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6、第一百零六章 ...
-
羊毡帐内,血腥弥漫,触目殷红。巫医赤脚摇铃,甩头摆尾地叨念着听不懂的咒语,帐内外残存的将士们跪在地上,单手抵着胸口,跟着默默地念着,祝祷着。
雪宜一把推开围着榻边手舞足蹈的巫医,轻轻抱起躺在榻上的穆伊,动作很轻、很柔,生怕稍一用力怀里的人就要离他而去。残破的战袍,汩汩的鲜血不断渗出来,他第一次见到这么虚弱的穆伊,黑色的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脸上,青白的唇色昭示着正一丝丝抽离的生命。
不!这一定不是真的!眼前这个倒在血泊里的人,真是我的伊儿吗?真是那个翻身站在树枝上摇落满园梨花的伊儿吗?真是那个强拉着我要我看你舞刀弄枪的伊儿吗?是那个抱着孩子与我调笑,随口道着很快便会回家的伊儿吗?
雪宜下意识地伸手按在穆伊腹部的伤口上,想挡住不断流淌的血,然而穆伊的鲜血却无情地爬满了他的手,无论用再多纱布敷上,都瞬间透出刺目的鲜红。耳边,巫医摇铃和唱祷的声音无疑增添着痛苦和死亡的气氛。
突然,雪宜像发了疯一般声嘶力竭地哭喊:“你们不要唱了!不要唱了!不许再唱!滚开啊!为什么不请大夫,却叫这般巫人在此装神弄鬼!”
“药石无灵啊军师!两日前属下便抓了好几个汉人大夫看过,所有人都摇着头叹气。公主身上大小刀伤三十余处,腹部一刀贯穿伤大量失血,止都止不住,等血流尽了,就……就……这才请随军的巫医祝祷续命啊!”拾勒将军跪在一旁,哭道:“属下心存侥幸,想着找到军师来见最后一面。天可怜公主,竟让我寻到军师,可谁知,公主这会儿却昏了过去!”
不……不要流了,不要再流了!拾勒的话雪宜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只是傻傻愣愣地用力按住伤口,希望这样可以留住她,谁知是不是太过用力的缘故,怀里的人竟悠悠转醒,当她睁眼看到雪宜的一瞬间,突然就安心了,嘴角上扬,微微地笑着。
“夫君,你弄痛我了……”她强撑着一丝力气抬起手抓住雪宜按在她身上的手,挤出一丝笑意,“真好……可以道个别……要知道我帐下军士,大多无此殊荣……”
拾勒见公主转醒,挥退了巫医和一众属下,默默跪到了帐外。
“伊儿……”你越是故作言笑,我越是心痛难忍。
雪宜什么也说不出来,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痛到深处,泪水不是从眼角流下来,而是直接夺眶而出,一滴滴,打在穆伊额头上。
“要……找到谦儿……陪着他长大……他会弥补你所失去的,和你不曾拥有过的东西……抚平你所有的痛楚……消解你所有的忧伤”她拼尽全力的每一字,都只能听得到一个气音。雪宜只是像木偶一般点着头,梗着脖子,不想让泪水滴在穆伊身上,全身止不住地发抖。
瞳孔扩散,穆伊觉得似乎已经看不真切了,她眼前浮现的满是雪宜抱着谦儿坐在家里台阶上那宠溺的笑脸,仿佛捧着全世界的珍宝,温柔似水,怜爱非常。也许人真切地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时,就是这么爱操心,她对他们有几千几万个不放心。战场上杀伐决断,而此刻却也是寻常家年轻妻子和母亲。
“男孩子……要独当一面……你可…不许太…太宠他……”
“好……”
“嗯……但也…不许…不许…太严厉……”真是的,穆伊都觉得自己好笑,到底是宠还是不宠好呢?
“好……我知道……”听了这两句,雪宜再也忍不住,泪水崩溃而出,
“我没力气了……”
“你不要说话了……”
“那你跟我说吧……说…说好听的……”
可是雪宜却抽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的唇轻轻抵在穆伊的额头上,一任泪水横流。
穆伊眼前已经看不见了,只有抓住他的手,说道:“真是的……政治交易娶回来…你也…太不费劲了…不乐意是吧…都不会…不会说甜言蜜语……”
“不,不是的!”雪宜紧紧抱住她,他急着否定,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倾倒而出,语句之急切,似要把一生的话都说完!
“我乐意,我当然乐意娶你!娶了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娶你之前,我心中曾经理想的妻子是个出口成章、文采风流的女子,一起寄情于山水,写三行小笺,吟词弄月,枕边低语,灯下画眉。是以得知要我与胡国公主联姻之时我还自伤自怜,难过自弃。其实,我就是个大傻子,是个大笑话!娶了你我才知道我不需要一个文思才情相当的花瓶摆设来跟我一起伤春悲秋!我就要你!我就要那个不问因由、不惧后果、为我冲锋陷阵、说永远支持我、站在我这一边的人!要那个随口就能说爱我、恣意昂扬、坦荡洒脱、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承担族人的期冀、却肯为我区区一无名墨客书生生儿育女洗手作羹汤的人!我不配你的好你的爱,成亲四年,聚少离多,你给了我一辈子最美好的时光,可我却拗于世俗,不敢常常说爱你……”
“伊儿,我好爱你!”
“我总说不让你爬树不让你在家飞檐走壁,其实我是羡慕你的随心而为。我总责怪你带着谦儿太不小心仔细,其实我希望孩子以后想你那样勇敢闯荡,千万别想我一样自困牢笼。你有我所没有的全部,我在你面前自卑却幸福,我还要跟你一直走下去……”
“你总是没事就调笑我两句,情真意切,弄得我脸红气恼,其实我很爱听你说笑,更爱你言语间对我一片情真,可我就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我一直以为人不能轻易说爱,说了便是一辈子的承诺。既然是一辈子的承诺,不如让我到一辈子走完的时候再说。谁曾料,我这残躯病体,竟会有眼睁睁看你离开却无能为力的一天!若知今日生离死别,我绝不会……”
……
其实,雪宜从不与人诉说自己的心事,尽管一腔心思,九曲回肠。于雪维,他深埋心底;于萧靖,他心照不宣;于穆伊,他毋需多言。因为她可以不懂夏雪宜的情怀,但她选择站在夏雪宜身边,也许这比懂他更重要,也许这才是于雪宜而言,最对的那个人。
雪宜一直在说,低沉沙哑的鼻音,那么温软好听。不知到何时,才停了下来,也不知何时,穆伊已离开。一寸寸冰凉下来的身子,一寸寸冰冷的心。他抱着穆伊,一夜出神。
相信她死前,最重要的那些话,一定都听见了吧。
一夜风声,似悲鸣,似恸哭。待白昼与黑夜碰撞擦出一抹血色,殷红的云映着诡谲变换的大地,时值天之破晓,将明。
怀里的身体已经冰冷,穆伊的脸颊靠在雪宜的心口上,睡得很安详。
终于,他小心翼翼地将穆伊放在了塌上,拿起水盆里的手巾擦拭着她满是血水的身子,动作轻柔,甚至近乎虔诚,仿佛指尖所触是一件稀世瑰宝。末了,他整理衣领,后退一步站定,双手平展振开衣袖,合于头顶,拱手长拜跪地行礼。这一拜,非是以夫君祭亡妻,而是奠沙场奋战的英灵。
待雪宜掀开帐帘出门来的时候,以穆伊帐前大将拾勒将军为首的二百残存勇士皆跪送主将于帐外。拾勒抬起头来看见雪宜,心下一惊。眼前之人双眼血丝密布,红得骇人,目光锐利,甚至残忍决绝,哪里能想到他就是昨晚那个失魂之人!
“公主既然小胜贺裘,何以困在朔州城外数日之久?”雪宜那声音极低,似是把满心怒火都勉强压抑在喉咙里一般。
“我等是栽在了自己人的手里!”拾勒痛陈道:“朔州守将白邵被贺裘收买了,公主知朔州有难,念燕王和您的情面出手相救,兵贵神速、出其不意方能小胜贺裘军。其后,这朔州守将竟然拒不开城门,将我等生生困在城墙之外,我们被贺裘团团围住,一千精兵力竭奋战,终究寡不敌众,公主更是在漫天箭雨中身负重伤!奈何无论我们怎么叫门,白邵都只高坐城头看戏!可怜我将士,铮铮铁骨,力尽而亡!朔州城门洞开,贺裘军势不可挡,连下忻州,才有这一路百姓逃难的惨状!”拾勒说到此处,不自觉哽噎,咬紧牙关恨恨道:“末将在穆尔顿王爷麾下与贺裘王巴图和坦交手多年,从不知他竟然有此心计!”
他如何能由此心计,自是夏雪维的指点。雪宜深吸一口气强压得肺里生疼,又问道:“小公子呢?”
“公主本是要带小公子回草原的,奈何临近出关时小公子染了风寒,只得寄放在忻州胡杨山庄,庄主是做汉人与胡人贸易通商,乃公主结实的江湖好友。只如今,忻州沦陷,小公子下落不明!”
“唐翊,领我兵符调并州启县守军,我势要找到谦儿,夺回忻州,杀了白邵,灭了贺裘给公主报仇!”
唐翊从没见过先生眼中有这么强的恨意,他赶忙拦道:“先生三思!韩陆将军率先锋军不幸遇地形复杂、天气多变才耽搁至此。我们带的兵虽然都是精骑兵,但只有五百;启县守军也只有两千,且并州的兵权才刚刚归主公节制,兵力如何一概不知,不如等韩陆将军赶到再做打算!”
“不行!”
“可是……”
“你要违抗军令吗?”雪宜像疯了一般拽住唐翊的衣领,力道虽然不大,但唐翊眼中写满不可置信,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温润如玉的夏雪宜吗?
僵持半晌,唐翊叹了口气,半步后撤,单膝跪地,高举双手接过兵符,朗声道:“出发前主公挑选亲兵良骑,再四严令我等,无论任何情况,听君调遣,保君平安,护君周全。唐翊不敢有违,末将得令!”
凡是萧靖手下的亲兵,一路走来看着雪宜指点江山,运筹帷幄,都对他们的军师有一种强烈的信任,相信他奇谋妙计,定能旗开得胜。哪怕有过一瞬间的迟疑,唐翊此刻也依旧相信他的先生是胜券在握的。然而,一个刚刚失去妻子的丈夫,丢了孩子的父亲,平静外表下内心的疯狂,似乎已让人丧失了所有的判断,忘乎一切。
雪宜不费吹灰之力就带大军进入了忻州,然而硝烟弥散处,不见活人,只有死人。地上火种未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焦肉的气味,整个忻州城,俨然变成一座空城。
中计了。
巷间风烟乍起,空中万箭来袭,士兵还未回过神来,已被穿胸射死。
再简单不过的请君入瓮,幕后操控的夏雪维都未想到事情如此顺利。当贺裘军如烹牛宰羊般毫不留情地剿灭了两千五百士兵,然后再一刀刀杀死层层叠叠护住雪宜的将士,终于看到了那个被护在中间的人。
周围一切他似乎都没看在眼里,只是发疯了似的一遍遍翻看着胡杨山庄鲜血凝固的地面上的尸体,想找又不敢找到那个他心心念念寻找的人。原来清晨时的镇定不过是装出来的,实际上内里早就溃不成军,只是因为还有谦儿这个希望才支持他撑下去。
然而他拼尽一切代价裹挟着众将士冲进死地寻找的孩子依旧没有找到,贯穿肺腑之痛将他折磨殆尽,一日之间人心掰开撕碎,鲜血淋漓。雪宜绝望地看着仅存的十数个护住他的亲兵,看着周遭的尸骸,一时接不上气,晕厥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