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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十年前的圣诞,陆原还是考古专业的博士生,夏霓贞是初入大学的大一新生。飞机跨越大西洋,降落在布拉格。远远看到陆原,他惨淡地笑了,对女友伸出手臂,在她慢慢走近时,却颓然放下来。
      半年的时间,他瘦了那么多,脸色灰暗,眼睑上甚至泛出青色。外套太过宽大,空荡荡地裹在他身上。
      一百多天的时间里,他们几乎没有任何联系,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阻碍,不可逾越。然而越是逃避,那个黑洞越是膨胀,吞噬掉所有的生活。最终,夏霓贞收到了订票网站发来的机票信息,她明白,那是陆原约她圣诞期间在东欧见面。
      她勉强对陆原微笑,却在咖啡店的玻璃窗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她又能好多少?全然不是大一新生第一次用圣诞假到欧洲旅游时该有的雀跃,她头发凌乱,干裂的嘴唇动了几次,很艰难地向他问好:“好久不见。”
      陆原四肢僵硬,仿佛不听神经中枢的指挥,笨拙地抱了一下她,两个人不约而同,如触电一样惊惶地推开彼此,然后尴尬地各自别过头去。
      酒店里,陆原强迫自己翻看着旅行指南:“要么今晚去查理大桥看看?明天可以去波西米亚皇宫,后天去……”
      他的喉咙像生锈的轴承停止了运转,夏霓贞抱着膝坐在墙角,目光那么空旷:“陆原,别骗自己了,咱们都知道,这一次见面也不会有什么好转的!”
      他放下地图,无助地把手指插进头发里:“霓贞,时间依然在走,我们必须想办法解决啊!”
      夏霓贞的手背抵在额头上挡住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之极的事情,冷笑出声,笑着笑着,又变成了抽噎:“好转?咱们可以让时间倒流吗?”
      “你一辈子也不会放过我了是不是?你以为我好受吗?错误不是我一个人犯下的,为什么要怪到我一个人头上!”
      她愤怒得浑身颤抖:“我们是在草菅人命!难道你一点愧疚都没有吗?”
      他们激烈地争吵,互相指责、谩骂,继而又自责地痛哭、沉默。一直到两个人筋疲力尽,沉沉睡去。
      凌晨,他们又醒过来。东欧的冬季,窗外一片漆黑,载歌载舞庆祝圣诞的人群已经偃旗息鼓,只有绵延无际的寂静。房间里没有开灯,只能听到对方的干哑的呼吸声,他们反而冷静下来,在漫长的暗夜里交谈。
      “这半年课题非常不顺利,我始终无法在实验室里集中注意力,看文献时会头疼……导师找我谈了几次话,下学期助教的奖学金可能会取消……”
      “我一直在吃抗抑郁药物,医院已经拒绝再开氟西汀给我了,学校一度怀疑我嗑药……所有的活动我都没有兴致参加,也不怎么上课。这学期的拉丁文居然挂科了,天啊,曾经我那么爱读《牧歌》!”
      昏暗的房间里,陆原无力地点上一支烟,一点星火悬浮在空中,映不出他的脸,她的心口隐隐作痛:“你开始抽烟了?”
      他苦苦地吐掉一口烟雾:“我想退学了。”
      夏霓贞并不惊讶,仍然想尽力挽留:“再坚持一下吧,也许明年会顺利一些呢?”
      烟蒂在他手指间慢慢燃烧殆尽,他靠在了墙壁上:“霓贞,我们都知道,不会好转的。”
      她揉搓着自己的头发,胸口压抑:“下学期结束后,我会申请一年的gap year,去打工,顺便四处看看。我不敢回国……回到那个环境中,什么事都会卷土重来。”
      烟蒂熄灭,房间再次回归到密不透风的死寂中,他缓缓走向夏霓贞,在她身旁跪下来,按住了她的肩头。
      在犹疑和胆怯中,她感觉到陆原的嘴唇吻住她。他的嘴唇,那么干涸,只是轻轻一碰,就心惊胆战地躲开。
      他沮丧地坐在地板上,垂下头:“霓贞,对不起。”
      她伸出一只手,迟滞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我明白。”
      在布拉格的三天,他们始终没有走出过酒店。外面的人都在欢庆,圣诞歌曲响彻每一条小巷,伏尔塔瓦河盼有在寒风中拥吻的爱侣。他们不敢看见别人的欢愉,似乎一走出酒店,罪恶便无可遁形,每个游人都是审判者,随时可以将他们就地正法。
      最后一晚,他们喝掉了整整一瓶伏特加。视野里天旋地转,宛如斑斓的霓虹四下闪烁。
      他们相视大哭,然后又抱在一起大笑。厚重的窗帘挡住外面的天光,房间里时间停滞。
      “陆原,我真的无法想象往后还要怎么过……这半年,我已经透支了所有的勇气和体力,回到宾大,我立刻就会买一百粒安眠药吞下去的!”
      陆原扔掉酒瓶,手脚并用地爬到行李箱旁边,在凌乱的衣物中,他翻找了好久,把那样东西拿到夏霓贞面前时,她如临大敌,几乎想要破门而出。
      ——细砂以恒定的速度下落,标记着时间流转。颠倒之间,可以翻天覆地,改头换面。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沙漏,呼吸急促:“霓贞,这样下去我们都熬不过去的!再用最后一次吧,让伤口快点愈合,我们回到正常的生活!”
      夏霓贞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这个提议是一粒包着糖衣的药丸,要么可以救她于水火,要么可以杀她于无形。
      “十年,把时间调快十年,叠加上每天微许好转。那样我们就是两个正常的普通人了!”
      陆原语速飞快,她的脑子里涌上无数个疑问,却不能集中精力思考任何一个:“十年……会发生很多事的,我甚至可能已经不认识你了!”
      他们对视了片刻,一同哈哈大笑起来。相比于眼下跼蹐无地的困境,这实在是太微不足道的事情!陆原忽然粗暴地揽过她的肩,用力吻了一下她的嘴唇:“忘记我吧,但我会始终记得你!”
      沙漏夹在他的手指之间,不再迟疑,猛地翻转过来。方寸之间的乾坤颠倒,沙砾向空旷的另一端滑落下去。十年的时光,日夜不息,一并逝去。

      “于是……你退学,我肄业了是吗?”眼泪从手指缝里滑落,夏霓贞哑然失笑,“我们把指针拨快了十年,然后我们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出租屋里,她抱着腿坐在墙角,此情此景,如同十年前东欧的酒店。
      陆原不说话,只是凄凉地笑着。十年中,一个人会成长,积累,蜕变,但是在他们潦草计算出的公式里,没有这些,只有日复一日机械的愈合。
      怪不得,十年中的记忆如此模糊。他们只记得自己草率中断了学业,混沌度日。当初才华横溢的少年,丢失了梦想与力量,变成两个惶惶度日的平庸者。
      “一开始我们就知道,无论如何不可以动生命的那条时间轴,但是为什么……我们明知故犯了呢?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猛地拉开了窗帘。阳光猝不及防地倾泻进来,空气中的尘埃翻飞跳跃,宛如一场盛大的狂欢。
      陆原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睛,夏霓贞逆光站在窗前,伸开的手臂犹如臂膀。她缓缓转过身:“但是十年过去,我没有忘记你,你也依然记得我。”
      他心口有血流涌动,十年间,他再没有过这样真切地感觉到,自己依然活着:“霓贞,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吗?回到学校完成学位,重新生活,把丢掉的那十年都找回来……”
      她心中很茫然,无法获悉这个问题的答案,但陆原看着她时的神情,让她平静。阳光照射下,他手中那只沙漏闪出耀眼的光芒,细碎的沙砾伴随着他手掌倾斜的方向左右流动。
      他把沙漏举到眼前,透过玻璃外壁看窗外的世界。广阔的天际,变幻的云霭,掠过的飞鸟全部被浓缩进狭小的空间里,仿佛手中的玩物。他轻轻用上了力,玻璃那么脆,在他手指间付之一炬,零星的碎片伴着散落的沙粒一起坠落下来,四散在地上,无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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