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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第一百零五章 ...

  •   宣和三年春,就在穆伊离开冀州不久,平燕城中便接到了紧急军情。贺裘南下攻司隶府受阻,进而向东攻打并州,而并州西北边境受敌之地不在萧靖所辖版图之内,是以守将接连不敌,外族长驱直入,打到燕国所治最西处檀都城,双方对峙,守将告急。

      燕王宫内,萧靖的书房里三面墙环绕着绘制了不同的行军地图,雪宜与萧靖并排而立,仰头望着西北之局,静默间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一旁众人皆屏气凝神而立。

      “先生怎么看?”萧靖的语气中倒是十分镇定,他动了动酸疼的脖子坐回殿中,想着纵使把地图看穿,左右也是再看不出什么蹊跷,倒不如交给行家。

      雪宜答道:“贺裘尚武,万民皆兵。一时能攻伐得胜不稀奇,然而游牧民族不擅攻城伐地,即便打下来了,也不懂得驻防。毕竟从以往来看,他们的目的应该在于掠夺财富粮草,而不在夺地,往往以风卷残云之势骤然而来,又在心满意足后潦草而去。然而此次,似乎大有不同。边关告急文书中所报其勘察到的兵马动向,前后相济,甚有章法,尤其行军到檀城便安营扎寨,好似知道到了主公的地界一般,又在并州已占的城池中筹措粮草,暂时观望,实在不像是番邦游牧民族的手笔。”

      “看来……夏雪维倒是闲得发慌去给贺裘王帮忙了?”萧靖半开玩笑的一句,引得雪宜深深皱了眉头。

      “六哥绝非是闲得发慌……”雪宜抬手抚摸过地图上黄河中下游沿线的北方大地,指骨用力之深,指节发白。“凡谋取一城,当观周围十城;凡谋取一国,当观全天下之变。他大半年来游走于北方数地,无非是要找到挑起事端的契机来遏制主公蒸蒸日上的权势。贺裘本臣服于大庆,骤然反攻,虽未加筹谋,却难保真的让他们打下了长安,主公名正言顺出兵,一夺下关中平原,皆时纵观整个北方,青徐二州皆不成对手,长江以北,终究要姓萧。而南北对峙之局,才是六哥最不愿见到的。自古以长江为界南北分立,双方终不能得,长可至百年动荡。而拉锯数载,最终战果,却总是以北胜南的多。这个隐患,他必要扼杀于先。对贺裘王只要以利动之,何愁不言听计从?由并州而至冀州,北地乃主公起兵发源之地,我军擅长平原战,以彪悍勇猛见长,而游牧民族骑兵亦是骁勇,强兵硬碰硬之下,未必占得好处。一旦西北长久卷入外族侵扰,其他地方根基未稳,及易被多方群起而分食。北方一乱,夏家才好坐稳荆州与江南,徐图北进。”

      萧靖斟酌道:“大军不能轻易调动,益州那边久攻不下,可要撤军?”

      “不可。一来路途艰险遥远,根本不能救急。二来比起兵力回撤的保守之法,我还是想留着这个威胁逼迫陈琼放弃长安。贺裘王军骚扰边境时而有之,并州守兵与之交战多年,正如主公昔年对抗胡国,未尝就无力抵挡。其实缺的是将帅,怕的是六哥的智计而已。”

      萧靖点点头道:“既如此,先生与本王即刻出发,先调冀州西部兵力至并州首府晋阳布防,既可不使后援乏力,又能因地制宜,见机行事。”

      漫漫长路,有军急行。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伴着车轮滚滚的响声,打湿了黄土高地,沿路青翠的麦田里水气氤氲。远山处却晴雨不定,暮霭沉沉,看不出悲喜。

      雪宜坐在颠簸的车马中实在有些吃不消,抬手挑开竹帘欲吹吹冷风,谁料这么巧便赶上传令兵自西狂奔而来。

      “报!檀城失守,守将力战而死。忻州、朔州告急。”

      “军师!”萧靖一身戎装银铠,雨珠顺着甲胄一串串滑落,坚毅的面容上略有急色。

      “咳咳……”雪宜刚欲开口,便被冷风扑了个满怀,不住地呛咳起来。忽然身边一人递上水壶,恭恭敬敬道了句:“公子,喝点水吧。”

      雪宜习惯性地接过水壶,却又猛地回头去看,直到满眼惊慌地对上了唐翊的脸,才若有所失地喝了口水。

      倒是我胡思乱想了,怎么可能是他?只听到一声“公子”便有些恍惚了心神,殊不知,他已经永远不在了……

      雪宜定了定神,嗓音略带沙哑,“速令忻州、朔州二城守将高挂免战牌,平原作战,哪怕战阵再是精妙,我军的步兵也难免会被骑兵一冲而散。传我军令,只可死守,不可应战!”

      传令兵得令而去,一行兵马也加快了脚程,这一来,更是颠簸得人胃中翻涌难耐。雪宜强撑起精神,招呼车窗外骑马的唐翊过来,强忍着不适说道:“我知你本是主公的副将,文武皆是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的。这厮派来随身保护我,不必叫‘公子’了,听了倒像是富家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你还是喊我‘先生’吧。”

      “是,先生。”唐翊心里明白,定是自己惹得军师想起白羽了,赶忙改了口。

      雪宜只觉头昏,声音也虚弱下来,“唐翊,我现在感觉不大好,一点大声说话的力气都难了。你帮我唤主公来车里,我有话跟他讲,事关破敌之策,重要,重要……”

      只见萧靖进了雪宜车中,不多时,便回到马上,与韩陆交代一番,韩陆即刻带了一队精兵飞奔绝尘而去。

      半月后,当大军行至晋阳驻防之时,前线终于传来捷报。营帐中,书案前,雪宜眉头紧锁,手指揉搓着衣角,似惶惶不安。

      萧靖随手倒了杯热茶递给他,问道:“有何不妥?”

      “若按原计划,本该由韩陆率兵与当地守军会合,引敌军骑兵入朔州城外孤山,山地崎岖,芳草荡一带泥泞多沼泽,敌军不熟悉地势,加之骑兵一入山林便再无优势,只要逼得贺裘人下了马,我军才有反抗之力,必能扳回一局。谁曾想……韩陆途中遭遇砂石断路,未能及时赶到朔州,至今耽搁在路上……”

      “若韩陆未至,又怎会有捷报?”萧靖眉峰一挑,顺手接过文书,看后亦是大吃一惊。“竟是公主率草原穆尔顿部落骑兵赶到解围?不过……细想之下也在理。穆尔顿部族与贺裘部落的领土交界处就在朔州以北不远,想来定是公主新胜贺裘人,乘胜追击,出其不意,再救朔州城外之围!如此,当真是萧某欠下一个好大的人情!”

      雪宜见萧靖面上颇有喜色,声音爽朗,可他却笑不出来,心中抑郁难耐,摇摇头道:“既如此,公主为何不入城?突袭虽然奏效,然而敌众我寡,公主手下的骑兵断不可与贺裘王师相抗衡。既然小胜,便该入城帮朔州守将据城而守,何以文书奏报上写城外扎寨?朔州城下乃是平原,一览无余毫无藏身之地,岂可暴露于险境之中?!”

      雪宜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就慌了,心口紧痛,一种异样的阴霾笼罩在心头。我必须要去,必须亲自去、亲自去确认她的安全!无论是韩陆因大雨断路、行军受阻导致突袭失败,还是公主突如其来地解围,都远远偏离了他的预期。须知此刻站在对立面的不是别人而是六哥,一着不慎,必会满盘皆输。

      一时帐中寂静下来,萧靖看着眼前之人一手缓缓抚上心口,喘息声越来越重,那双好看的眼睛中满满是惶惶不安。不必雪宜开口,便能知他心思了。

      萧靖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符塞在雪宜冒着虚汗的手心里,低沉的嗓音总能使人镇定。“并州的人本不是我的部下,对守将作风性情亦知之甚少,只是这枚兵符乃大庆天子所赐,命我节制并州一半兵权。若守将见得此符,想来还不敢不从。”说罢又严厉命令道:“唐翊,命你挑手下脚程最快的骑兵护送先生先行赶赴朔州,万望能与韩陆所率先锋军会和。军师路上如有任何闪失,必拿尔等性命相赔!”

      “末将得令!”

      驰道,飞奔。两侧青葱原野,余光中急流狂退,顾不得冷雨泠泠,和着马蹄处飞溅的泥水,无情打湿了春色。行至朔州城外二十里,由远方乌云深处而来的滚滚雷声,夹杂着一片嘈杂呜咽,含混不清、却又仿佛有声嘶力竭之悲切。

      痛苦和阴霾,逼迫而前。

      稍近,见三三两两的流民,低头无言,奔走匆匆,衣衫褴褛,面若死灰。

      再近,鳏寡妇幼,互相搀扶拖拽,踉踉跄跄,推推搡搡,人越来越多,夹杂着惊呼叫喊,伴随着忧恐惧怕,像失了魂魄一般,举家四下逃窜。

      “砰——”“砰——”“砰——”

      一声声惊天巨响,炸裂在风雨飘摇的朔州城前,仿佛绝望中嘶哑的咆哮,声声牵动着神经。雪宜只觉冷雨中全身冰凉,他的车驾逆着人流向前拼命地赶,然而还是来迟一步。黑烟滚滚,城破人散,巍巍北方雄关朔州,俨然已是一座空城。他挣扎着下了车,站在逃散的难民中,切身感受着耳边呼啸而过的兵荒马乱,感受着脚下的斑斑血迹和如置身悬崖边的惊恐。

      朔州失守的惨状,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捷报之后赶来增援,谁曾想,不见胜利凯歌,唯见尸体横陈!然而此刻还远没到发呆的时候,半月前公文上说,公主援救告捷,可她,现在在哪里?

      有生以来,第一次颠覆了他全部的安静从容,颤抖的手猛地死死抓住唐翊,开口嘶哑,竟断断续续不能成声,他一遍遍地质问着:“公主……公主呢?”

      唐翊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人,只得紧紧扶住雪宜,高声安慰道:“先生别急,如此景况,我们只能先行撤往忻州,公主一定已经撤离了。属下即刻派人搜寻公主下落!”然而不管他说什么,眼前的人似乎都听不进去了。

      跌跌撞撞中,迎面一个胡国装扮的大汉飞马至雪宜身前,一个飞身翻下马,低头单膝拱手而拜。雪宜定睛一看,方知是穆伊身边的拾勒将军。

      是惊?是喜?

      雪宜在看到拾勒平安无事跪在他面前的时候,一瞬间觉得身上又有了温度,嘴角眉梢似有止不住的喜色,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他理所当然地为看到穆伊的手下前来与他们会合而感到高兴。

      太好了!她一定也平安无事,一定很快就能会合,一定在某处等我……

      然而,当拾勒缓缓抬起头来,当一个彪形大汉因涕泗横流而扭曲的脸清晰地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话,他就懂了。随后泣不成声的禀报,手下的惊慌错乱,唐翊担忧他的呼喊声,一切的一切都在耳边飘飘荡荡,听不真切。扼杀了方才那一瞥眉间喜色,冰冻了苍白面容上的所有表情。心跳,停滞,五雷轰顶,坠入万丈深渊,竟连一动也不能动。

      他的世界,浑然崩裂;他的堡垒,奄奄倾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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