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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第一百零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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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草连天,陌上寒烟。黄昏孤冢,相对难言。
北方的雨,少了温柔缱绻,冷得滴透人心。一人撑伞而立,一人跪坐坟前,久久不曾动过,久到仿佛就此沉寂千年,久到要与坟冢一同枯朽凋零。偶有农人出城路过,见了一立一跪不懂不说话的两人,只是好奇地看看,心想莫不是痴傻?然后便指指点点地走开了。
天色,昏沉。夏末不期而至的雨,浇灭了火盆,竟然连想烧纸给他都不能了。
“天色已晚,该回去了。”萧靖一手搭在雪宜肩上,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开口地语气,却更像哄劝,“今日是头七,过了今日,便不许再来了。”
雪宜每日来白羽坟前,只是跪坐着,一干文臣武将都在用各种方式劝他,可他无动于衷。最后穆伊让众人都散去了,抱住他良久无言,她告诉丈夫,你可以伤心七天,七天后就不许再出城了,雪宜只是恍惚地点点头。
夏末的雨,时断时续,匆匆骤降,转眼无痕。萧靖日日在此撑伞相陪,但他既没有劝慰,也未与他一同落泪伤心,更没有评论白羽之死孰是孰非,只是寂然相伴。
“是呀,最后一日了。雪宜多谢主公,原谅我的任性,包容了我的固执,竟能一连数日在此相伴,这份情,无以言谢。”这些天,无论是好言相劝安慰宽解的,还是愤愤不平帮着他去骂六哥卑鄙狠辣的,无论是真心担忧他身体的,还是借着兄弟们被害而群情激奋扬言要直至江南的,其实都不是他想听到的。此刻,他什么话也不想听到,穆伊能选择无言拥抱,因为她是他的妻子,萧靖肯无声相陪,更让他从心底感念动容。因为什么都不说,才是最难的。能够什么都不说的人,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既然无以言谢,就不必说了。”岁月,给了一个成熟男人沉稳和内敛,他的言语虽短,却让人安心。
“就这样陪我躲了七日懒,想想你案头雪片似的公文,平燕城里文武官员定是要人仰马翻了吧。”雪宜扯了扯嘴角,想开个玩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能在故人坟前静思,未尝不比佛前参禅来的透彻,面对白羽,要比面对世上花花绿绿的各色嘴脸时心思澄明多了。”
“如若你是我,你会恨六哥吗?”雪宜不知怎的,突然很想问这个问题。
“会。”未经思索,果断而言。
“于理,他斩杀背叛的属下,砍了他的头去震慑另一个背叛者,又有什么错呢?”他想不开,他想得通六哥的做法是必然的,但依旧很难在心碎心痛中做到毫无恨意。或者说更多地再悔恨自己,陷入了情感与是非的纠葛之中,难以释怀。
“世间的事,若都用道理和对错来判别,那便是圣人,不是萧某。立场不同,对错就会不一样。对我来说,做人要比先生简单很多,投之以木桃,当报之以琼瑶,但若有害于我,我必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只知我死了好兄弟、好朋友,若不报此仇此恨,便对不起兄弟朋友。多年来萧靖身在行伍,一贯是这样对人,义气当头,幸得众人拥戴。夏雪维有一百个道理杀人我都管不着,我依旧视他为仇敌,我自私,所以我只关心我的人的生死,不关心敌人怎么想。但是,我这么说,并非是让先生也这么做,因为你做不到,也不是适合轻言恨意与仇敌之人,故而不必因我的这番话再添新的烦恼。”
“若我不问,你便不打算评论此事吗?”
“一来,我不认为以自己的处事方法强加于人是正确的。二来,若我说如果异位而处,我会记恨会想着报仇这种话,你难道不会觉得心寒吗?又或许,以你的多思,会认为我是急着落井下石让你彻底和江南势不两立安心待在我身边才说的。”
雪宜不禁自嘲地笑笑,“原来我竟是这样小肚鸡肠之人?居然劳驾堂堂燕王也要斟酌再三才对我说话。”
“你错了。在萧某眼里,恰恰是与重要的朋友说话,所以有些时候、有些事,才会斟酌再三。因为再好的朋友,再亲的兄弟,只要你不是他,没切实站在他的位置,就不可能完全贴着他的心行事,就不能懂得这个人的一切。正如此刻你我离得再近,也有一步之遥,这一步的退让和斟酌,才是对友人用心。那些急急忙忙在你身边说三道四的人,是因为不安心才说的。我既然心安,知你心思百转千回,本就常陷自己于忧伤之中,又何必在你伤痛之时妄言呢?只不过一点,既然你问我,我必会据实回答,不会欺瞒。”
听他此言,倒觉得心中愧疚,雪宜仰头望着萧靖,小声说:“对不起,是我这些天脑子糊涂了。大概我确实不该如此多思,你一定觉得我的性子很麻烦吧?”
“你又错了,我恰恰喜欢你的性子。平日里温柔谦和,可骨子里却透着惨烈,旁人多思是在想怎样害人,你的多思却是自苦。你不同于那些满口道德礼义的文士,对于萧某这种见惯战争生死的人,我不信人性可以做到那么高尚,所以我只觉得他们虚伪。我能感觉到夏雪宜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圣人,不是神。不需要为自己的行为引经据典开脱解释,无论再痛,都依旧挣扎在这世上,这才是你真实活过的证据。”
真实地……活过……
雪宜不是一个时常表露情感的人,自从被吊在城楼的那一夜之后,他以为此生的眼泪已经干涸,可是白羽的死,却让他的泪水决堤,那样放肆地哭了一场,对雪宜来说实在是一种奢侈。不宣泄情感,便郁结于心,即便他从来都打定主意凡事自己忍着自己承担,但进入听了萧靖的话,却不知怎的觉得撑不住了。也许,眼前之人,是可以信任的。
“你知道吗?白羽留给我临终的话,语气诙谐,却字字像刀子一样扎在心上。他走的时候,穿上我的衣裳,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嘴里还在开玩笑。”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白羽一脸正经开玩笑的欠抽脸,然而真实可见的,只有一座孤坟。
“萧靖,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自私,我习惯了白羽的保护和照顾,他背叛夜翎陪我过江,我都不曾想过那是多大的勇气的决心,又会有怎样惨痛的后果!”
“我连他生年几何,今年几岁,哪里人氏,真名作何,都一概不知。这墓,有坟无碑,碑上都不知刻些什么!”
“你竟然,还说我是谦谦君子!我那么理所当然地让他扮作我去涉险,我真的以为他武功天下第一吗?明明也担心前方有夜翎暗卫埋伏,却还是放他去了!”雪宜一拳捶在坟前土地上,这份悔恨,也许注定要记一辈子。
天已全黑了,虽然他肯将心里的话说出来是好事,但这样下去实在伤身,数日来,雪宜已经把自己折磨得不成样子了。萧靖弯下腰,揽着雪宜的肩膀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带着强硬与霸道,不由分说地把他往车上塞。
“记住,那些为你而死的人,未尝不是心甘情愿的。倘若一味伤心自责,岂非辜负?对于白羽来说,若不遇见你,他一辈子活得了无生趣。不要否定他舍身救你,不要否定他活着的意义和价值。”
说罢,萧靖驾车带他回城,独留雪宜一人在颠簸车马中久久思索。
青山暮雨,天空阴沉,似在呜咽,似在潜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