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中沙》浪雪

4、第 4 章

　　一条逼仄的胡同，两旁的墙壁坍圮大半，青苔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蔓延生长。
　　夏霓贞的鞋跟几次陷进砖石的缝隙中，她不得不搀着陆原的胳膊小心翼翼往前走。在这座城市里住了十八年，她从来不知道市中心不远处，就有这样隐蔽的褶皱。
　　胡同深处有一座大杂院，当初三进三出的格局早已被破坏掉了，每寸空间都搭建起临时的住所。一条苍老的护院狗听到人声，懒洋洋地走过来，无力地叫上两声，又在门口趴下了。
　　本该是正房的建筑，现在被分割成几间，改造为拥挤狭小的卧室。木质家具散发出腐朽的味道。
　　他们从别处借来板凳，勉强坐下。白发的老人坐在窗边唯一明亮的所在，每一条皱纹都被阳光填满。
　　“那时真是美好呢……每天下了学，他都会在女附中南边的胡同里等我。”老人回忆起旧事，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亮，“我们有过一张照片，就在、就在葡萄架底下，只是找不到了……”她颤巍巍地站起来，仿佛想要去寻找，最终索然坐下。
　　陆原连忙安慰她：“谢奶奶，我们见过那张照片。我会从邱先生那里拷贝一张拿给你！”
　　她颓然靠在床边，捋了捋凌乱的白发：“拿到又怎么样呢？都回不去了……当初本以为最多两三年就可以再见，谁知道竟然是半个多世纪。再见就不是同一个人喽！”
　　陆原放慢语速，有意提高了声音：“谢奶奶，您真的愿意让我们帮你吗？”
　　老人布满褶皱的手擦了一下眼睛：“能回去多好，我一定跟他一起走，跟他一起念书……”
　　她并不太明白两个年轻人在说什么，只是重复地讲着过去的事。记忆中有太多处重叠与修补，许多事前后相左。他们只能耐心地听着，直到夕阳西下，才离开破败的院落。
　　已经是晚间高峰了，走上主路的一瞬间，耳膜里就充斥着此起彼伏的鸣笛声。陆原转头看了看夏霓贞，她的神色始终沉重，若有所思：“要不……咱们先找个地方喝东西？”
　　她点点头，却无心挑选地方，任由陆原带她走进了一家茶楼。
　　难得闹中取静，终于可以说几句。夏霓贞迟疑了几次，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陆原，如果有一天我们被迫分开，若干年后我穷困潦倒你功成名就，你……还会爱我吗？”
　　这个问题太极端，陆原茫然愣住了：“怎么会有这种可能？”
　　她不依不饶地追问：“又或者你狼狈不堪，我一帆风顺，那我还会继续爱你吗？”她的情绪激动起来，眼眶甚至泛出红色。陆原有点被她吓到了，忙不迭地给她递餐巾纸：“喂喂喂，你不是现在就想甩了我吧？”
　　夏霓贞无心跟他开玩笑，把他的手拨到一边：“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是在校庆活动上，那时我才十六岁，你二十二岁……”
　　陆原下意识地擦额头上还未渗出的冷汗：“霓贞，你不要总提起我拐骗师妹这件事嘛！”
　　她忽然直视着陆原的眼睛，逼他立刻回答：“十六岁时爱上的人，怎么保证八十六岁依然爱着同样一个人？我爱上了二十二岁的你，但是以后呢？”
　　他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坐到她身边，认真地扳过她的肩：“霓贞，我们不生活在那个时代，没有那么强大的外力会让我们分开，变成两个世界的人！”
　　她低下头，努力地冷静下来。心中的疑惑并没有解开，只是被埋起来：“算了，不想了……已经决定了吗？那我开始起草文件。”
　　陆原看了她一阵，着实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顺着她转移了话题，从背包里拿出文件夹，把一摞文件按照顺序摊开——“都在这里了，事情的缘由、具体方案，双方签字的意向书。多久能翻译好？”
　　夏霓贞草草地看了一遍，皱起眉头：“如果翻译成英文，两天就可以，但是翻译成拉丁文，需要一周。”
　　陆原一挑眉毛：“怎么？就为了展示你的语言天才吗？”
　　当然不是！夏霓贞懒得跟他解释，今年年初，规定就被修正了，所有文件必须留存两份，一份由当事人的母语写成，一份翻译为外语，其中必须且只能有一种为联合国常用工作语言。陆原主要负责技术工作，当然不用操心这些文书手续。不过她认真地反驳了后面那句：“我才不相信世上有什么天才。我的天赋确实很好，但是基础语法和词汇都是一个一个认真背进脑子里的。”
　　“知道啦，你是个努力的天才！”他拍了拍女友的头，她却没有回应给他微笑，只是低头翻看那些文件。

　　深夜，父母早已经睡熟了，夏霓贞房门紧闭，缩在被窝里检查拟定好的协议。借着笔记本液晶屏的光线，时不时翻开手边的拉丁文大辞典。
　　老实讲，自从规定修改以来，她的工作倒是轻松了不少。死语言最适合用来写契约了，歧义和双关少得多。相比之下，陆原最近可有得忙了。这绝对是他们有史以来碰到过的最复杂的case！
　　难得一个暑假，都用来忙这件事了。
　　她把电脑推到一边，翻个身躺在床上，从手机里找出陆原的号码，刚要拨通，手机就震动起来，显示为陆原来电。
　　心里有一点酥酥痒痒的甜蜜，她故意等了两秒，慵懒地接起来：“喂？人家都睡了。”
　　“骗谁，不把工作做完，你才不会睡的！”
　　他那么了解自己，夏霓贞对着天花板羞涩地傻笑了，嘴上依然不肯放过他：“知道我在工作你还来打扰我？”
　　电话里的声音很委屈：“我算得脑袋都快炸了，想找女友倾诉一下嘛！”
　　她终于玩够了，温柔地安慰他：“知道啦，你最辛苦了。早点睡吧，明天起来再说。”
　　听到她这么说，陆原放心了一些：“今天的事……已经过去了吧？”
　　她语塞了几秒钟。其实，那个心结并没有完全打开，但是不想陆原以为她矫情：“没事了，早点休息吧。”
　　挂断电话，她的目光回到屏幕上的协议，最后一句话冷漠无情——“甲方（邱至伦、谢霭晴）愿意承担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
　　她一向不喜欢这么冰冷的表述，或者说，这句话总像一句不详的谶语。夏霓贞独自想了一阵，还是关掉文档合上了笔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