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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第一百一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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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除夕。
“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奔波劳碌了一年,总算能守在夫君和孩子们身边过个年了。”红烛灯影里,韩瑥坐在窗前提袖写画着驱邪辟凶的桃符,看着雪维的眼里满是幸福的笑意。
雪维抱着怀中襁褓中的孩子,轻轻拍着哄睡,再看看一旁四岁的女儿甜甜地靠在妻子身上玩着妻子的衣带的可爱模样,心里一阵暖流涌过,仿佛一年里所有的悲伤和辛苦都得到了安慰。
“春日里儿子出生我却奔赴贺裘那蛮荒之地,夏日里给这孩子办百岁宴我又出使益州,秋日为旱涝灾害收成不好而忙于政务,入冬开始又跟徐州交兵。这年复一年地忙下去,竟忘了原来还有一家围炉守岁这么安逸的光景。单是看着你们,我就高兴。”雪维的声音很轻柔,生怕吵醒了怀里的孩子。
他轻轻拉过妻子的手又说:“多谢你给了我儿女双全的福分,这些年家中琐事,全靠夫人操持打点。生逢乱世,家家都是聚少离多,你我有幸相守,我定不辜负。”
韩瑥听了此话脸颊上染上红晕,忙低头避开雪维的目光。翩翩佳人,莞尔一笑,嫣然无方,一如雪维初见时的少女模样,引得雪维竟一时忘了自己是挑起江南军政大梁的封疆大吏,生出几分风流贵公子的俏皮来。
“美淑人之妖艳,因盼睐而倾城。夫人目光躲闪,顾盼流连之状甚美,值此辞旧迎新之际,为夫要是一不小心看呆了神,再醒来,恐怕就是明年了。”
“贫嘴!当着孩子呢!”韩瑥笑着挣开了他的手,忙推搡着雪维起身道:“谁还陪你胡扯?快起身,该去给大哥大嫂拜年了。”
雪维仔细地给女儿披上粉红色带团绒的小斗篷,把怀中小儿交给奶娘抱去,这才起身出了房门。
本是一派和乐景象,谁知房檐暗影里,一个黑色身影现身,雪维脸上笑意凝滞,又恢复了那副冷峻面孔,低身问道:“残风,可是找到了?”
那人幽然靠近,从头到脚包裹在黑色之中,实在与除夕佳节不相称。
“留在忻州的人查到,城破那天胡杨山庄的下人四散逃命,有人看见有婢女和家丁好几拨带了小孩子逃走的,而且不止一个孩子,多半也有庄主家小孩和下人的孩子。由于贺裘军生性嗜杀,城破之日场面太过混乱,故而实在无从查找。萧靖也暗地里留了人搜寻,都是毫无音讯。”
雪维叹口气道:“算了,告诉你的人撤了吧。生死有命,这大半年我尽心了,找不到是他缘浅无福。”
残风思量再三,还是开口问了一句:“恕属下多嘴,倘若找到了,公子会怎样?”
雪维深感奇怪地看了一眼从来惜字如金的残风,回答道:“还能怎样?找到了就给他送回去呗。受骨肉分离之痛本是他活该,但稚子无辜,我对萧靖用计不巧害了他母亲,总不好再害那孩子流落边地饱尝辛苦吧。”
残风没有再多言,只是重新隐于暗中。果然如他所想,他心中敬重的六公子,不是趁人之危之人。
虽无风雪,却寒气逼人,雪维抬头望了望乌云密布的天,肩头的伤隔了半年多却还是在阴湿时节隐隐作痛,许是太过忙碌未曾悉心调养的缘故吧。雪维快走两步跟上妻儿,他不自觉伸出手紧紧领着女儿的手,生怕一放开就抓不到了似的,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走近侯府前院正厅,爆竹之声此起彼伏,夹杂着欢声笑语。除夕晚宴将要开席,人头攒动,婢仆往来不绝,一副过年的热闹景象。
值此佳节,格外容易心声感叹。阖家团圆之夜,那人孤身一人,不知见世间繁华之声,又要作何感想?
烛摇,香雾拥,翠蛾歌舞,齐上椒觞。
夏氏一族齐聚一堂,这除夕夜宴,看在这些殷勤仰祝之人眼里尽是辉煌鼎盛之态,看在雪维眼里却是日渐凄凉。年岁日长,回想少年时宝马香车呼朋唤友在铜陵城中恣意畅游的日子,千金买一醉,那时虽然荒唐,倒也快哉。如今战乱纷飞,时事凋敝,每日陷身冗务之间,忽然坐下来看侯府夜宴之盛景,非但不觉得欢欣快活,反而竟起“人生犹如西山月,富贵终似草上霜”之感。
夏邯酒意正酣,双颊通红,见雪维似乎心不在焉,笑着与一旁族亲打趣他道:“成家立业的人了,只想着回屋去与妻儿低声絮语,竟是懒得陪我们这些老头子们了!众人已经贺了许久,都不见他来给我拜年!实在不成样子!还不赶紧过来说几句好听的补过!”
雪维一听话音便知大哥笑话他方才只顾着在自己屋里磨蹭来得太晚,赶忙回过神来笑了笑,搀扶起妻子,二人举起酒杯起身上前祝酒。
“如此佳节,小弟岂敢敷衍?桓儿携妇,祝大哥大嫂年年如意,岁岁合欢,福履绥之,寿考绵鸿。”说罢,以袖遮掩,仰头一饮而尽。
“好!”夏邯听着舒心,也举杯满饮。许是喝多了两杯酒,说话越发不顾及,指着一旁恭顺列席的夏续、夏轩两个跟族亲们说:“上天夺走了我夏邯数位优秀孩儿,只给我留下这两个不争气的庶子,幸而有六弟事事出类拔萃,居万人之先。说来也有理,许是老天爷实不肯将风流俊秀人物全归之于我家吧!”
夏邯的正室魏夫人出自名门世家,所生数子女一并雪维的几个庶出兄长皆因早年夏邯起兵之时落在敌人手中,惨遭荼毒未能存活。那时夏邯也是叱咤风云的厉害人物,为了夺权,哪怕敌人扣下了夏家上下数十口人并扬言要从城楼上将夏家人推落,夏邯都不曾理会,出兵攻城,最后落得夏氏子嗣凋零大半。小六因在夏邯身边由兄嫂养着幸免于难,而小七,以及夏续夏轩两个,都是后来才出生的孩子。夏家本是世代书香名门,夏老爷子一个文官没有夏邯那么大的魄力,此事之后一直深深记恨夏邯心狠,哪怕他得了侯爵之尊,都难改父子失和之势。晚年痛失多个儿子孙子,又折损数位夫人,这才有了夏老爷子荒唐沉迷秦楼楚馆买醉、豪掷千金霸占小七生母的奢靡艳闻,毁了晚节清誉。若夏邯正室魏夫人所生长子还在,年纪远比雪维还要大几岁。
雪维见魏夫人似有伤怀之色,心里暗怪大哥出言不谨慎,大过年的说这些做什么。也许是这一两年大哥到了天命之年,日渐老去,又看着仅剩的两个儿子,长子夏续天生双目失明,虽然受母亲李氏悉心教导,读书知礼,善于音律,但终是不能在军政事上抱什么期望。次子夏轩嘛,实在是个不可教的。自雪宜走后,夏轩年纪渐长,便被夏邯塞给雪维跟着学习政务,谁知才两天就被雪维给退货回来!雪维原话说他“既蠢笨又不勤勉”,没半点可取之处,加之久未调教,就连品行也多有不检点,一副贼眉鼠眼的做派,没得总让雪维生厌。夏邯也总嫌弃他母亲从前是家中侍婢,不太喜欢,这一来二去,就懒得管他了。如今夏轩十八了,旧年里娶了妻,因国法规定残疾之人不能袭爵,是以夏轩这小侯爷身份颇高,娶得乃是高门官宦家的嫡女,无论姿色才情都是一等一的好。当时雪维就很为人家姑娘不值,还跟妻子嘀咕说,那家把女儿嫁给夏轩是亏大发了。去年这一年,夏邯总是有意无意地跟雪维说什么指着他继承家业的话,尤其雪维的儿子出生之后,夏邯更是欢喜小六后继有人,甚至压根不放心思在自己儿子身上了。
一众族老听了夏邯老来伤感之语一时不知如何劝慰,纷纷投来目光向六公子求救。
雪维看了看一边奉了夏邯之命专心低头弹琴娱宾的夏续,又看看头快缩到桌子下面的夏轩,摇摇头勉强劝道:“大哥此言差矣,怎见得就没有风流俊秀人物呢?小弟看续儿虽目不能视,但专攻音律,常年勤学苦练,不拘是什么乐器都能信手拈来,所做词曲多为江南名士传唱,也可当得风流俊秀四字。”
夏轩不觉脸色黑了几分,六叔素来不待见他,宁愿夸一个瞎子都不愿意称赞自己!他深感面上无光,埋着头吃了两口饭菜不言语。
“也罢,不说那些伤心事了。”夏邯吃多了酒,晕晕乎乎中顺着雪维所说用心听了听夏续的琴音,确实甚好,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又灌了几杯几酒,夏邯忍不住评论道:“续儿的琴,技法娴熟,甚佳,但是少了点情致在里面。你六叔的琴是纵情,与之相比你少了三分恣意疏狂;你七叔的琴是含情,与之相比你少了三分执迷缱绻。当年他的琴本是极好,为着一点不愉快的小事,就再也不肯在人前弹了,后来改吹洞箫,呜咽凄厉似悲鸣,不好听。也是可惜了……可惜了……”
这句可惜,说的不知是琴,还是人。不知当他是闲时听曲赏玩的可有可无之物来可惜,还是可惜别的什么的。
酒醉呓语,说的有几分囫囵不清,但是雪维听得真切。祠堂家法,家谱除名,几年来纵然江南所有人都隔着千山万水听着他夏雪宜在北方声名鹊起,可再没人敢在夏家提起他只字片语。如今夏邯喝多了酒竟然那么随意地说出口,一众族亲都是面面相觑,气氛冷到冰点。那个人的名,那个人的事,都像一把刀插在雪维心上,他猛地拿起酒壶闷了一口,重重往桌上一甩,狠吸了几口气。待平复了,他走过去侧身坐在夏邯桌案边,模样带着几分乖巧。雪维按住了大哥的酒杯,甜甜地笑了一下说:“大哥喝醉了吧,这舌头都跟打了结似的说不清楚话。子夜将至,不如放了小辈们出去放鞭炮、迎新春吧!”
夏邯醉醺醺地环顾满堂上的人,最后看着他最宠爱的六弟,指着他脑门说:“好,不需拘束着这么多人,就你得留下陪我喝酒!”
“好啊。”雪维像哄小孩似的语气应了一声,又给夏邯斟上一杯,“左右只有大哥与我是一辈子的兄弟,想喝到几时,小弟永远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