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中沙》浪雪

1、第 1 章

　　末班车在市郊的终点站停下来，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沿着护城河半干的河床，污浊的河水泛着路灯昏黄的光芒，宛如一路揉碎的金箔，竟然也有了些写意的味道。
　　她摇摇晃晃地走在河床的隔离带护栏上，陆原只能紧紧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霓贞，你就下来吧？万一真的掉进去，我难道要把你捞上来，臭烘烘地去邱先生家吗？”
　　她站稳了，陆原刚要扶她下来，她却撒娇地翘起了一只脚，要表演金鸡独立，吓得陆原连忙揽住她的腰：“别……别乱动！”
　　她顺从地从桥栏上跳下来，陆原总算松了口气。“喂，你是不是特别紧张？”
　　路灯下，少年眉心紧蹙，唇线合得严密，夏霓贞收起了玩笑的心情，忐忑地问：“不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当然不会！”陆原匆匆打断了她，仿佛要让她安心一样，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我不是担心这个。”
　　夏霓贞马上也做出十分惆怅的表情：“我也很担心呢！”
　　“哈哈，你担心什么？”
　　她非常严肃地看着陆原：“开学以后，咱们中间就要隔着大西洋了，得等到圣诞假期时才能见。你会不会劈腿？”
　　他哭笑不得：“我是个博士生啊，整天桌子上摆着一叠越看越多的文献，一个女朋友还不够吗？”
　　这个回答总算差强人意，夏霓贞暂且放过他了，但还是有些惘然：“真的要分开一学期呢……”
　　陆原拍了拍她的肩膀，给女友打气：“大学生活最多姿多彩了，宿舍楼里总是有party，夜夜笙歌……”夏霓贞顿时又抓住了他的把柄：“你的本科就是这么过的？”
　　陆原连忙打岔：“哎呀，你看，已经到了！”跟女朋友说话，真是要加倍小心，指不定哪个陷阱就一脚踩进去了。
　　前方隐约看到一座中式院落，郊外没有拥簇的路灯，那座院子也就藏匿在夜色中，不辨真伪。一路坐车过来，时不时能看到独立的别墅，大部分是两三层的洋楼，这样标准的四合院，孤零零地建在这么远的地方，实在不多见。
　　陆原之前来过几次，轻车熟路地带她走到门前，刚一按下门铃，就有人来开门了，恐怕一直在倒座房里等他们。
　　管家把他们引到书房就离开了。夏霓贞怯怯地跟在男友身后，好奇地看着这个宽阔的房间。
　　四面都是高大的书架，密密匝匝放满了藏书。邱先生是个慈祥的老人，坐在书房中央的摇椅里，看着他们微笑。
　　陆原主动给女友介绍：“邱先生是莱顿大学早年的校友，现在是校董事会成员。我们课题组的研究，也多亏了邱先生的支持和帮助。”
　　他转向邱先生，握着女友的手：“这是我女朋友夏霓贞，暑假后就要去宾夕法尼亚大学读语言学了。”
　　那两个少年，仿佛让邱先生回忆起了旧事，眼尾的纹路里，隐约有泪光：“真好，风华正茂。陆原是天赋最好的年轻人，在我这些年所见，难得又那么用功。”
　　他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夏霓贞却下意识地偏了一下头，为了更清晰地听到邱先生说话。
　　他的普通话不是很标准，明显带了粤语的入声字。字词连缀之间的语法说明，他曾经多年使用一种日耳曼语系的语言——这和陆原给她介绍的情况完全吻合，她有几分得意。
　　陆原试图引入正题：“您和谢奶奶认识时，也是我们这样的年纪吧？”
　　邱先生微微仰靠在椅背上，目光涣散开来：“我们那时要更年轻呢，我在顺天中学堂念书，她在师大女附中。两个学校隔得不远，下学后我时常去等她……对不起。”他摘下花镜擦了擦眼睛，陆原不由的握紧了夏霓贞的手，语气中带着笃定与坚决：“邱先生，我们会尽全力帮助您和谢奶奶。但是请给我们尽可能多的资料，这样才能全面计算前因后果。”
　　那本相册一直放在邱先生腿上，他把相册递过去，陆原连忙站起来接住：“这是我能找到的所有老照片，还有一些文件和材料。”他颤巍巍地站起来，从书架上抽出一个厚重的文件夹，一并交给他们。
　　陆原与夏霓贞快速翻过那本影集。第一页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一对俊美的少年男女站在院落中央的葡萄架下，笑意盎然，下面用漂亮的花体字标着“Seah and Qiu，1943”。
　　“哇，这是邱先生还谢奶奶当年的照片吗？”夏霓贞很惊讶，忽然想起一个很俗气的词，郎才女貌。照片上的两个人都那么丰神俊朗，带着一股浓郁的书卷气。
　　陆原在继续往后翻，除了最前面零星几张两个人的合影，后面开始都是邱先生一个人的照片了。按照下面标注的时间，可以大致拼凑出他一生的经历——举家迁往香港，求学欧洲，开拓事业，回家乡安享晚年……
　　相册里的最后一页，是最近刚刚照的。数码产品铺天盖地的年代，能洗出来的照片那么稀少。相片上，邱先生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促狭的院子里，身旁是废弃的家具与破旧的自行车。老人脸上沟壑纵横，仔细看了多遍，才能勉强觅得相册第一页上秀丽的影子。
　　“这些年，她太艰难了……”邱先生撑着额头，不愿在两个年轻人面前失态，眼泪却一直流出来，“如果当初，我能带她一起走……”
　　陆原心中的公式在飞快地运算，把每一条时间轴上的因素都叠加进去。这是一道非常繁杂的题目，见惯了层叠的地层，他深深明白，相比于几万年之间的风化侵蚀，人类在每分钟之间的转变更加复杂。
　　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我，但是在女友惴惴不安地捏了捏他的手背后，陆原很坚定地承诺：“邱先生，我们一定可以达成您的心愿，只是需要几天时间认真准备一下。”
　　邱先生看着两个年轻人的面孔，轻轻叹气：“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不在乎几天的时间。但我们的每一天，也要倒数计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