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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第一百零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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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声渐紧。
树影撩动,黑黢黢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一般。如此阴诡之气汇聚时分,最适合杀人。
巴图和坦带兵涌进雪维大帐时大吃一惊,所有他派来刺杀雪维的勇士都是精准的颈间一剑毙命,满地尸体横陈,最恐怖的是发生这一切之时,几乎不闻一丝打斗之声,十几个大汉就那么悄无声息的死了,整个帐中飘荡着说不出的诡异之气。
“怎么?大王收了在下的金银财宝答应联手之时,不是好酒好肉地招待着吗?这么快就变了风向,实在令在下失望至极啊!”一个声音突然由空中传来,令人不寒而栗。众人大惊,皆仰头张望,却不见人影。
巴图和坦也是见惯血拼厮杀才做到贺裘大王的地位上的,他镇定了心神朗声道:“你我因利而聚,自然利尽而散。如今萧靖愿与我修好,许我十座城池,千两黄金,不过想换回他手底下的人,如此好事我焉能不从?”
雪维闻言心下一惊,十座城池,千两黄金?呵,他倒是好大的手笔!半月间便能诱使贺裘王达成协议,城池说舍便舍,萧靖行事决断之干脆迅猛,倒让人不禁有几分佩服。
虽早知番邦蛮夷不可信,但若以攻城之计诱之,贺裘王一心想掠夺土地财宝,自然会对他言听计从。而万万料不到的是,萧靖竟然拱手相送毫不犹豫,不正面交战,却主动退让,只为了换那个为报杀妻之仇而害两千五百人全灭的夏雪宜!
“大王真以为,我会毫无准备来你龙潭虎穴之地吗?”雪维一身黑衣宽袍站在大帐顶上,额间长带翻飞,一身江湖打扮。他右手执剑,剑上血迹未干,血点一滴一滴落在脚边,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巴图和坦并没被雪维唬住,大笑道:“你六公子远赴塞外自然是不可能带着大军的,在我的地盘上你逃不掉了!不要装神弄鬼,速速现身!若能杀了你这中原混战中举足轻重之人,我也可声名大振!”
雪维轻笑,“笑话,不过要脱身而已,何须大军?”
他骤然提剑,以单脚为轴,舞一阵凌厉剑花,复又纵向劈下,力发千钧之势,顿时帐顶骨架断裂,毡布撕扯而碎,大帐坍塌。
帐中的巴图和坦措手不及,拔刀欲挡,谁知帐顶毡布上早被涂满油料,碰到火把,瞬间火光乍起三丈之高。待一干人好不容易逃出烧起来的大帐,只见其余数十营帐一同烧了起来,火焰窜天而上,乘着旱草干风迅猛蔓延,霎时间一连十里,人声鼎沸,贺裘军四下窜逃。匆忙慌乱中,雪维早已一个翻身跃下,与栖息在火光黑夜中的诸多鬼影一齐逆风穿过火场,翻身上马。只留下贺裘军营一片残局,大火吞噬,染红了天边。
“残风,多少人马?”雪维面色凝滞,发问无一字多余 。
“报六公子,三十六骑具在。”
“废话!暗夜放火杀人乃是夜翎做惯的勾当,若这点小事再折损几人,夏家养你们还有什么用?”言语犀利,眼神如刀,雪维语气中尽是轻蔑。
残风一时被这话吓得冷汗直流,方知六公子问的乃是萧靖的人马,赶忙答道:“已查明韩陆的先锋军未到乃是因春季开河、冰雪融水拦路所致,大军多发寒症疫病,如今无力再战。萧靖不得已和谈,此刻前来接人,身边不过百八十骑,大军接应在忻州城外四十里,等待汇合后一齐撤退。”
如此说来,萧靖带着一个文弱书生并唐翊等十几个伤兵,此去与大军汇合,尚有一日夜行程。
“追!”雪维一声令下,带着三十六骑黑衣暗卫策马而去,一行人避开官道,直插忻州郊外。
另一边萧靖带了人一刻也不敢停地往回赶,奈何步兵骑兵混行,脚程不快。他们一路沿江边坦途行走,生怕雪宜再受颠簸之苦。奈何雪宜连日食水难进的雪宜从昨日下午坐在马上又熬了一整夜,已是摇摇欲坠。其实萧靖对他冲动鲁莽行事一直是压了怒气的,然而看这他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想到穆伊骤然而逝,心里很是悲痛,不禁心疼他。故而尚未与大军汇合之前,暂且隐而不发。
“主公,穿过竹林,便不远矣,不如先暂作休息。”唐翊看着自家先生一路无话,快要从马上晃悠下来的样子,忍不住开口。既是深感对白羽有愧,加之这一年来守在雪宜身边,被他的才华深深折服,心里早就奉雪宜为主,一心一意地对他。
遥望东方既白,日之将晓,萧靖松了口气,点了点头,示意众人休息。
“主公,属下不明,此番割地赠金,为何不多加一条要求,要贺裘王杀了夏雪维?”唐翊一路上百思不解,一直想问此事。
“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夏雪维乃是出使贺裘,贺裘既然答应联手,像今日这般出尔反尔的行径,换作其他诸侯,必然不耻。也是我曾多年驻守边境,深知外族人从来不顾汉人的礼义廉耻,不顾他人非议,更别提两国交往的规矩,才敢重利诱之。夏雪维此番乃是使臣,若我提出要贺裘围杀他,传扬出去,燕国面目何在?”萧靖顿了顿,又道:“哪怕我不说,巴图和坦也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不过以那个人的智计手段,总不至于不能脱身。反倒是……”
“咳咳……”雪宜被喂了几口水,轻咳了几声,唐翊忙赶上前去拍抚着他的背顺顺气。
“谦儿……谦儿……”他声音虚弱,似是问句,又似自顾自的叨念,一众人半晌无言。随之,他又握住唐翊的手明确问了一句,“谦儿呢?你们找到他了吗?”
“先生……主公尽力找了,可是……目前还没有下落。”唐翊努力抿着嘴想堆出个笑脸,安慰道:“虽然大军后撤,但是主公暗中派了人手拿着画像一刻不停地找,总会找到……”
“为什么要撤?谦儿还没找到,你们为什么要撤?”雪宜突然疯了般的拽着唐翊的袖子,眼中尽是绝望。他一夜无言,他不敢问,他怕听到这样的结果,哪怕当萧靖救他出来却没跟他说谦儿的消息时他就知道,一切凶多吉少,了无音讯。
“啪!”
结结实实一巴掌,扇得雪宜偏过头去,牙齿咬破了肉,尝到一丝腥甜。
萧靖看他时隔半个月还在发疯,猛地听了这话,强压一路的怒火一涌而出,一把拽过雪宜领口,生生把他拎了起来。周围看见自家主公居然打了军师一巴掌纷纷吓傻了,唐翊回过神来,扑上去劝道:“主公,有道是打人不打脸,先生乃国之名士,主公岂可动手?”
“国之名士?就他这副样子也配吗?”萧靖丝毫不理会旁人劝阻,只觉胸腔积郁难舒,咬牙切齿骂道:“你还敢问为什么要撤?你说为什么要撤?你是丢了孩子,然而谁无父母妻儿?忻州一战,我两千五百将士惨死,只剩了现在身边这十余个兄弟拼死保着你、护着你!你看抬头看看眼前的人,一个个千疮百孔,披伤挂彩,我只问你唐翊何辜?三军将士何辜?要陪你疯?陪你狂?陪你枉死在乱刀之下?”萧靖越说越激动,眼中已是朦胧,“正是你这军师无能,我们才要撤退,才要把十座城池拱手让给贺裘人!如今青州已有异动,必是夏雪维修书与旧友常子生两面夹击向我燕国发难,使我们腹背受敌!此时不撤,你还想葬送我多少将士才算完?”
“我……”怎能不知?怎能不愧?怎能不悔?只是人的理智往往追不上情感,他比谁都懂现在的处境,只是本能地不想接受而已。
然而似乎没有时间留给他了。
伴随队尾一声惨呼,一个士兵中箭倒地。萧靖瞬时捂住他的嘴示意不要出声,蹲在地面,一手扶地,静心聆听。地面震动依稀传来马蹄之音,似从竹林后方深处而来,未见人影,尚在数百步之外,就已破空一箭中的,可见身手之高绝。一晃神的功夫,又两三箭飞来,只因射程太远力度不够,被有所警戒的士兵拔刀挡开。
一时萧靖没空再与他废话,一声令下,命全员拔刀,所有骑兵上马,步兵警戒。
那被挡开的箭恰巧就落在雪宜面前不远,他走近拿起那支黑色箭羽只觉心口漏掉一拍。
“夜翎……”
白羽,白羽就死在夜翎手上,什么人也逃不过的,什么人也逃不过夜翎的追杀。瞳孔猛然收缩,当年在夜翎的地牢里受刑的煎熬,白羽的人头被送到冀州时的心痛,一时间侵袭全身的,是对夜翎的无边恐惧。
人影依稀,箭雨漫天而来,一行人拔刀抵挡,唐翊赶忙把他护在身后。
六哥所追之人本是我,再这样下去,必然又殃及无辜,还不知要为了自己再害死多少人命!主公骂的对,我对不起你们,绝不能再害了大家!
雪宜握紧手中箭羽,挣扎着翻身上马,将箭在马身上狠狠扎了一下又奋力拔出。马儿吃痛,凄厉长嘶,前蹄高扬,发了疯一般朝竹林里狂奔而去。
“雪宜回来!竹林中地形复杂,你贸然闯入必死无疑!”
奈何萧靖高喊也是无用,雪宜所骑之马已非他能控制,只得抓紧缰绳才能勉强不掉下来。萧靖一把挡掉空中飞箭就掉转马头去追,唐翊与身旁侍卫刚要跟上,便有暗器投来,随机烟幕弥漫,呛咳不止。再看向竹林,二人已跑得没入深林,难觅踪迹。
烈马剧烈颠簸,沿途竹枝迎面而来,不免在身上刮出些细碎伤口,雪宜已是极限,眼看双手脱缰便要翻身坠马时,一股浑厚劲道拽得他整个人飞起,复又被打横按在了另一匹马背上。千钧一发之际,幸而萧靖骑术精湛追了上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雪宜一心想着不能再拖累旁人受夜翎追杀,急得刚要开口,就被萧靖一把捂住了嘴,继而萧靖抱着他从马上纵身飞起,借竹枝弹力一蹬又翻身三圈缓冲落地。饶是这样,雪宜不会武功还是重重得磕了一下,萧靖顺势一滚单膝跪地落下,紧接着挥袖单手便挡在他身前。再抬头看对面竹枝上,齐刷刷三箭没入,他才知道他们已经被夜翎追上,方才若非主公反应迅捷,他二人便要成了箭下亡魂!
雪宜拽了下萧靖衣袖,似是死心了一般说了一句,“不如把我……”
“闭嘴!”萧靖迅速喝止了他,高手过招,气息差之毫厘都将左右胜局,此刻务必全神贯注,但听竹林风动杂音,便知追上来的不止一人。
两个……不,三个。
自己这方的人,似乎没人追上他们。唯一庆幸的是,方才迷雾混乱中夜翎亦看不清雪宜跑去哪个方向,许是多路并进搜索,故而来人不多。竹林迷路丛生,如今雪宜的坐骑狂奔远去,若是马蹄声能干扰来人,那一时半刻,夜翎也未必有人支援。如此一来就要看他运气如何,昔年玩闹着曾与白羽空手过招,白羽身法奇快且武功路数诡谲难测,若是来人三个都有白羽的身手,带着身后这个拖油瓶,怕是危险了。
待看清来人,萧靖仰头大笑一声,这真不知该说运气好还是不好,旁边两个黑衣人的面孔看不真切,但中间搭弓射箭的,正是雪维。
三人下马,步步逼来。仿佛对面之人,已成囊中之物。
傲然搭弓拉弦,雪维的箭矢正对萧靖头颅,挑衅意味十足。箭羽倏然离弦,萧靖拔刀一档,发出尖厉刺耳之音。就在这挡箭分神刹那间,两个夜翎暗卫脚踏草尖之上,轻功飞影近身,解下腰中缠绕的软剑直冲要害而来。萧靖非但不躲,还毫不示弱地一个前翻挥刀迎面而上,挡了二人剑势,又把战场与雪宜拉开一段距离。霎时空中一阵刀剑乱舞,呈胶着之势。萧靖不愧为士卒出身一路征战才得到今时今日地位的将军,手持战场上惯用的长刀,数十招交手下来以力量制衡,以一敌二丝毫未落下风。想那夜翎多行暗杀之事,武功修为偏重轻快而狠绝,常常杀人于无形。一旦暴露视野,正面单打独斗上,单是论兵刃之强劲,软剑就已显逊色于长刀。一击不中,久斗不利,三人纠缠中,长刀易守,是以萧靖得以与二人僵持。
然而一旁的雪宜却无心观战,此刻雪维正走到他面前站定。雪宜背靠着高耸的竹竿,望着居高临下的六哥,压下心里所有的恩怨情仇,最终卑微地恳求道:“求你放了他吧。”
“不可能。”雪维一身黑衣,更显冷峻无情。
“他是堂堂大庆天子敕封的燕王,而你名义上还是大庆的臣子!倘若携刺客击杀王侯于深林,又将视王法为何物?”
“大争之世,谁与你论王法?”
“你不怕天下悠悠众口,说六公子未曾宣战,师出无名,趁人之危,行卑鄙之事吗?”
“你说对了!”雪维挑眉,“我没打算宣战,此来带着家里几个不中用的奴才,就是来报私仇的!天下没有不准主人家追杀叛徒的道理,就算闹到公门里这也是天经地义!他敢阻挠,我自然敢连他一齐杀之,天下人又有何可说?”
说罢,雪维一把拉住雪宜衣领将他从地上拽起来。突然,眼前金属亮光一晃,继而左肩剧痛难忍,再一看雪宜手中握着一根箭羽,借着他拉起身的力道出其不意狠狠刺进了自己左肩,而雪宜也顺着这一下的力道撞进了雪维怀里。
“你……”下意识忍痛扶住小七孤注一掷扑过来的身子,二人才没有摔倒。
原来雪宜手里一直攥着方才捡起来的箭,因扎了马后忙着攥住缰绳不敢松手,慌乱中只得连同这支箭一起握着,惊惧之下更是牢牢攥紧连扔掉的机会都没有。方才言语激动,心里一乱,竟然鬼使神差地刺伤了雪维。
两人都惊呆了,雪维从未设防,既不知他手中有箭,亦不信他有本身出手伤着自己,只觉心口剧烈抽痛了一下,这厮竟是愣愣地看着他许久。雪宜也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握住箭的手,吓得又连忙用力拔了出来,骤然血花飞溅,自己袖口也染上一串殷红血珠。
雪宜被后挫惯性弄得猛然后退三步撞在竹干上,手中箭头滴着血,滴答滴答落在地上。他摇着头闭上眼,口中不自觉地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极轻的声音极快地念了一声“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