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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第一百零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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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
夜翎二人还在与萧靖缠斗之中,猛然见了雪维那边发生的事亦是措手不及。夜翎行事初衷乃是保护主上,是以见雪维受伤,二人再不纠缠萧靖,一个凭轻功快闪赶去雪维身边,一个提剑越过萧靖向雪宜刺了过去。
说时急那时快,萧靖见雪宜有难,竟也顾不得手中长刀是唯一一件可以倚仗的兵刃,趁夜翎暗卫背对之机猛地投掷出去,在暗卫手中软剑距离雪宜只差毫厘之际一刀命中后背要害。然而就在萧靖想松口气的一瞬间,只觉背后一股巨痛直冲肺腑,原来雪维几乎与他同一时间出手,搭弓引箭直插他背后。脚下一个踉跄不稳,向前挣扎数步还是跪倒在地。
雪宜见状赶忙上前半跪下扶住萧靖,细看雪维这一箭虽是瞄准要害而来,却扎得不算太深。然而萧靖却突然觉得提不上气来,全身的重量压在雪宜身上,努力平缓着气息说了一句:“这箭上有毒……”
这时只听身后一声闷响,雪维竟然也扶着受伤的肩膀跌坐在了地上。原来方才小七手中刺伤雪维的箭与雪维刺中萧靖的箭是淬了一样的夜翎秘药,只有遇人血才会化开。若非雪维伤了肩膀,加之中毒无力,否则这样近的距离,必能一箭要了萧靖的命。
他身旁的夜翎暗卫丝毫不在乎那厮折损了一个兄弟,只是想掏怀中解药给雪维服下,谁知雪维丝毫不理,心中只恨自己力道差了几分没能直接要了萧靖的命,怒吼命令道:“杀了他!”
一声令下,夜翎的人面上毫无一丝波澜,放下雪维不理,如提线傀儡一般,转身提剑向二人走来!
萧靖知道自己中毒,血流速度越快便越易激发毒性,故而一动都未曾动,只是借着雪宜的力靠在他身上,静静听着背后步步逼近的脚步声。
“你害怕吗?”萧靖的凑在雪宜耳边用极轻的气音轻声问。
雪宜感觉到萧靖掰开了他的手,似乎要拿过他手里攥着的东西。几乎一瞬间,雪宜便领会了他的意思。
夜翎暗卫侧身双手缓缓举剑,似是要从背后一剑削下萧靖的首级。
萧靖嘴角上扬,轻声道:“先生不要怕,那日你拜我为主,发誓此生性命交托,此身荣辱与共。我萧靖也答应过,会让你夏雪宜名垂青史的。所以我们怎么能……死在这里?”
雪宜听闻此言,瞬间镇定下来,他一把狠狠掰断了手里攥着的那支箭并将箭头塞进了萧靖手中,萧靖一丝未曾耽搁,接过箭头拼尽全部气力回身,如打出暗器一般甩出箭头,破空而前,一箭穿喉!
夜翎暗卫致死也未曾想过萧靖居然还能奋力一击,出手之快竟在自己之上!最后看了一眼喉咙上的血窟窿,双目圆睁倒地,死不瞑目。
“呃……”浑身解数用尽,萧靖喉咙中转过一声痛苦地呜咽声,继而强撑着借雪宜搀扶之力把他托上马背。
然而雪宜却没有立刻上马,而是折返回来颤抖着手翻看那夜翎暗卫的尸体,果不其然,翻出一瓶药丸。从方才那人欲在身上翻找的举动便可猜出,多半是带着解药的。
风动,竹影变换,声声萧索难耐。一时这血战场上,竟就剩下他一个不会武功之人还毫发无伤。
雪宜一步步向前走去,踩碎地上草叶折断的清脆之音都变得格外清晰。他看着那个被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箭重伤倒地之人,走上前蹲下,倒出一粒解药,掰开雪维的嘴喂他服下,谁知竟被雪维抓住了手腕。
“你……休想再逃!”雪维喘息不止,抓着小七的手也是虚弱得不剩几分力气。
雪宜心中悸动,多年以前,他与六哥日日离得如今天这般近,而他心里却总觉得离他很远。这些年一南一北天各一方,今日重新面对面静静的看着对方,方能察觉他们是真的离得很近了。
雪宜薄唇微启,声音竟格外平静温和。
“当日决定用计逃出江南之时,我曾与白羽说‘宁做仇人,不做路人’。今日你说来报私仇,所用之箭原是为伤我,却未涂见血封喉的毒药,只是使人麻痹不能动弹。如此杀心难动,是以你我之恩怨情仇不宜私了。今各为其主,此情此仇,以天下为局,江山为注,必得他日两军阵前,再分胜负!”说罢,雪宜一把挣开雪维的手,待给萧靖服下了解药,二人骑马远去。
解药尚未起效,雪维只觉眼前模糊,那个人那个背影那些话,都越飘越远了。
二人共乘一马,穿行于竹林,雪宜不敢跑马,一来怕马蹄之声惊动了其他搜寻中的夜翎暗卫,二来身后之人伤势颇重,完全泄了力倒在他背上,身后的箭尚未取出,一丝一毫的颠簸都难以承受,饶是放慢了速度,还是疼得萧靖满头满脸的冷汗,滴答滴答地落在雪宜肩头。
“主公……”雪宜心里担忧萧靖的伤势,轻声唤他,生怕人晕过去就醒不来了。
“别怕……”萧靖以为他惊魂未定,费力喘息着安慰道:“方才就察觉他们不敢以火药为信号召集帮手,定是怕没引来自己人之前……先把我们的大军招来了。此处已进了忻州地界,接应之人应是不远……夜翎……夜翎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敢冒险来追,你不要……不要怕了……”
雪宜心里愧疚,许是方才关心则乱,故而声音有一丝颤抖,倒让这个为自己受了重伤的人以为他仍因先前种种阴影而心生畏惧。
我何德何能,让你再三身入险境!
“我才不怕……”雪宜柔声道:“主公忘了我们当年在长安城教场看比武之时,查克奇那个莽夫拿刀指着我脖子我都没怕过,怎么这会儿倒能吓傻了不成?”
此刻若非萧靖伤重,真想起身给他翻个大白眼看看。不知刚才吓得一股脑扔下众人冲进林子的是谁?此时倒还敢嘴硬起来。萧靖不满地轻哼一声,讽刺他道:“敢情你这一路上失魂落魄,如风似巅都是装给我看的吗?有时真觉得你身体里住了两个人,看了那个被击垮了自轻自贱丧失理智的你我就恨不得一拳糊你脸上,但听你跟夏雪维最后说的两句话……又觉得……又觉得能把你捞回来还不算太亏……”
“折兵损将,痛失十城,屈辱议和,还害你身受重伤。任凭如此,你还觉得不亏吗?”这一句雪宜说得动容,末尾带了浓重的鼻音,也不称主公,忘了礼数,言情发乎真心。
“呵!你这是清醒了?亏你还知道这世上发生了什么,我只当你一心只想着随公主一同去了才肯罢休呢……”
萧靖素来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甚少这般出言讥讽,雪宜听得出这话是气极了他先前种种过失。
是啊,确实该清醒了!就算再痛,再心碎,这乱世之中丧妻失子的也不止他夏雪宜一人!多少将士投奔他而来却惨遭横死,多少黎民无辜卷入最终家破人亡!苍生无奈,皆负重前行。
半晌无言,过了许久,雪宜强压下万千思绪,最终说了一句,“谢主公救命之恩,若不留得此身,岂非害众人枉死?雪宜知错了……”
听他这话恳切,萧靖也没再说什么。
此刻晨光熹微,然而风云涌动变幻之后,蕴藏万丈光芒。天色亮了起来,二人总算出了竹林,远处旌旗飘扬处,接应大军已是不远。
待与忻州城外大军汇合之时,唐翊等中伏的随从亲兵也刚好赶了回来,全军上下见萧靖重伤惨状皆是大惊,韩陆赶忙将萧靖抬进帐中,请了随侍军中多年的申大夫前来医治。
申大夫忙剪开外衫,只见背后一箭深扎在肉里,汗水血水会在一起晕湿了一大片,半件里衫都染成了淡红色。申大夫面不改色,手下功夫一刻不停地调了止血药浆厚厚地糊在纱布上备在一旁,又瞟了一眼满心愧疚站在旁边不知所措的雪宜,说道:“请先生紧紧按住主公伤口周边血脉,好使老夫拔箭之时不至于出血太多撕裂伤口。”
雪宜见萧靖背后全都是血,一时竟然不知往哪里下手去按,心里好一番挣扎,想他不惜性命保全自己,若连疗伤时打个下手的活都做不了,自己以后还有何颜面面对他呢?遂狠下心来按了上去,这一下疼得萧靖闷哼一声。申大夫并未迟疑,握住箭头近端猛然发力,一时血花飞溅洒在雪宜脸上,紧接着止血药和纱布便敷了上来,又以冰凉井水浸泡过的巾子置于其上冷敷。
待处理完伤口,申大夫拱手道:“此箭若再深一寸,便可伤肺脏,加之一路颠簸撕扯,恐难以保命。此番虽已平安取出,但仍需调养,主公切忌不可再动武,需悉心照料,以免感染发炎,约三月时日,方可痊愈。”
许是有了心理准备,拔箭换药时萧靖强忍了痛,一声未吭。一日来连番折腾,他只觉头脑中神经抽搐般得疼,加之失血发寒,几乎昏厥。虽然虚弱不堪,但萧靖还是强撑着命令韩陆道:“军师战前误判,以致我军失利惨败,罪犯失职。即刻绑了压下去,待回冀州再行责处。”
韩陆闻言立即单膝跪地求情道:“主公,念先生丧妻之痛,就饶恕他这回吧!”见状一连数人下跪为雪宜说项,可萧靖不为所动。
“若非念他事出有因,公主又为救我军之急才不幸身故,像他今日如此作为,便该就地正法以正军纪!”萧靖说罢便闭目休养,不再理会。
“主公何出此言?”韩陆急脾气上来便反驳道:“主公拼尽性命保全之人,难道是为了判他的罪不成?”
“咳……”萧靖咳嗽起来又牵动了伤处,更是恼怒不已,骂道:“我的人,就算要杀要剐也是在我的营帐里,上至将军下至小卒,都没有被人劫走凌辱的道理!不需废话,给我压下去!”语气停滞了一下,又想到自己此刻伤重,军中总不能没有主事之人,复又补了一句:“此回程一路上凡军中有事,仍交军师暂理,出入必有看守,一入燕国国都平燕城,立即下狱。”
唐翊闻此言忙拽了雪宜衣袖低声劝道:“先生快求个情认个错吧,要不然……”
雪宜抬手挥止了唐翊,长吁一口气环视一周拜过众人道:“我自己的罪,该自己担着。各位的好意,雪宜心领了。”
说罢,他后撤三步,正对萧靖塌前端端正正下跪叩首。行此大礼,一谢救命之恩,二悔当日之过,他面色虔诚,眼神清冽,深深地望了萧靖一眼,便坚定起身退出帐外去了。
救命之恩本当重谢,何况萧靖身为主君为他受伤至此,若换了旁人,就是哭天抹泪地在塌边千恩万谢、求情讨好都不为过。然而雪宜只是端正行一礼便算谢过,在旁人眼里,实是有几分寡薄。殊不知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这世上有些人,无需怎么促膝长谈,怎么牵肠挂肚,亦可心意相通。萧靖明白他眼中关切之意,也知他此时早已清醒,不会再任性妄为,遂长舒一口气。
七日后,尽管萧靖伤势未愈,大军依然不得不拔营返程。彼时意气风发,今日落败,只得整顿装殓好尚能辨认的残躯,归还故里,教人看了这凄楚场面,不免潸然泪下。雪宜轻轻抚摸着穆伊的灵柩,没有再流泪,没有再露出一丝悲伤,只是指尖划过之处,感到一丝灼痛。他最后抬头望了望西方,周身冰冷。
“先生可是牵挂着谦儿?”唐翊话一出口就后悔得想抽自己一巴掌,实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傻到家了。他只好赶紧安慰,“那天我们去了寄放小公子的胡杨山庄,并未寻得小公子的尸骸,这就说明定是有家丁仆妇趁乱带着小公子逃散别处了!许是想稍作安顿再带着小公子回国都投奔先生也未可知啊?”
“你知道我那天为何发疯了一般让大军不许撤退吗?因为我知道一旦退了,一旦我走了,终此一生,都很难再见到他了。”雪宜的口气淡淡的,已经听不出忧伤。
“不会的,主公留了人暗中寻访,总会有消息的。小公子吉人天相,只要性命无忧,何愁没有相见之日呢?”
“唐翊……我这些天突然在想,只要他能活着,只要有良善之人收养了他,能不能再相聚,都不那么重要了。没了父母的孩子也是会长大的,比如我自己。从未拥有过父母之爱,也就不怎么想了。谦儿才不到三岁,等他长大了,一定不会再记得有我这个没用的爹,出生之时没能陪着,才刚刚熟识了,又把他弄丢了。丢了不算,还一甩手就走了。走了不说,只因这辈子尚有未竟之事,尚有未完之诺,也许就这么一去不回了。但是又怎样呢?我出生时相士批命有言:‘命中刑克亲族,非死不能休矣’。公主如此健朗之人,都难逃厄运。谦儿只要能好好活着,远离我身边,也许是一件幸事……”
唐翊苦笑无言,没了父母的孩子也会长大,但是没了孩子的父母呢?终此一生,备受内心煎熬。
斜风微雨,号角长鸣,数年匆匆而过,昔年温和恬淡的容颜,愈发变得清冷孤绝。他离开夏家之后,拥有了很多,又失去了很多,然而却未曾后悔过。也许比起曾经谨小慎微,压抑自持,寂寞而生,寂寞而死的那条路,如今,才算真的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