心筹谋已久，挑唆成郡王也好，煽动朝中老臣支持也好，控制宫城布防也好，一切都是精密部署。陈琼万万不会想到他们会趁着除夕朝贺天子之际发动宫变，定是至死也不瞑目。

　　对于萧靖而言，长江以北，大半尽在掌控。只剩下青州常子生、徐州江翰以及天子直辖的长安周边。若想要有余力与夏氏一战，必得免去己方掣肘。先前常子生占青州之地是受了萧靖和雪宜的计策协助，表面还是交好的，哪怕此前并州与贺裘之战时常子生曾接受雪维之请在边境弄出些动作使萧靖不得不有所顾忌，但实力对比悬殊，常子生不敢轻动。而徐州江翰，素来视夏雪维为死敌，与江南十数年交手的恩怨，使他必不会阻碍萧靖南攻。徐州并不算富庶，近年来夏家拿下荆州、收复百越边地，实力大增。江翰不敌，早已投靠了萧靖。这样一来，长安城中的天子，便是萧靖统一北方的最后一关。

　　如今宫中的小皇帝仅有九岁，并非先皇亲子，而是宗室之子。陈琼控制了大权，自然要挑容易操控的孩子。而方才所说成郡王乃是先帝亲子，只因是庶子，无人扶持，自然寂寂无闻。雪宜选中了此人有弄权的野心，刻意遣使撩拨，一来二去，鼓动他以先帝亲子的正统之名杀掉弄权的陈琼，换下小皇帝取而代之。成郡王正愁无权无势，又对皇位新生觊觎，雪宜暗中操作一番，自然此事水到渠成，得来全不费工夫。

　　陈彧似是想到有什么不妥，担心地问：“如今成郡王要登基为帝，自然是会感念主公的恩德。但是他毕竟是二十几许年富力强之人，可不比幼帝那么好控制。主公未必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如若成郡王是个有心机才干的，岂非招致忌惮，惹来杀身之祸？”

　　听了此言，萧靖与雪宜相视一笑，虽不言，却各自心领神会。

　　“陈大人放心，既然用完了，自然是留不得的。”

　　陈彧听了雪宜此话大惊，“什么？”

　　雪宜以手指轻轻抵在唇边，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大庆再颓废，也是延绵二百年的王朝，天子占了大义名分，主公是大庆之臣，为长远计，绝不可沾染上不敬天子之名。陈琼跋扈，所以落得个身死名裂的下场，主公要控制长安，必得借了成郡王的手。早已在他近旁之人中有所安排，微量毒药久服，便可如患病而死。届时再立他幼子为帝，由朝中投靠主公的几位大臣辅助，既可控制长安，又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这……”陈彧出身世家，多年为官，一直是正直清流，不善于弄权。猛然听了雪宜的话很是吃惊，成郡王也是皇家血脉，暗中杀害，总有失道义。

　　“子瑜……”萧靖刚要开口，谁知又被雪宜给抢了过去。

　　“陈大人，成郡王此人阴险卑鄙，有弄权之心，却无治世之能。彼时遣使去他府邸，眼见他养了数十姬妾，在王府正堂上当着外人的面就荒唐行事，难道真的要把天下交给他吗？”

　　韩陆也劝道：“大道理我是不明白，只是咱们是起兵争天下的！要真让他当稳了皇帝，他手中攥着权力，必然反过来要害我们的！”

　　陈彧点了点头，对萧靖拱手道：“子瑜明白，全仗主公决断。”

　　城头风中，四下无人，君臣几人都是心知肚明，今晚这一步走完，算是扫平障碍了。

　　萧靖挥退了陈彧、韩陆，只留下唐翊远远地跟着。时隔六年，他想找雪宜故地重游聊聊天。

　　二人在城楼上走了许久，虽然冬季天冷，然而今夜无风，未尝不惬意。萧靖开口问道：“为什么不让我来说？子瑜有文臣的风骨气节，素来清高，自然不愿做卑鄙之事。但若我开口，他一向知道我杀伐决断从不留情，终究是会心服的。你也是文人，何必平白让他觉得你行事狠辣、手段非常呢？”

　　“我乃军师，所谓兵不厌诈，行阴诡谋略也是我的本分。与陈大人不同，如今我无家族盛名所累，大争之世，既卷入局中，就不必以仁义清高相标榜。再说……雪宜官拜燕国军师中郎将，这可是武职啊！”雪宜促狭一笑，今日局势已稳，一桩心事落地总是心情格外好些，开始跟萧靖调笑起来。

　　“哦！原来如此。只是萧某人手底下的武官，都得是肚子裂成八块疙瘩肉，虎背熊腰，力能举鼎才行哦！”

　　萧靖随手戳了一下雪宜肚子，痒得他忍不住弯腰。

　　萧靖还要再戳，雪宜嫌弃地跳开，嘴里嘟囔着：“还力能举鼎呢？能把你举起来就是我的造化了……”

　　“你说什么？大声点！”

　　“没……没什么……”

　　萧靖得意地笑了笑，用十分夸张的语气感叹道：“当年在此地，狡猾的萧大人挖你墙角你没答应，可是如今啊，还是落到人家手里啦！”他故意说重了“狡猾的”三字，似乎在抗议雪宜先前的话。

　　远方钟声作响，随之而来的是皇宫门口放的贺年爆竹之声，转眼又到新岁了。

　　萧靖看着城楼下爆竹跳跃的火花，轻声问道：“雪宜，就你我二人，无论说什么，都很快飘散在城头了，你跟我说一句实话。楚汉四年就决胜负，三国六十载，南北朝并立一百六十余年，你认我为主公，有没有想过你我有生之年太短，只能据长江以北称王，不会有真的让你推翻自己家族的那天呢？”

　　雪宜知道他这话口气虽轻，但有千斤之重。萧靖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能与夏家阵前交锋，还是心里愿意南北分治。

　　雪宜摘了斗篷的帽子，微仰起头直视着萧靖的眼睛，不答反问：“那主公也说一句实话，可有想过不再冒险，就此南北分立，安心称王？”

　　月光下，那张面孔与他少年时第一次与自己想见时别无二致，岁月无痕，只是平添几分果敢坚毅，不复昔年柔弱忧愁之态。

　　萧靖看着他的眼睛，许久，还是对他吐露心声。“此生虽短，然，唯此事不愿留与后人。”

　　雪宜解下脖子上一直用红绳挂着的那枚岁币，放在手中仔细端详着。那是五年前除夕萧靖送给他的，上面刻着的“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字样已经磨掉了铜漆，看来是主人抚摸了很多次了。

　　他低头浅笑，答道：“我心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