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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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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好的方案与协议全部放在书桌上,陆原和夏霓贞有些不安地等待着邱先生一页一页看过去。
繁复的公式与图表后面,是一个简单的思路——给艰难一生的那个人,叠加上就读名校与游历全球的经历,那样,他们的学识、经历、涵养将无限地近似。几十年的遥遥相望后,他们会再次成为天造地设的一对。
添加了这条时间轴的谢霭晴,会是她本该成为的一个淑女,而不是为生活所迫,怵惕、潦倒、计较的老人。那样的两个人,才是少年时心中最美好的对方。
两个小时二十七分钟——因为这种特殊的能力,他们对时间的把握向来精准,脑海里始终有一根滴答的秒针,以恒定的速度运转。当你可以随意加速时间时,必须要有一条固定的时间轴作为基准,不然一定会迷失其中。
“你们是多么优秀的两个年轻人,以二十岁的年纪,竟然可以读懂我们八十几岁的人生。”邱先生终于抬起头,缓缓摘下老花镜,“如果当初就能这样多好,我们从来也没有分开过……”
谨慎起见,陆原还是把可能发生的风险提前告知:“邱先生,我们能做的只是在已有的时间轴上叠加没有发生过的事,但是已经发生过的,我们是无法扭转的。时间可以加速,但是不能倒流。”
他仰起头沉思了一阵:“年轻人,不要笑话我们。若干年后,你们也许会鄙夷我们今天的决定。分开太多年,我们只想用最后的时间回味一下当年。霭晴让我做决定,但是……我的决定又能比她高明多少?”
邱先生按响了桌子上的呼叫器,房门打开,家中的菲佣用轮椅把谢霭晴推进来。两个白发的老人在模糊的视线里看见对方,一同微笑了。他紧紧握住了谢霭晴满是褶皱与皴裂的手,她脸上浮现出小姑娘一般的羞涩与紧张。
那一刻,夏霓贞的眼睛忽然酸胀,不安地摸寻陆原的手。在背后,陆原搂着她的腰,为了给她打气似的,手臂用上了力。
在她面前,陆原永远是最果决镇定的那个:“如果都决定了,那我们开始吧。”
一只小巧的沙漏,被主人颠倒过来,指针归零,天翻地覆。
回到家里后,陆原倒头便睡。连续多日极度紧张的计算与规划,早已让他疲惫不堪。那是一场混沌的睡眠,不知日月,或许有过许多光怪陆离的梦境,但是无一记住。被电话铃吵醒时,他看到手机上已经显示出电量不足的警告,时间是午夜两点四十五分。
头脑昏沉,他艰难地接起电话,嗓子干哑:“霓贞,怎么了?”
她一直在电话那边啜泣,始终也不能说出完整的句子。陆原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慌忙从床上做起来:“到底怎么了?”
“陆原,你赶快来市第一医院……”
他潦草地换上衣服,匆忙拿起钱包、驾照冲出了家门。午夜的街道上空旷寂静,只有零星一辆辆赶夜路的车开过。他的车一路超速赶到医院,停在门口便冲向ICU。
夏霓贞坐在走廊的另一端,远处,医生和病人家属忙成一团,嘈杂的声音远远传来,如隔彼岸。僻静的角落里,只有她无助的哭声,被压抑在手心里,肩胛颤抖。
“霓贞……”
她眼睛红肿,目光却空旷如荒野,看不到焦点与准星:“查出来的原因是心脏病……医生一直问,病人有没有受到强烈刺激。陆原,是、是我们啊!”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他眼前一阵阵发黑,靠着墙壁坐下去,“所有的计算都是准确的,不可能出错啊!”
菲佣推着邱先生出现在走廊里。他一直是个矍铄的老人,腰身挺直,风度翩翩。然而此刻,他坐在轮椅上,神情彷徨,宛如一夜凋零的枯叶。
“霭晴和我已经把所有的可能都设想过了,最坏不过是这样吧……”他的一生,或许经历过太多风浪,此时哀默的平静,更加让两个人悲痛,“这与你们无关,我会来处理。是我对不起她……”
邱先生挥了挥手,依然保持着自尊,不愿在两个年轻人面前流露出软弱,示意菲佣把他推走。看着他坐在轮椅上佝偻的背影,夏霓贞失声大哭起来。
接下来的半个月,不眠不休。
作为两个重大事故的肇事者,他们必须接受相关国际组织的问询,提交大量的证据和文书才能免于进一步责任追究——早在双方签订的契约上就规定,所产生的一切后果由甲方承担。从法律上来说,他们是一身轻松的。沉重的枷锁,全部套在心里。
同在房间里撰写事故报告时,他们甚至不敢和彼此说话,任何言语都会触碰到那个禁忌的话题,然后就是免不了的争吵、指责、恼怒、懊悔。
邱先生动身回香港之前,给他们签署了所有的报告。不同于一个月前,一个儒雅的老人与两个风华的少年,现在他们只是三个伤兵败将,行路蹒跚。
“你们不必自责,错误是我一个人的。霭晴一生如此艰难坎坷,她的忍耐已经饱和了,怎么可能再加那么多内容进去?是我太自私,妄想时间可以重来……”
那天晚上,邱先生说了许多话,其中大部分是南喃喃自语,夏霓贞一直在低头抽噎,声音嘶哑。陆原毕竟大她一些,或许比她冷静许多,心中的懊悔却不亚于任何一个人。
是啊,正像一台老旧的电脑,打开剪辑软件时,如果多开几条时间线就会死机,人的一生也是充盈的。一个经历过战火、分离、潦倒的老人,如何还能强行置入另一种人生的密度?这个主意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悲剧的结局!
离开邱先生家时,陆原想要抱住她,给她一些勇气,夏霓贞无力却坚定地推开了她。昏黄的路灯下,她泪眼婆娑:“陆原,我们先不要见面了好不好,让我冷静一下,我好害怕……”
他的心中,同样纷乱:“好的……但是你答应我,一定要按时去学校报到,我们开学后就找机会见面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陆原甚至不知道她是否听清了自己的嘱托。夏霓贞犹如受惊的小兽,挣开他的手,转身向主路的方向快步走去。草丛里有蟋蟀清脆的叫声,树上蝉鸣节奏强烈,那些声音在他的耳朵里全部被屏蔽掉,陆原只觉得四周寂静得骇人,他像漂流在海上的孤舟,自生自灭。
烟蒂掐灭,陆原抬起头,正好对上夏霓贞渺然的目光,记忆中高中生的模样和她的面容重叠在一起,恍如隔世。
她脸上早已没有了当初狡黠的灵气,神情麻木,看人时带着防备的谨慎。眼底颜色暗沉,颊边的弧度微微向下,再也看不出当初那个热爱运动、风趣乐观的少女。
沈颜不会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的惊涛骇浪,只是好奇地打量着对面头发稀少、肚腩臃肿的中年男人,想从他平庸之极的外表上看出些神奇的能力来。
接下来的流程是他们最熟悉不过的,一份又一份协议拿给沈颜签字。因为有过重大事故的前科,他们也有义务把之前的错误清晰告知。
那件事离她那么近,沈颜却冷静得可怕:“只是一年,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她不假思索地在每份协议上签了名字。高中生故作潇洒的签名,看起来宛如儿戏。她每次落笔,夏霓贞心中都是一颤。
“可以了,开始吧。你们……要怎么施法呢?”
玻璃沙漏就在陆原的指尖,左右摇摆时熠熠闪光。他双眼盯着里面的细砂,用几秒钟的时间,等待它们尽数落到一端:“你不要动,一会儿我会颠倒沙漏,所有沙砾流过之后,时间线就修改好了。”
听起来这么简单,沈颜不敢相信:“然后……我就和他在一个学校了?”
陆原没有说话,夏霓贞帮他回答:“是的,等你回到家就能看到录取通知书。但你会感觉很累,大概需要几周时间,从高三的辛苦中休息过来。”
沈颜的眼睛都亮起来:“那咱们开始吧!”
沙漏那么轻,在他粗糙的手指间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分量。这个过程他早已轻车熟路,十年来都靠着这份技能维持卑微的生计。但是第一次,他觉得手指间如此沉重,甚至拿不动寸许的沙漏。
“陆原……”
夏霓贞轻轻叫他,他惶然抬起头来,视线竟然是模糊的。他用力揉眼睛,不知是虚汗还是泪水,脸颊上沾满水珠。
他隐约明白,因为夏霓贞在身旁,他才会心乱如麻。十年中,他面对着没有生命的石头,为他们添加几百年的性命,换得一个体面的价格。然而十年前,最后一次,他与夏霓贞一起,用沙漏改变命运,是为什么?
“陆原,我们是不是……”同样是电光石火的一念,她也忽然懂得了。冰冷的手按着他的手腕,颤抖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