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3、第一百零三章 ...

  •   红帷,金宇,玄服,玉冠。

      北方孟冬时节,头顶浩瀚长空,格外清冷凛冽。青石台阶上,红毯铺陈眼前,直通向巍峨殿宇。前来观礼的百官使臣按身份高低登上石阶,随着司礼官吏报名,一一由小吏引领着,列位红毯两侧。吉时未至,臣使互相寒暄作揖。当逢盛典,此刻承政殿前的长阶上,仿佛这乱世缩影一般,汇聚了各路英豪,面上皆是百般友好陪笑,暗地里却不知多少心思盘算。

      人群中,最受人瞩目的莫过于手握实权的几家,徐州江翰承了萧靖的人情才有机会挑起江北战事,此番自是要亲自来贺一贺,一方主帅如此炙手可热,身旁定要不断吸引围拥而来凑热闹的好事之人。只见三四身着大庆官服的文官一路小跑着凑到徐州江翰面前打招呼,语气极尽奉承。

      “下官等是长安陛下派来为燕王道贺的,久仰魏王大名,特来拜见。”

      江翰冷笑一下,什么陛下,什么魏王?如今大庆朝之不朝,黄口小儿被陈琼拿来当摆设,一应官员都是陈琼亲信,这些封王封侯的把戏,只不过暂且以正统皇权压着各路诸侯,接虽接了,心里未必就认了他陈琼做主。只是碍于残存的大庆正统,哪怕曾一度覆灭,毕竟还留有人心正理,谁也不会傻得向韩西原那般狂妄,风口浪尖上自立为帝,最终落了个惨淡收场。

      此刻江翰身边一群小人,自要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一人神色夸张地说道:“你们说说,这萧靖对夏家七公子可真好!自己封王的典礼不重视,倒要在前一天摆这么大排场为他举行什么冠礼,而且我听说他早就过了二十岁,这事实在是荒唐!”

      “你也不看看他二十岁的时候在哪儿待着呢?夏家的丑事实在是闹大了,天下尽人皆知.他一门血统高贵,自视甚高,如今出了个叛徒,帮着别人打自己家,被扫地出门不说,重兵把守囚禁都能在眼皮底下给跑了,实在颜面丧尽。说起来也就这冀州的野蛮人才肯收容,重礼相待,不过赚得人心而已。”

      江翰与夏家因江北之争长年以来积怨甚深,听了这话心里乐得不得了,只是面子上故意端着。他清清嗓子,故作神秘道:“诸位不知,今天这场好戏可是有的看了。毕竟,那位竟然也来了。”

      “‘那位’,请教是‘哪位’呀?”“哦,该不会是……”一时间周围一片附和之声,伴着拿捏似的奸笑,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我等着看好戏’几个大字。江翰更是得意忘形,“说来也奇怪,他堂堂世家贵府怎么好意思……”谁想到话未说完,就突然止住了。

      一时间,原本人声往来的长阶上突然安静起来,由远及近如失了声音一般,三三两两组团寒暄着的众人次第回头望去,继而赶忙低了头,纷纷自觉退避两旁。在江翰眼前,一股无形的气场拨开了黑压压的人头,那人玄服玉冠,轻提着衣摆,任万千瞩目,依旧目不斜视,仿佛周围所有人都微不足道得不值得他浪费哪怕一个眼神一般。

      江翰嘲讽地冷哼一声,见雪维很快便要走到他面前,本想趁他过来打招呼的时候好好羞辱一番。谁曾想,夏家六公子,就那样眼也不抬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了,众人皆望着江翰,着实好不尴尬。

      永远是这副骄傲得不可一世的臭模样!江翰恨得咬牙切齿,攥紧了双拳,数月前他本来有机会借萧靖和夏雪宜的计策一举夺回江北,谁知眼看势如破竹之时又被飞奔回防的夏雪维搬回局面,一场徐夏大战从春末打到入冬,他竟然没尝到一点甜头。他只恨不能把夏家的人碎尸万段,这等羞辱夏雪维的大好时机,断然不能错过!于是,便提高了声音故意把刚才的话大声又说了一遍:

      “说来也奇怪,他堂堂世家贵府怎么好意思跑来看家门逆子的冠礼?”

      无视。

      “六公子运筹帷幄,不知被自己亲弟弟摆了一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继续无视。

      “你!”江翰气得怒目圆睁,指着夏雪维喘粗气。大概对江翰这类自命甚高又小肚鸡肠的人来说,最大的侮辱,就是无视。跟他对骂这种自损身价的事,雪维绝不会做。只消气定神闲不去看他,便让江翰如同跳梁小丑一般大出洋相。

      手下见自家主公被激怒,言行有辱身份,反而沦为笑柄,赶忙上前拉劝。哪知江翰一把挣脱手下愤然道:“你算什么东西!我与你大哥平起平坐,你竟如此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不屑与你站在一起!”

      手下赶忙低声劝道:“主公,可是今天咱们是来……”

      “这礼不观也罢!左右一个体弱德丧的废人,不过沐猴而冠!”江翰气得拂袖便去。

      “站住!”一声断喝,全场人心一震。

      雪维微微皱起眉,一手放在胸前,他回身看了江翰一眼,又转回面向正殿,眼里尽是嫌恶。

      “敢问江公,沐猴而冠典出何处?所指何人?”

      江翰嗤之以鼻,“六公子才高八斗,会不知典出何处?楚人沐猴而冠,骂的便是霸王项羽。”

      雪维又问:“楚项羽者哪里人士?”

      “楚地下相,正在今徐州宿阳”

      雪维由始至终没有看江翰一眼,只冷冷道:“徐州?这么说,江公地盘上的才是楚人?”

      所谓楚人沐猴而冠,本借来骂雪宜今日冠礼,可被雪维这么一问,反倒骂回了自己身上!江翰恼羞成怒,几步上前指了雪维鼻子骂道:“知道你六公子巧言善辩,不必跟我耍嘴皮子功夫!你也有被人算计的一天,跑了囚犯,丢了十数座城池,还拽什么?你就好比让夏雪宜糊了一嘴泥巴!”

      雪维用怜悯的眼神看了眼江翰,“不过丢了区区十数城而已,我夏家未必放在眼里。倒是江公,捡了个大便宜趁势攻打江北,占尽天时地利,却一败涂地。按照江公的逻辑,您是不是像被在下扣了一盆屎一样呢?”

      秦宣听了这话,也知雪维恼了,赶忙在一旁咳嗽了两声,低声责怪道:“公子!”

      雪维微微欠身,云淡风轻说了句抱歉。“多半是来了这北方未教化的荒蛮之地,又见了江公这等人物,口不择言,还望见谅。”

      陈彧远远看了这场好戏,故意不作声。雪维骂了江翰,还得顺便踩一脚冀州这“荒蛮之地”,看来他面上虽冰冷,其实是心气不顺。等到二人争执完了,陈彧方才摆出一副主人迎宾的架势走出来不痛不痒地缓和了两句,一脸怒意的江翰只得讪讪无趣地站在一旁,雪维亦不理陈彧,只是默默立在一旁,等待着仪典开始,等待着,即将踩着石阶红毯越过自己身旁登上主殿的那个人。

      一时礼官就位,众人噤声,殿内响起钟石丝竹之礼乐,五声和,八风平,直而不倨,曲而不屈,巍然浩浩如苍天之脊,清明澄澈如高山之月。配之以礼官洪亮宣读仪礼章程的嗓音,悠远绵长,庄严厚重,回荡在高阁大殿之中,令人心生敬畏。

      礼乐变奏,众人瞩目之下,只见四位玄衣侍者,皆着礼服,神情肃穆,然而神色各异的宾客却都伸长了脖子往侍者身后看去。随着夏雪宜的事迹渐为人知,随着萧氏的实力如日中天,无论讥讽或是赞叹,不屑或是不甘,上至王公贵胄下至末流小官,天下无人不想一睹这位豪取中原、辅佐萧靖开疆扩土的年轻公子,无人不艳羡一个文弱书生、庶出逆子能得到主君这般礼遇和殊荣。直到雪宜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就连北方孤冷的冬日,亦为之惊艳。

      他一身玄色华服,微抬着头,目光微微向下,神色谦谨而虔诚。

      他一手提着衣摆,登黑色金丝履,目不斜视,在满席宾客无声的惊叹中缓缓登上石阶。

      每一个脚步,每一级台阶,仿佛踩在了各色狰狞的面孔上,踩在至今为止走过的每一个战场上,朝主殿走去。从此,夏雪宜上对庙堂之高,下对民生之重,经历无数惨痛生死,他终于心平气和地甩开前尘往事,接受萧靖对他的厚待和礼重,从侯府院墙一尺长的阴影里,走到蓝天之下、殿阁之上。此时的雪宜每一步都自有其重量,他掠过身边观礼的王侯将相而往上走,最终略停在雪维身边,终究没有侧头去看,只是余光里,又见到了那个爱恨交缠错节的人。

      “有些人,纵有名动天下的一日,也绝不会有名重天下的一天!”

      秦宣终是忍不住,这一言掷地有声。所谓文人,最重风骨气节,他多年来帮夏邯打理着江南的政务,与雪宜颇有私交,亦钦佩七公子政见才学,往日在家对他多有关照。谁曾想再见时,竟背负土地被夺的恨意。再看雪维,不发一言,只挥手制止了秦宣,带着一种贵族的冷漠。此刻,多说什么都已无意义。

      名动天下,名重天下。这一句何其重也。雪宜心想,秦宣如此谨慎老成之人都能这么恨他,只怕当年曾跟着他打江北的几个江南将领要愤怒地把他生吞活剥了吧。然而人总会变的,那个胆怯的、卑微的、乖巧的七弟,随着渡江远去,随着双方交手,随着白羽的死,也终究要消失在六哥的记忆里。他没有去理会任何声音,只是径直向前看。门内,萧靖在等他。

      天下人又如何?此心已定,不能奢求太多,以性命酬知己而已。

      他随着礼官之令走进大殿,撩起衣摆,跪在正中席上,众宾亦随之左右入席。通身黑色,配之大红色襟领和衣摆,更衬出清瘦的骨骼,如雪般白净的肌肤。雪宜常年穿浅色衣衫,总带着书卷气。而北人尚黑,这华服加身,笔挺端庄,更显英气。萧靖此时看着眼前之人,容貌仍是俊美,却已非当年风华烟雨楼上初见的少年,若说哪里不同,倒是突然觉得与雪维更相似了,不止容貌,还有神情。

      萧靖在雪宜面前站定,从侍者手中托盘取过木梳,亲自为雪宜篦发。玉梳穿过黑发,触骨生凉。继而按照仪程,一加玄端,次加皮弁,三加爵弁,为雪宜正冠,束带。

      礼官祝词伴着雅乐回荡于殿宇,“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毕福。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恭谨诚孝,以成厚德,以定尔祥,承天之庆……”

      所有一切看似按礼仪规程有条不紊的进行,起坐答拜皆有定礼。然而,这世间最不讲道理、不按流程的争斗角逐,一场卷入天下豪杰的厮杀盛宴,正被推到顶峰。

      宣和二年岁末,西部番邦贺裘国奉旱年水草不足难以过冬,大举突入并州西部直指司隶府,连闯数关,原本就腐朽弥漫的大庆皇室垂垂危矣。宣和三年初春,萧靖借陈琼疲于应对司隶之危局挥军挺进西南,攻打益州,陈琼据自古巴蜀之险地对峙于剑门关,使其未能有所进展。江南受海上流寇滋扰,另有岭南一带少数民族人心不稳,各自作乱,剿匪平定,自顾不暇。春末,青徐二州开战,各有进退,于边界僵持。这盘棋局,一触即发。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