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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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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放着一堆五颜六色的珠子,表面泛着崭新的玻璃光泽。陆原在草稿纸上随便划了几笔,就得出一个精确的数字——十年里,他都在靠着这个行当为生,早已轻车熟路。
两百年的自然风化加上八十年代的人手盘玩,间或插入一至两次外力撞击。他甚至没有抬头看,一手将沙漏倒过来。
堆积在一端的砂砾纷纷坠落下去,方寸之内一个小小的漩涡不断蠕动。当细碎的沙粉全部落到底端,桌上的珠子已经褪却了光滑的外皮,表面和孔道内布满细密的纹路,变得柔和温润。
——标准的清中期文玩珠。
外面忽然传来猛烈的撞门声,陆原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吓得浑身一抖,惊慌失措地扯过一块塑料布盖住桌子,走到门前,眯起眼睛从猫眼里看外面的人。
那个人,该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他住处的。夏霓贞非常急躁,连续捶打着门,看到猫眼里闪出人影,索性大喊出来:“陆原!快点开门!”
他最怕别人大声叫他的名字,连忙打开门让她进来,神经质地探头看看外面,没有人潜伏在外。
夏霓贞踢开挡路的便当空盒,一屁股坐在他的桌前:“陆原,我们必须再做一次!”
他神色木然,眼神发直站在门口。夏霓贞皱了皱眉,一把掀开桌上的塑料布,看到那些珠子和沙漏,瞪大了眼睛:“你……你的钱来得也太容易了吧?就靠沙漏干这个?”
陆原抓了抓头,油腻的头发乱糟糟的:“也赚不了多少钱,懒得打理店铺。”
她恨铁不成钢地吐了口气,又想起自己为之而来的正事:“别在这里造假古董了,我们要帮一个人,必须。”
陆原丝毫不为之所动,冷漠地摇头:“咱们说好的,再也不会用在人身上了。”
夏霓贞早料到他会拒绝,气定神闲地反问:“万一这个人很特殊呢?”
他依然坚定:“我们不是上帝,别越俎代庖了。”
——“她是谢霭晴的孙女。”
她明显地看到,陆原的脸抽动了一下:“你说什么?”
“她是谢霭晴的孙女,收拾谢霭晴的遗物时看到了我们当初签下的契约,知道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所以找到我。”
陆原痛苦地揉搓着自己的脸,既而抓着头发,顺着墙壁蹲下去,声音干哑:“做什么呢?还嫌我们被惩罚得不够?”
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撑着脑袋,目光也黯淡下去:“我知道,那件事我们都不好受。我只是觉得,这是一个补偿的机会。也许、也许帮过她,我们都能释怀一点。”
“帮?!”陆原忽然怒视着她,脸上的肌肉都有一些变形,“你凭什么还肯定我们可以帮她?万一这次又失败了呢?万一我们又害死了一个人呢?”
每一个“又”字,都在她心里猛刺一刀。她用上了所有的勇气和耐心:“我知道你的顾虑。我们都不是做事无所顾忌的年纪了。她只是今年高考没有考好,想扭转这个结局,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公式,只要加一条两到三年认真学习的时间轴,就可以完成。然后……我们都会好受一些。”
陆原直勾勾地盯着她,目光阴翳得让她浑身发冷:“霓贞,这和当年有什么区别?那时,我们以为,不过是加上求学香港、游历欧洲的时间轴就可以,结果呢?
他抱着自己的胳膊,仿佛在禁锢心中的冲动:“已经度过的人生都是饱和的,容不得我们加进任何一条时间轴……不要把自己当救世主了!“
夏霓贞在心中嘲笑自己,过了十年,难道以为陆原还是当初那个少年吗?明明知道他们已经连基本的沟通都勉为其难,为什么还要不甘心地来找他?
她用力地吐了口气,起身径直走到门口,在踏出去前的一刹那,仍然回过头:“我只想让你知道,那件事我也一直不能释然。但我想尽力补偿。如果一直逃避……到死我也不会原谅自己。”
陆原没有抬头看她。
又是一个无聊的晚上。最新下载好的美剧都放在文件夹里,挨个点开看,超不过五分钟就索然无味地关上。夏霓贞下意识地找到手机,在最近通话里找男朋友的号码。
几乎让她恐惧,一直翻到了上周的通话记录,才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拨过去,对方的彩铃歌曲响满两遍,才接起来:“你干什么呢?明晚一起吃饭吧,朋友推荐了一家川菜馆。”
电话那头吞吞吐吐:“我最近淋巴肿了,不能吃辣的,改天吧。”
她全然没有多想,像一个正常的女朋友那样嘱咐:“怎么回事?去没去医院?找点维生素片……别抽烟了。”
“我手头还有点事,一会儿回你啊。”那边匆匆挂了电话,甚至没有听完她的叮嘱。夏霓贞拿着电话愣住了,想了一阵,又劝自己不要多心。
电脑上一集一集放着美剧,她无心关注剧情,眼睛却盯着时钟上分针一圈圈地转动——距离刚才挂下那个电话已经两个小时,远远超出“一会儿”的范畴。也许他在跟队友组队砍怪?她甚至竭力为男友想出一个恰当的理由。但是一个码农面对一天屏幕后回到家里,宁愿打游戏也不想和女友说话,着实有些离谱。
实在忍不住,她再次拨通了他的电话。那一头只有嘟嘟的盲音,直到最后自动结束通话。
五分钟,她用尽了所有的耐性,第三次拨打过去。这一次,是中英双语的“对不起,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
如果她神经够大条,大可以再告诉自己,没准男友的手机恰好没电了,不要疑神疑鬼他依然爱你如初……可惜,那连她自己都骗不了。
夏霓贞关掉电脑,房间里忽然静得可怕,呼吸和心跳的声音都被放大进耳朵里。眼泪倏地涌出来,她用力眨了两下眼睛,却瞥见电脑桌的角落里放的落满灰尘的相框——天啊,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她为什么从来没注意过?
那还是朋友用拍立得抓拍的,相纸边缘泛出黄色。上面的夏霓贞还穿着高中时的校服,手里拿个一个硕大的信封紧紧抱着陆原,两张青春洋溢的脸上灿烂如春光。
下面写着“霓贞,宾大和学长都等到你了!”
那天,是她收到宾夕法尼亚大学offer的日子,她对所有的朋友坦诚,她在和一个大几届的学长偷偷拍拖。
彼时的他们,同在名校读书,眼中的未来锦绣无垠。
她无助地大哭起来,心中的失落、愤怒、厌弃一泻千里。到底是哪一天开始,她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敷衍度日,事业、家庭无从谈起。
电话突兀地响起。她像起死回生一般一把抓过来,刹那间有种时空倒错的感觉——那是陆原打来的。
夏霓贞用力耸动喉咙,深吸了两口气,不想让电话那端听到她狼狈的哽咽。陆原的声音,低沉沙哑,却不容辩驳:“拟一份协议,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