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中沙》浪雪

2、第 2 章

　　玻璃沙漏被倒过来，细碎的砂砾争先恐后地从促狭的瓶颈中掉落下去，亮晶晶的宛如一股纤细的溪流。
　　“夏霓贞！”
　　主编大吼一声，她吓了一跳，连忙把沙漏扔到杂物盒里，双手迅速回到键盘上，佯装打字。
　　屏幕上，是新闻门户网站的社会版，满屏都是家长里短的奇闻轶事，俨然不需要她打什么。主编气急败坏地下了最后通牒：“十一点以前，校好的稿子必须给我！”
　　她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关掉网页打开文档。密密麻麻的宋体字她分明每个都认识，但是连缀成词句，却一行也看不懂了。
　　主编环视了一下办公室，杀鸡给猴看：“这个月严肃绩效考核，一周完不成工作量扣奖金，两周完不成直接收拾东西走人！”
　　旁边几个工位上，刚刚入职的年轻编辑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故意紧盯屏幕，避开跟她目光相对。
　　主编走出去时，她又像一滩烂泥一样泄了气，瘫在椅子上，继续打开网页。花花绿绿的图片和视频，却再也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了。索然无味之间，她的视线仍旧停留在了杂物盒里的沙漏上。
　　精品店里随处可见的小物件，大概还是上大学那年买的。当时的售货员告诉她，全部漏下来是十分钟，十分钟可以做很多事……十年过去，玻璃已经有几处磨花了，搬了无数次家，换了无数份工作，这个沙漏居然一直带着。
　　“霓贞姐，上周四给你的那两章校对完了吗？不好意思啊，这个上头真的催的厉害，要是好了麻烦您快点给我吧。”
　　前方工位上很不合时宜地探出一个脑袋，笑里藏刀地等着她答复——入职不过两三年的同事，年纪轻轻就连续升职几次，现在已经是她的直属上司了。
　　夏霓贞含含糊糊地答应着，打开文档寻找她说的稿件，最后一次修改的日期仍停留在上周四——倒霉，怎么又忘了一件事？
　　“霓贞姐，我知道你工作也很忙，可都一个星期了，就算做不完你也早一点通知我嘛，到时候主编问下来，咱们都麻烦。”
　　她的太阳穴一阵阵发胀，脑子里好像有一锅浆糊在咕嘟咕嘟冒泡。一只手在键盘上漫无目的地摸索着，另一只手又不由自主地拿起了那个沙漏，反过来倒过去。里面的细沙不知所措地两头颠倒。
　　耳朵里隐约听到同事们在议论，又飘渺地找不到声源，不辨真伪——“听说她当初还是名校毕业的呢！”“嘘，别告诉别人啊，没拿到毕业证……”“啊？真的呀！”“对，上次在人力那边，不小心看到她的简历了。”
　　夏霓贞头疼欲裂。

　　晚上八点半，终于走出了公司的大门。加班到现在，总算勉强做完了大小领导指派的工作，如果顺利九点半可以回到住处，洗个澡，看上两集电视剧，明天上班一定不能再迟到了！
　　打过卡，她掏出手机，拨通了通话记录里的第一个号码，响了半天，那边才懒洋洋地接起来。
　　“是我，刚下班，又加班了……你晚饭吃的什么？哦……那就周末见吧。”
　　通话时间，56秒。
　　她收起手机，很失落地看了一眼天空。市中心的夜色，总是罩着一团雾气，各色霓虹灯的光芒搅拌在一起，宛如污浊的妆容。
　　算了，一个将近三十岁的人，有份工作，有个男朋友，这已经不算最失败了。
　　她暗暗安慰自己，迈开了大步往前走。
　　“夏——霓贞？”
　　路灯的阴影里，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背后一阵冷汗，怵惕地抓紧了背包：“谁？”
　　一个纤细的人影从阴暗中怯怯走出来，到光晕的中心她才看清楚。那是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还穿着一件宽大的校服，是附近某个学校的。书包带子太长，邋遢地垂在身后。
　　夏霓贞迅速在脑海中检索了一遍，确认自己真的没有见过她：“刚才是你叫我？”
　　中学女生胆怯迟疑的脸上，忽然浮现出雀跃的神情：“你就是夏霓贞？我终于等到你了！”
　　一个陌生人第二次叫出她的全名，难免让她心生不安：“你是谁？”
　　“我叫沈颜，是市一中的学生……”
　　这个自我介绍让夏霓贞断定，此人和自己毫无瓜葛，通常遇到推销保险和化妆品的，她会采取拔腿就走的办法。
　　“等等……求你帮我一个忙行不行！”因为紧张，她说话有些结巴，夏霓贞停下了脚步，给了她一个继续说的机会。
　　那个叫沈颜的中学生，有一张秀气的面孔，放在人海中也许不易察觉，但是细看之下，颇有几分赏心悦目。年轻就是好，眉底眼间都是朝气盎然的：“这次高考我没有考好，我知道你能让时光倒流，可不可以帮我回到一年前，我要重新复习一次！”
　　她的心脏在胸口剧烈地勃动了一下，不假思索地打断了沈颜：“时光怎么可能倒流？不要看那些科幻小说了，好好回去复习一年再考一次吧！”
　　公共汽车远远地开过来了，夏霓贞不由分说，向车站跑去，远远把她甩在身后。

　　租住的小屋里，夏霓贞托着下巴坐在电脑前，头上还湿漉漉地裹着一条毛巾。
　　屏幕上没有最近更新的美剧或琳琅满目的购物网站，只有一个装修简陋的网店。信用值寥寥可数，不算多的货品杂乱无章地全部放在主页上。
　　“老南红、青金、蜜蜡、珊瑚，包老包真”，夏霓贞念了几遍店铺的招牌，想笑又笑不出声。屏幕上有大大小小的珠子手钏把玩件，布满风化磨损的纹路。犹疑再三，她点开了在线客服的图标。
　　“包老包真，谢绝砍价，看中拍下付款即可，尽快发货。”自动回复跳出来，她愣了愣，很难把这句话和那个老朋友联系起来。一行字打了删，删了打，最后她敲进去的居然是“掌柜的，你家的东西真的是老物件吗？”
　　她懊恼地拍了拍额头，这种无聊的问题，哪个开店的也不愿意回答吧？那边显示“正在输入”，过了一会儿，居然真的回复了——“小店的东西，都是店主本人从青海、西藏收来的，最晚到民国，请放心购买。”
　　显然也是准备好的套话，夏霓贞想了想，继续暗示店主：“只有晚清民国的吗？我想要一串唐八棱，有吗？”
　　店主好像在犹豫，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有，但是价格比较高，需要等两天。”
　　她使出了大招：“我只要武周圣历元年的，差一年都不行啊，有货吗？”
　　对方顿时听出了弦外之音，跳动的图标顿时变成灰色。她有些后悔，鼠标在空白处空点了半天，打过一行字给他：“陆原，我是霓贞。最近有空出来聚一聚吗？”
　　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逼仄的出租屋里堆满快递用的纸箱和胶带，还有批发来的锦盒，店主扶了扶厚重的近视眼镜，屏幕上的字在视线里愈发模糊。
　　他把方便面盒推到一边，臃肿地挺起来的啤酒肚里发出饱胀的气泡声。油光满面的脸上映着电脑屏幕的光，两眼呆滞地盯着那个名字。
　　他的电脑桌上杂乱地放了许多零碎，快递单、包装盒、账目表……音箱上，立着一个玻璃沙漏。擦得透亮的表里外壳在落满灰尘的杂物中，显得分外特别。
　　他把沙漏倒过来，看着细沙一点点在下面堆积起来，下了极大的决心：“好的，周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