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中沙》浪雪

3、第 3 章

　　一家小清新风格的饭馆里，夏霓贞反复拨拉着盘子里的几片苦瓜，目光徘徊在对面那个胖子和自己的盘子之间。两个人都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但谁也不知从何开口。
　　餐厅里人不算多，但他现在在出租屋里宅了太久，远处一两个人的走动，都会让他不适半天，警惕地四处环视。
　　夏霓贞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最近……过得还好？什么时候回的国？”
　　“早回来了，就那样吧。你呢？”
　　皮球被踢了回来，她在脑子里梳理了一下思路：“我也还好，在一家出版社当编辑，经常加班……你有女朋友了吗？”
　　他摇了摇头：“你呢？”
　　“家里人介绍了一个，但两个人都太忙，也不常见。”
　　完了，能说的话题已经都说完了！夏霓贞抓了抓头发，搜肠刮肚地没话找话。很显然，他多年独居，社交能力退化，而自己频繁换工作和住处，已经不会跟老朋友交流了。
　　“那……你现在主要经营这家文玩店？我看你店里有不少好东西呢，能不能给我打折啊？”
　　他终于笑了一声：“喜欢谁你直接拍下吧，我寄给你。”
　　夏霓贞看着他空洞的眼球：“至少你卖的都是货真价值的东西，说有多少年，一定会一天不少的对不对？”
　　他正在喝水，这句话戳中了心底最深的秘密，他的手一抖，连杯子都掉在桌上，洒了一身水。他忙不迭地去擦，笨手笨脚地把衣服上的水蹭到裤子上。硕大的肚腩显然已经开始阻碍他正常活动，桌子都差点被顶开。
　　她忽然有一点伤感，扯过两张餐巾纸，帮他擦掉身上的水，注视着他的眼睛：“陆原，这么多年了，你是不是也放不下那件事？”
　　陆原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响。夏霓贞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难道自己是救世主吗？
　　两个人就那么沉默地相对而坐，不知道等了多久，陆原涩涩地问：“你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这个话题也不算高明，但总比她的强很多。她玩弄着一根筷子，苦笑：“不知道。家里一直在催，但是两个人谈得不咸不淡，说不好能不能修成正果。”
　　她看了一眼陆原，原本是想找寻一下记忆中的少年的影子，但是只一瞬，目光又做贼心虚地逃开了。如果这个人不是她约出来的，走在路上，她无论如何不会联想到陆原。
　　发福，目光呆滞，头发稀少，一脑门油光。如果时光真的是杀猪刀，他该是被砍得最狠的那个人。
　　“为什么想起联系我了？”见到老朋友，或许让他找回了许些旧日的理性，问到了这个关键问题。夏霓贞反复咬着嘴唇，手里把一个茶杯转了又转，用力握了一下拳：“有人来找我，她好像知道咱们以前……”
　　陆原浑身都抖了一下，脸色陡然变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夏霓贞生怕他这些年已经得上了心脑血管疾病，慌忙解释：“她年纪非常小，绝不可能知道以前的事！而且……而且她是一个人来找我的，背后应该没有别人……”
　　陆原眼睛通红，一把抓住她的外衣，旁边几桌都被吓了一跳：“你敢保证当初那些文件都是安全的？”
　　这次夏霓贞真的被激怒了，烦躁地拨开他的手：“跟我有什么关系！那些文件都是你亲手销毁的，现在转头赖我了吗？”
　　“但是全部是你起草的！这些年你没有透露给别人吗？”
　　夏霓贞忍无可忍，一杯水泼在了他脸上：“你以为那件事很光荣吗？我还要让全世界都知道？”她抓起包，起身就向餐厅的门口走去。愤怒或者委屈，眼眶竟然是热的。
　　忍着点吧，夏霓贞同学，这个年纪哭着跑出餐厅实在有点丢人。

　　又是周一。
　　周末晨昏颠倒看电视剧的生物钟俨然是倒不过来了，她睡眼惺忪地坐在电脑前，把一个个文档打开又关上，就是不能集中精力开始校对。她甚至隐隐觉得，这份工作大概又做不长了。
　　天知道自己这些年一共换过多少份工作，从离开学校回国那天起，就进入了一个找工作、辞职、再找工作的死循环，但是能熬过试用期的一只手就数出来了。交通不便、同事不好相处、薪水太低、工作没意思……跳槽的理由全都用了个遍，为什么就不能认真做一件事呢？
　　现在经济这么不景气，一个大学肄业的女生实在不太好找工作。这次跳槽要去什么样的公司呢？
　　她很挫败地瘫在椅子上，手指下意识地拨拉着杂物盒里的沙漏，倒过来，倒过去。
　　手机忽然响了，陌生号码，夏霓贞懒洋洋地接起来——“喂？我不要保险啊，也不用理财。”
　　那边呼吸很急促，结结巴巴说了一句什么，她的瞳孔随之一缩，手里都是一软：“什么？！”只有片刻的迟疑，她立刻提高了声音，果断对电话那头说：“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出来！”
　　她草草拽起自己的背包，匆匆冲出办公室。主编一眼看到她翘班的背影，高喊一声：“夏霓贞，你要去哪儿？”
　　她甚至懒得回头：“辞职！”
　　附近的麦当劳里，那个穿校服的少女局促地坐在她对面，两手神经质地揉搓着衣角，一句话也不敢说。夏霓贞的目光几乎是凌厉的，在她身上一次一次扫射，仿佛要穿透她的五脏六腑。
　　“你说你是谢霭晴的孙女？你再说一遍！”
　　她命令的口气，那么强势决绝，不容她质疑反驳。沈颜吞了口口水，声音微微颤抖：“我……我奶奶叫谢霭晴。我、我是她的孙女。”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她甚至主动交代了细节，“高考完家里收拾旧东西，我翻出了奶奶当时跟你们签订的协议。一份是中文的，一份我看不懂，在网上查到是拉丁文。里面……写得很清楚。”
　　没错，就是她了。
　　夏霓贞心中一半释怀一半沉重，闭上了眼睛，喉咙里干涩：“你奶奶……她怎么样了？”
　　“在医院住了两年多，最后因为心脏衰竭走的……七年多以前的事了。期间一直有人给医院汇钱，但是大人不愿意跟我细说。”
　　她想要吞下一口冰水，喉咙里却被紧紧堵住，一瞬间，她几乎感觉到窒息的紧迫感。
　　回忆是太艰辛的事，她不敢在过去中沉沦，潦草地转移话题：“你说……你找我们是为了什么？”
　　少女并不了解夏霓贞脑海中的波澜翻滚，但是听到她终于提到自己的初衷，沈颜看到了希冀：“我、我今年高考没考好，你们能不能改变我的成绩？”
　　她想得那么简单，夏霓贞哑然失笑，她却以为夏霓贞没有理解她的故事，认真把前因后果讲给她：“我们高一时就在一起了，说好要一起考到外地的学校。但是我没考好……”
　　沈颜讲到后面，已经呜咽起来。夏霓贞听得心不在焉，她脑海里有无数杆秤，权衡着这件事的胜负得失：“如果你看过了那份协议，那你也应该知道，不是每次都会成功的，如果失败……”
　　沈颜非常决绝地打断了她：“所有后果我自己承担！”
　　那么坚定凝重的表情，在她不过十几岁的年轻面孔上分外不相称。夏霓贞想要反驳她，脑海中忽然响起惊雷一般的轰鸣——十八岁，十八岁时做得决定，当然承担不起二十八岁时的懊恼。但是十年前，她与陆原同样做过那么重大的决定，她不过也是十八岁！
　　她恍然明白，沈颜正是她的镜像。
　　她很想把当年的事全部告诉沈颜，让她打消这个荒唐的念头，然而，沈颜忽然捂住脸哭起来，让她措手不及：“青春那么短，我真的要浪费一年去补习吗？那时我就比所有人都老一岁了！”
　　一头黑线，夏霓贞汗颜，这个比她年轻十岁的小姑娘，居然在恐惧衰老：“喂……一年而已啦，哪有那么可怕。你怎么知道，我们插手以后，不会发生更糟糕的事呢？”
　　沈颜按着胸口，用一种凝重的目光看着夏霓贞：“我印象中，奶奶一直是个没有什么主意的人。找到你们，应该是她这辈子做得最大的决定。既然她都可以信任你们，我为什么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