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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第一百零七章 ...

  •   秦中花鸟已应阑,塞外风沙犹自寒。朔州城外陇上,贺裘军的大营里,雪维一袭黑色毛皮大氅,负手而立,面沉如水,盯着塌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半晌,他从牙关中挤出几个字,问道:“他怎么样?”

      “他呀!他可不怎么样!”答话人语气诙谐玩闹,一副抓耳挠腮也不像是正经把脉看病的样子。然而此人却是贺裘国赫赫有名的鬼医,无人知其姓名,世人皆称外号“救不得”。

      “此人有一堆毛病,气虚肺弱,脾胃不和,常年胸闷心痛,五内郁结,听说死了老婆丢了孩子再一崩溃,啧啧啧,麻烦大了!”雪维刚要开口,鬼医就一摆手道:“你别打岔,我还没说完呢!他还有个更麻烦的事,那就是余毒未清,长年侵蚀五脏六腑,他这身上所有的毛病能好就怪了!”

      雪维听了此言猛地一惊,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鬼医,直看得人发毛。许久,他看了眼雪宜尚在昏睡,怔怔地嘟囔道:“早听闻鬼医医术精湛得能从鬼门关抢人,如今看来倒不是浪得虚名。从小到大也曾给他遍请名医,都是说胎中不足,没有一个人能看得出是打胎中毒所致,时隔二十多年,你竟能诊得出他心肺损伤的缘故?”

      “什么什么?什么跟什么呀?”鬼医挠头不解:“什么打胎中毒?我说的撑死是近一两年的事,他多半是吃了什么能致人重病的药,这种药吃解药也要落下病根的,肯定是以往调养着没事,如今急火攻心有些受不住了。”

      鬼医又转了转他那贼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凑上去小声问道:“什么打胎中毒啊?你们这么狠心吗?下毒打胎想要一尸两命啊?我本来还看这小子身子这么虚定是日日年年受喘症折磨,是个活不长久的倒霉鬼,没想到是娘胎里就被毒了还没死的命硬之人啊!那她娘呢?死翘翘了吧!”

      “闭嘴!”虽声音不大,但怒火迸裂而出,鬼医缩了缩脖子装作害怕的样子,反倒是四周看守将士吓得一震。雪维不禁气恼自己方才也不知道怎么的恍惚了,竟都忘了雪宜为逃出江南服毒装病骗他之事,竟说出陈年旧事。其中,说不得多少有些为了小七的身子多年耿耿于怀的缘故。

      默默无言,愁思爬上雪维眉宇之间,似彷徨,似沉吟。

      忽然,他抬起头,眼前昏倒多时的人竟然强撑着坐了起来,那双澄明清澈的眼死死盯着他看,氤氲水汽缭绕,却强睁着不敢眨眼。

      “你……”雪维大吃一惊,不知何时雪宜已经转醒了,如此景况必是听到了方才的话。一时心慌,意乱,哪怕聪慧无双如夏雪维,对着此情此景也一时语塞。

      四下寂然,只有喘息声起伏不定,牵动每一根神经。

      “好啊……真好……原来竟是这样……” 雪宜抽搐着嘴角,喉咙干涩沙哑,颤抖着抬起手指着雪维,一字一句似在滴血,“你可知躺在床上不能动的滋味吗?你可知夜半惊醒看见咳中带血、感受着生命抽离有多恐惧吗?六公子是天之骄子,你自少年时起便仗剑江湖,策马沙场,恣意飞扬,如星天之月。可我呢?守着三尺见方的天在漫漫严冬中挨过病痛折磨,不能跑,不能跳,甚至不能大哭,不能大笑,每天喝着无穷无尽的苦汤药吊着一口气。可我没恨过,只因世人生老病死,由天不由人!可你今天却告诉我,我这辈子就像个笑话!生母难产血崩是假的,我胎中不足之症也是假的,无生母之庇护,却有病痛之灾,这辈子的苦痛,竟都是拜你夏家所赐!”

      他说完竟然笑了,无声无息的笑,笑得惨烈。

      原来他面对着他曾敬着畏着的夏雪维,对着当年那个他不敢抱怨一句、一心只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给他的人,竟然也有如此歇斯底里、疯狂咆哮的一天。

      “其实我不该奇怪夏侯爷会有此作为,我早该看透他了。可我恨的是你,我震惊的是没想到你竟然从来都知道一切!”雪宜只是一味地摇着头,形如行尸走肉,口中念道:“也对啊,你们才是一家人,他必然不会瞒你!不知六公子日日对着我作何感想?将死未死之人,在这世上苦苦地熬,你授我诗书,教我兵法,命我为夏家荣辱周旋于江南文坛之间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个夏家家主正是害我之人!你瞒得我好苦!我曾真心为兄长,为夏家,心心念念养育之恩,自离家后时常愧疚于兄长曾于病时关怀照顾之情。如今看来,何其可笑!”

      雪维心中自是百感交集,曾经拿藤条打他逼他说心里话他不肯说,哄着劝着安慰着也不肯说。此刻,也许是第一次听到他说出多年的委屈,然而从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动了动嘴唇,说不出言语。最终他只得微侧过头,轻叹一口气道:“我知道当年实情又怎样?终是过往了。倘若不瞒你,且只是徒添悲伤。看看你这副失魂落魄歇斯底里的模样!别忘了你手中两千军士死伤殆尽,如今不过阶下之囚!我念你妻子新丧,不与你计较。”

      “你还敢提她!”

      倏然,只听金属铮鸣只音乍起,雪宜几乎拼尽全身所有力气挣扎而起,拔出了守卫腰间佩剑,双手横拦一挥,竟将锋利刀刃,架在了雪维颈间!

      雪宜勉强双手支撑着刀剑的重量,眉宇间一反往日柔弱之态,带着三分英气,那张面孔,与雪维愈发相像。

      电光石火之间,周遭将士一齐拔尖指向雪宜,却被雪维淡然一挥手给制止了。

      丝毫没有搭理颤抖的剑悬在颈间这回事,他反倒一步迈上前去,语气中带着威胁之意。“用不惯的武器,最好给我放下!”这一句,似带着剑锋,气势反压一头,凌厉之势呼之欲出。

      雪宜苦笑了一声,那人竟还是这般居高临下的样子,丝毫没有把他拔剑之举放在眼里。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雪宜仰起头,把剑举高贴在雪维颈上,看似倨傲,而剑尖处战栗不止,早已暴露持剑者动摇之心。

      “我再说一次,把剑放下!”毫无温度的言语,昭示着雪维被激怒到极点,这一声已是最后通牒。

      “不!”雪宜怒火中烧,声音撕裂,“有道是罪不及妻儿,祸不及父母!你我各为其主争夺天下,然公主何辜?要惨死在你计谋之下?生时我不能护她,死后若我不能为她报仇,岂非不配为人?”

      “书生意气!”雪维轻蔑一笑,不想再跟他废话。只见他一个闪身,沿剑底猛地近身出手,一手就掰住雪宜双手向下一拧,继而飞起勾脚踢中小臂筋脉,力道之大足让人手臂麻痹,剑柄脱落飞起。紧跟着雪维以膝盖顶住腰窝,拽着手臂扭过雪宜的身子,眼前人吃痛,被逼的双膝跪地,上半身被人单膝压在塌上,丝毫动弹不得。几个动作一气呵成,身法之快远非他一个从未习武之人可以招架,他被按住后本来还想挣扎,谁知后扭的手臂被反向一压,立时疼得冷汗直流,再也动弹不得。再看那脱手的剑在空中打了几个旋,不偏不倚插在了他的眼前,贯穿木榻。

      “你以为我真不敢杀你吗?”气息紊乱,嘴唇战栗,咬紧牙关。雪维这句,竟比雪宜方才所说,还要沉痛狠辣百倍。

      未及手底下的人反应,雪维一手握住剑柄,翻转剑锋,以刀背狠狠砸下,切在雪宜后颈之间。

      “啊!”只觉冰凉的剑撞上皮肤,雪宜吃痛。

      那场景直吓得人心脏漏掉一拍,插进木塌的剑横切下来,活像一柄闸刀,哪怕刀背都砸出一条紫红印痕,若是刀锋,定要人头落地。

      “朔州买通白邵拒不开城门之计,设计的是萧靖的援军,城外围困射死的不是冀州大将韩陆而是穆伊公主,算我亏大了!但你说她无辜而死,这是你在玷污她!沙场征战之时她不是你夏雪宜的妻小,而是勇往直前的勇士。为保家国,力竭身死,英灵在上,可歌可泣,我亦敬之!可是你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想也不想就带着两千多老弱残兵冲进我的空城计中,如今尸横遍野,皆是你这统率军师无能之过!倒让枉死的兵将连同守在你身边被俘的那十几个侍卫心里作何感想!我夏桓,看不起你!”

      雪维看着手底下的人,又想起他利用自己一时心软才从江南逃脱跟随了夏家的敌人萧靖之事,恨意涌上,反拧着雪宜手臂的左手上又加了两分力,只听一声脆响伴随着压抑成一个气音的惨叫声,雪宜当年吊挂在城楼上早有旧伤的肩部再次脱臼,立时脸色煞白,嘴唇咬破,留下一抹殷红。

      雪维无奈而落寞地缓缓说道:“夏家欠你母子的,我不便评论,只是我夏桓曾经对着我小七弟的时候,回护、管教,无一不是真心真意。你若要觉得我连同我大哥欺骗了你的话我无话可说。为人在世,不求天下称颂,但求此生一寸心安。能为你做的,我都做过了;不能做的,我也做了!”说罢他抬手两指对天,狠狠盯着雪宜脖颈上的伤,一字一顿说道:“过往神灵在上,夏桓敢指天敬告,这一辈子,从未有半点对不起你!”

      正在气氛焦灼激烈之时,只听几声干咳,一串轻笑,正是鬼医。

      “打扰二位多有抱歉,不过小老儿奉大王之命把这人救活,还请夏将军高抬贵手,别难为我们下人。毕竟这还是我们贺裘的地盘上,大王说了要他完好无恙!”鬼医心想自己到了八辈子邪霉,碰上这两个暴脾气,待雪维总算肯收了招式,不等雪宜喘息均匀,鬼医便上前一把拧住雪宜的胳膊,轻轻绕了两下,猛地一掰,便把脱臼的手复位了。

      “你家大王与我有约在先,分明说过助他攻城之后,这个人就归我了。”

      “这我怎么知道?”鬼医搓着手陪了个笑脸,不像大夫,倒像是奸诈狡猾的商人,笑道:“搞不好,大王觉得这小子奇货可居,突然变卦了呗!”

      “你们难道想出尔反尔不成?”

      “哎哎哎哎,不是不是,不是你们,是他,是我家大王,你别跟我说,你找他去,我可打不过你!”鬼医做了个缩头的姿势,笑看着雪维。

      也罢,眼前一个颓废得意志磨灭的人,再说什么都是无用。于是雪维狠狠将剑掷在地上,挥手掀开帐帘出去了。

      待雪维走远,雪宜还沉浸在六哥方才的言语中难以自拔,再想到穆伊之死和下落不明的谦儿,满心悲伤愧悔,难以自拔。所有的痛苦、自责、愧疚、愤恨如潮水般侵吞席卷而来,他如失了魂般倒在塌上,隐约感觉到鬼医在给他施针,也只是一动不动由鬼医折腾。侍卫们七手八脚弄进来个大木桶,热气蒸腾而上,夹杂着浓重的药味。

      鬼医看他颓废得无可救药了,懒得理他,随口吩咐道:“把他给我扔进我备下的桶里腌成咸菜,明天切巴切巴上桌。”

      可能实在是这话太出奇了些,雪宜不自觉地还是反应了下,用空洞无神的眼睛看向鬼医。

      “呦!原来还没死啊!”对方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说道,“你身上寒气太重,戾气也太重了,只施针是没啥用的。劳您大驾,衣服扒光,药浴泡一下吧!”说罢,便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了。

      鬼医的药浴确有奇效,不一会儿,雪宜身上感觉到一阵酥麻,暖流冲进金针打通的经脉之中,人也不发抖了。只是几天之内发生太多的事,无论身心他都已承受不住,无法思考,无法判断,身体仿佛轻轻飘飘,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一连被关了十五日,不知为何,除了鬼医之外再没人来找过雪宜。

      起初惶惶度日,盼一死了之。继而便是逃避,他放空自己,形如傀儡,任人摆弄。

      可惜人逃避现实越久,现实却越是面目可憎的逼面而来。伊儿的死不是一场梦,逝去的终是逝去了。不仅如此,他的一时冲动,还枉死了两千五百军士,害得自己和被俘的亲兵沦为阶下之囚。

      耳畔萦绕着六哥那日的话,摆脱不去。“尸横遍野,皆是你这统率军师无能之过!”

      是啊,登高位者,一言一行,皆性命攸关!

      那日萧靖救他逃出江南之时,他跪地叩拜,萧靖曾将国运相托。而如今所作所为,实在不配再做他的军师,只有自裁赎罪。可他舍不得去死,因为还有牵挂,还有下落不明的谦儿,撑着唯一一点念想。

      我以为离了夏家会变得不一样,然而追随萧靖时的意气风发,都在连日重压之下被打回原形。这一次,不会再有人来救我了吧。雪宜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塌上,空洞如一具躯壳。数日憔悴,发髻未曾梳理,凌乱披散在肩上,苍白面容,泪痕犹在,凄美得让人心碎。

      “裹挟着私仇发泄害你损兵折将,失城失地。若再来救我这无用之人,岂非太傻了……”他眼睛直勾勾盯着地面,口中轻声念着。

      “确实太傻了!”突然一个十分熟悉的、雄浑厚重的嗓音响起,雪宜难以置信地抬头,脚踏黑金蟒靴、身披藏青大氅,来人竟是萧靖。再一看,不止萧靖,连同唐翊并被俘的兄弟都在,而且是堂堂正正从帐门进来的,贺裘士兵未加阻拦!

      萧靖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憔悴形容不觉怒气上涌,轻哼了一声,骂道:“半月有余,你还回不过神来?自己站起来跟我走,否则,我也不必要你这废(和谐)物了!”

      “你们……怎么……”

      唐翊看了雪宜的样子不禁心疼,赶忙上前搀扶,劝慰道:“先生不必惊慌,一切稳妥。如今倒霉的该换他夏雪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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