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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第一百一十章 ...

  •   经幡漫天,千人缟素,招魂祈祷,恸哭不止。

      “天地有悲,悲我将士,精忠报国,力战身死。举哀。”

      宣和三年夏末,燕王萧靖于国都平燕城郊铸招魂坛,祭奠忻州一战阵亡的穆伊公主及三千名胡国勇士及大庆兵士。军师夏雪宜一身白衣麻服主祭于坛上,众将依次排开,下至普通士卒、亡者亲眷皆啼哭在旁。

      雪宜双手合拢于前,神情肃穆,面色谦恭,高声致祭:“朔忻之役,艰险万重,中伏于先,折损殆尽,困顿难行。凡我士卒儿郎,尽皆英豪,习武从戎,投明事主。齐坚奉国之诚,并效忠君之志。奈何偶失兵机,缘落奸计,或为流矢所中,魂掩泉台;或为刀剑所伤,魄归长夜。生则有勇,死则成名。随我旌旗,同回上国,莫作他乡之鬼,徒为异域之魂。聊表丹诚,敬陈祭祀。呜呼哀哉!伏惟尚飨。”语毕,哀乐齐鸣,为变徵之音,凄怆悲凉,不忍再听。

      祭台之上,牛羊祭品齐备,另有一座横展十丈的空碑伫立,碑前笔墨纸砚具备。雪宜面对石碑而立,手执宝剑举于头顶,利刃出鞘,凌空划下一个“安”字,复又以右手抚在剑上,顺着刀刃轻轻一划,立时手掌上鲜血流出,沿着苍白的手腕缓缓滑落,滴在面前砚台之中,汇入朱砂,更显殷红夺目。

      身旁士兵以一方白巾为他包住右手手掌的血痕,他提笔挥毫,随祭司唱名,将阵亡将士三千人的姓名,一笔一划,以和了鲜血的朱砂书丹于黑晶石碑上。凡唱到一人之名,或有亲眷上前祭拜,领受抚恤钱财粮食;或由生前战友,一柱清香,聊慰忠魂。随着他书写战死将士之名,在场生者无不掩面啜泣,哭声此起彼伏,书写汉人将士之名时有五十名高僧念往生经文祝祷,书写胡国勇士之名时便按草原风俗,请祭师跳驱鬼之舞护送亡灵升天。

      自悬吊于城楼一夜后,雪宜双臂脱臼太久伤了筋骨,悬肘提腕写字便酸痛不已,何况提笔挥毫数个时辰。然而英灵之名,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生怕因手臂伤残而致笔力不足,故而咬紧牙关,字字用心,皆求入木三分,他日待工匠刻成碑文,方不致于辱没亡灵。

      萧靖这个书写阵亡将士之名的惩罚,实在太懂他了。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解脱。直面过生死,反而能更加从容。而这个仪式对于在场致哀的将士和亡者亲眷而言,又是无上尊荣,每一个为国而死的人都将拥有姓名,得到主君的厚待,享受后人敬仰。既是安抚死者,又是激励生者,何愁不能得人心?这场仪式,在每个人心里,都有千斤之重。使众人不记得割地赔款之辱,反而胸中豪情澎湃。是以战虽败,志未改。

      雪宜用胡文写下最后一个名字,是穆伊的名字。穆尔顿王爷痛失爱女,要求迎穆伊回草原举行天葬,却被萧靖驳回了。只道出嫁从夫,汉人夫妻“生不能同衾死同穴”,自然要雪宜为她安葬。他盯着穆伊的名字看了良久,又回望长碑上朱红色的名字,最后补上落款“宣和三年七月十五中元,大庆属国燕,军师中郎将夏昱拜首敬立”的字样。

      日暮西山,虫草嗡鸣。祭典礼毕,做法事的僧众及亡者家属都已经散去,只剩下萧靖手下的将士们。

      陈彧趋车赶来,身着玄色官服,手捧令谕,穿过众人登上高台。宣道:“忻州一战,军师鲁莽行事,出兵不得其时,乃失职之罪也。念其往日功劳,又值用人之际,回师之后,已然压于狱中,以日代年,勒令反省。今祭典之后,当行军法,烈士陵前,诸将皆在,当责打二十鞭,以示惩戒。望君痛定思痛,再图后效。来人……”

      雪宜在祭坛下土地上跪好,几个掌刑士兵抬来一木制十字架牢牢钉进土里,雪宜跪直贴着粗重的竖木,双臂平展,各有士兵以铁链将他两臂及腰部捆在木架上,两脚戴上镣铐,以示刑罚。此时已经脱去了丧服麻衣,只穿了一件宽袖雪白色长衣,如此捆绑,更衬得他弱不胜襟,惹人怜惜。

      雪宜之于陈彧,虽是晚辈,但一路随侍萧靖多年,敬佩其才华,有文人相知之情。此刻看了他这副模样,也甚是心疼。奈何主君之命不可违,法度不正,则雪宜日后无法服人,只得狠下心来。陈彧站在雪宜身侧,双手取下他的发冠,拆下发簪,将倾泻而下的一头黑发用布条轻轻一束,拢过肩膀,搭在身前。又拍了拍他肩膀,对着一旁士兵命令道:“用刑!”

      身后掌刑士兵手持一七尺长鞭,大臂一挥,委地长鞭瞬间被提起在空中划开一个圆弧,却并没打在雪宜身上,而是狠狠抽在地上,顿时“啪”的一声锐响,土石飞起,一道深深印痕刻在地上,响声着实骇人。

      正式动刑前一连三响砸在地上,此为震慑之意,换了寻常人此时便有吓晕的。还没打到犯人身上,倒是满场肃静不敢言,观刑之人都随着鞭声一抖。雪宜知道接下来鞭子就要打在自己身上了,闭眼摒气,以额头抵着木架,等待着身后落鞭。

      “嗖……啪!”长鞭破空尖利之声甚是刺耳,蓄足了力道狠狠向雪宜单薄的身躯砸过来,这一下由肩颈斜划过后背再粘着身体一拉鞭稍咬至臀腿,着鞭时竟不觉得痛,只觉得皮肉颤抖酥麻,空气如静止一般,连气息都呼不出,许久才敢缓缓地喘口气。

      着鞭处一条长长鞭痕路径上下渐渐晕开三两个红点,肩头衣衫撕裂了一处,雪宜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一条酥麻的伤正中间一点点扯开口子,伴随着迟迟而来的剧痛。他咬了咬牙,毕竟这才是一鞭子的厉害,后面还有十九下要挨。

      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长鞭肆虐,一左一右有条不紊地斜向抽下来,

      第五鞭,掌刑人腿呈弓步,抡起长鞭在空中打了个旋,又如投掷一般姿势身体前倾将鞭子抽在雪宜身上,无巧不巧落点有大半正叠在上一鞭的伤痕上,只听“啊”的一声撕裂惨呼,背部衣衫应声破开一个大口,皮肉外翻之状若隐若现,血色晕染使衣衫黏住在伤处,不至于散开。

      这重叠打下来的痛使雪宜难以招架,尽管打得不快,还是痛得头脑发懵,又是五鞭过后,整个人有些跪不稳了,若不是双臂被绑在横木上,定然摔倒。

      十鞭过后,行刑暂停,一旁士兵拎起一桶水对着背后的红伤毫不留情地泼上来,衣料浸透了水粘在身上,虽是夏日晴天,依旧觉得透心冰凉。雪宜只痛苦地呜咽几声,几缕头发沾了水渍凌乱贴在脸颊上,他眼中朦胧,赶忙闭了眼在肩头蹭了蹭。

      许是掌刑士兵动了恻隐之心,看他背上伤得重,怕再打会伤了脏器,便重心下移,挥鞭打横抽在臀上,一连三鞭并排的鞭痕,由上至下慢慢浮上血色,又是两鞭抽在大腿上,由上至下一片狼藉,似乎没一处好地方了。掌刑人或许是好心,但打在臀腿上未必比打在背上轻些,向下抽打时这下坠的力道只怕更狠。

      打到最后几下实在是无处落鞭,只得又交叉在先前的伤口上,雪宜整个人为了对抗身后的疼痛绷得太紧,而双手展开本是将背部拉伸开的姿势,一时痉挛抽搐起来,再无半点力气,只瘫在木架上,靠铁链吊着。等到身后终于报数打到二十的时候,雪宜抬眼看了看远处写了一日的石碑,轻轻叹了口气,抿着嘴不敢动。果然,又是一桶冷水泼在伤口上,他轻轻咳喘着,背后像烧着了一样,冷水都扑不灭的那样灼痛。

      随着一声“用刑完毕”,唐翊、韩陆连同陈大人都担忧地上前来看他,士兵刚一把他从刑架上接下来,他便跌在了唐翊怀里。等到喘匀了气,雪宜在众人搀扶下跪起来,对着石碑摇摇一拜。他一身白衣早被抽打得惨不忍睹,发丝凌乱,满脸冷汗,近乎虚脱。

      唐翊一把将雪宜抱上车,他突然意识到原来先生这么瘦弱,这么轻。这辆马车显然是提前为他备下的,铺了上好的鹅羽软塌,又垫了蚕丝薄被,反而是雪宜一身血污,生怕弄脏了去。

      陈彧关切地问:“先生可还撑得住吗?”

      雪宜不答反问:“主公伤可好了吗?”

      陈彧想了想,答道:“主公无恙。”

      “不可能,”雪宜声音虽轻微,语气却十分笃定,“主公若无恙,必来主持祭典,既然未来,必是尚未痊愈……”

      陈彧见他伤得这么重还惦记着萧靖,此二人情谊深厚,难怪雪宜值得主公舍命相救,便安慰道:“夏季时气反复,前一阵酷暑难耐,箭伤不易恢复,偶有化脓炎症,几日前才彻底结痂,今七月流火,已经转凉,想来无恙,先生一向身体羸弱,不要太忧心,养好自己才是。”

      “我没事的……”雪宜咳了两声,“往日里怪我自己不争气,如今算是明白了,人只要精神不灭,是不会倒下的。如今的我,还有未竟之事,故而不能病,不能死。这点小伤,终究会好的……”

      夜幕降临,雪宜好一番折腾才被抬回了梓园的府邸。等到见了一旁的申大夫备好了剪刀、温水、药酒要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他似乎也没法像方才那么坚强硬气了。

      “嘶……疼疼疼疼……”一片片揭开粘在伤口上的破碎衣料,雪宜再也忍不住低声哼哼着喊疼。等到开始拿温水调开的药酒仔细擦拭伤口翻卷的皮肉时,更是疼得他抱紧了枕头一张俊美惨白的脸蹭来蹭去,止不住地想躲闪。

      申大夫毕竟是多年前年少时就给他治过伤的老熟人了,当年在豫州伤得那样惨不忍睹都被人看了去,就算他素来脸皮薄也不管那套了,疼得小声抱怨道:“这是什么东西啊?刺痛地很!”

      申大夫轻笑了一下懒得理会他,这么多年也算是摸清了他生病受伤时的模样,实在算是一个不太配合的病人。许是幼时就常年缠绵病榻的缘故,熬好的药不放到凉就墨迹着不肯喝,对疼痛也不怎么忍得了,往日里指点千军万马时再风光,也总有大夫眼中娇气的一面,而他偏偏大灾小难不断。雪宜看申大夫不理自己,也只得讪讪地抓紧了枕头埋着头不言语了。

      “唐翊,按着他别让他乱动碍事。”申大夫淡淡一吩咐,唐翊便坐在塌边轻轻按着雪宜肩膀,十分小心地避开了鞭伤。

      申大夫又一努嘴对唐翊说:“这个表面温和,内里也是倔强任性的主。你给他当侍卫实在不必太哄着他,否则这人对自己的身子很是不知轻重,调养不好还是他自己受罪。”

      “是。”唐翊听了只得尴尬地点点头,陪在先生身边时间虽不久,他确实发现外间传得神乎其神的神仙军师有他自己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真实的一面。

      擦洗完背上的伤,申大夫便要去拉雪宜的裤子,谁知被雪宜一手按住。

      “唐翊……你先出去。”雪宜埋着头,闷闷地声音听得出一丝慌张。

      唐翊一时愣愣的,想听吩咐起身又不知道为什么。

      申大夫一时反应过来,拍了拍他抓着衣裤的手说,“白羽不在了,也总要有人照顾你。军中都是袍泽之情,不必拘泥于小节了吧。”

      雪宜听了白羽的名字内心仍是忍不住狠抽了一下,停顿少许,最终还是慢慢把手拿开了。

      裤子拉下来,一时间唐翊惊呆了,比起臀上的伤,腰间一个暗红狰狞的“夏”字更让人觉得刺眼。那个疤有手掌大小,整个肿起来浮在后腰靠下的位置,笔画之间已经不是很清晰了,字迹倒还能看得出。这伤一看就是烙铁死死烙进肉里去的,几处彻底发黑坏死,还有几处能看见反复破溃化脓多次后留下的肿胀发白的痕迹。

      凡黥面墨首,自古便是极羞辱的重刑,而以烙铁在人身上印字更是只有重罪发配为奴或押解死刑犯才会被各州府打上烙印,终此一生不可除去。唐翊当年举家获罪受到牵连,被发配边疆才会流落到萧靖手下才有了后来的赏识提拔,然而他们充军之人其实未被烙字,他只看见过那些被发配修筑长城、几乎跟被判了死刑一样的囚徒被烙字。先生自然是不会被官府判过刑的,看了这个“夏”字多少也能猜到一二缘由。想来文人清高,堂堂侯府公子却被自己家族如此羞辱,先生自然是极其不愿被他看见这伤痕的。

      一时情急,唐翊赶紧移开目光,慌忙说:“唐翊不是多嘴之人,还望先生……望先生像信白羽那样信我,我不会将此事说出去……”

      “无妨,我怎会不信你。只是自己难堪,不想给人撞见罢了。”雪宜无奈地抬起头,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怀里的软枕乖乖趴着,缓和气氛说道:“像那个家伙干什么?你可是不知道,他当时看了说这字太丑,改天要做个行楷的印在另一边腰上凑一对才好看。你说,我该不该抽他?”

      申大夫接着给雪宜上药,又是疼得他死去活来的,唐翊为了能给他转移转移精神,只好笨嘴拙舌地陪着刚才的话头问:“那……先生抽他了吗?”

      “是这么想的,奈何轻功太好,打不着……”

      “先生听了他这么轻浮的话不生气吗?”

      “当时生气来的,过后想起倒觉得被他这一胡说,心里反而对这个烙伤释怀不少。”

      睫毛闪动,似有莹莹亮光。雪宜不禁感慨:“细细回想,这些年,跟白羽拌嘴打架也好,与主公和将士们在一处玩闹也好,总还是有些乐的。”又想起萧靖的伤,问申大夫:“主公伤可好了吗?可有什么吩咐?”

      申大夫从怀里掏出一本“公文”,递给他说:“主公怕你忧心他的伤势,让老夫转告说他已大好,不必多思烦乱。这是给先生的令谕,还望先生能够受教。”

      雪宜接了一看,跟日常处理政务时看的公文没什么两样,打开长褶一看,赫然四个大字:

      老实呆着!

      不是“待”,而是“呆”,这一看就是故意写错。

      半晌,雪宜怔怔地回道:“虽然此举浪费纸张,不过……主公有心了。”

      失去至爱至亲的伤,随着他回了这座空荡荡的府邸,只会愈演愈烈,他不敢慢慢去回想,只盼着要不然放空,要不然立刻被公务填满也好。萧靖自然懂得这个道理,知道这样的境况开解也无用,不如一切如旧,一如往常地逗逗他反而好些。此刻虽然笑不出来,但是能感觉到力透纸背字迹中的关心之意,也算是一种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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