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生》浪雪

4、第 4 章

　　罗熙的车一路呼啸而过，路过苏韵家却没有停下，他把手机扔给宋灵均：“快，打电话给江瞳，让他去苏韵家里！”
　　她已然六神无主，刚才喝下的酒精饮料又延迟了思考的时间，在他的手机里仓皇翻找“联盟”分组下的联系人：“那、那我们……”
　　“我们直接去找‘净化’组织！”速度表上的指针已经打到了极致，罗熙目光灼灼的瞳孔死死盯着前方，“江瞳是人类，有些事做起来比咱们方便。你快点打开窗户，告诉我苏韵去哪里了！”
　　被他一提醒，她才恍然想起自己的物种特性，手忙脚乱地打开车窗，在空气中辨识好友的气味。
　　繁华的大都市，四周充斥着汽油、名牌香水、烤制烟草、油炸食品的味道，要在其中辨析出独属于苏韵的味道，着实困难。她用力吸了口气，紧紧闭上眼睛：“往东……一直往东走！”
　　她们是多年的至交，苏韵的小孩不过一岁，她的气味中有婴儿身上才有的奶香。罗熙的车风驰电掣，周末的晚上，市内交通拥堵不堪，但出城的方向一路通畅。沿着那个气味，车子下了高速，进入一个水泥作坊区，家家户户门口都是巨大的搅拌机器。
　　“就在这里！”
　　空旷的地下库房里，无数体型壮硕的犬科动物围着房间中央逡巡，一双双幽绿的眼睛寒光闪烁，时不时发出愤怒的低吼。
　　苏韵双手被绑起，吊在天花板的中央，已经没有力气幻化兽形，瘦小的人类女孩的身体上，伤痕累累，气若游丝。
　　她无声地啜泣着，扭曲的视野中，一匹通体漆黑的壮年公狼站在她面前，碧绿的瞳孔里焦点涣散，却始终站在那里，寸步不离。
　　仪式仿佛已经开始了，那匹黑狼迟迟没有行动，令其他同类产生疑惑与不满，吼叫的声音此起彼伏。
　　“应川……不、不要……救救我……”她的声音那么微弱，近乎蚊吟。旁边一匹壮硕无比的棕狼再也忍不住，愤怒地对着宋应川的真身吼叫，库房里昏黄的灯泡在微微颤动，库房里的光影随之明暗不定。
　　那匹黑狼前爪在地面上扒出深深的指痕，昂起头颅嘶吼一声，对着房间中央的女孩子扑上去，一口咬在她腿上，衣物与皮肉一起被扯碎，苏韵绝望地惨叫一声，苍白的脸歪向一边，失去意识。
　　——背叛族群者，将被处以众人分食的极刑！那是他们自远古起秉承的做法！密闭的库房里弥漫着新鲜的血腥味，狼群的野性被激起，纷纷蓄势待发。
　　大门蓦地被撞开，狼群警觉地倒退一步，无数双绿幽幽的瞳子盯着门口的闯入者，异类的气味让他们分外不安。
　　“苏韵！”宋灵均一眼看到昏迷的好友，跌跌撞撞地扑上去，要救她下来。几匹狼同时挡在她面前，幻化人身，拦住她的去路。
　　“怎么？你们想动手吗？”她当然不会受这样的胁迫，牙齿间发出咯咯的微响，分明还是人类的眼睛里，瞳孔微缩。
　　罗熙眼见不妙，赶忙走到她身后，暗中拉住她，示意不可轻举妄动，嘴上依然在打哈哈拖延时间：“喂喂喂，现在是法治社会嘛！大家都冷静一点，我们先送苏韵去医院，有什么事以后坐下来慢慢谈，慢慢谈啊……”
　　吸血鬼没有呼吸和心跳，血流静止，因此他身上只有死亡的阴冷气息。狼群体温高于人类，他的存在让每只狼人都倍感烦躁，无数匹狼伏下身体，做出攻击的准备。
　　罗熙悄悄把宋灵均往后拉，试着干扰那几只幻化人身的狼人的注意力：“你们几个身材真不错啊，回头有时间来找我玩、玩……嗷！”一匹灰色的狼终于按捺不住，把罗熙扑倒在地，一口尖牙咬着他的喉咙不放。罗熙这次真的被激怒了，两颗吸血的利齿狠狠对着它的后颈咬下去。
　　他是一只经验丰富的老吸血鬼了，精准地咬在最粗壮的血管上，猛烈抽取它的血液。不消片刻，那匹狼支撑不住，不得不松开罗熙，翻滚到一边，幻化人形蜷缩成一团，呻吟不止。
　　“你们别逼我叫警察啊！告诉你们，我、我不怕死，你们这些哺乳动物最好都惜命点儿！”罗熙吐掉咬了一嘴的狼毛，脖子上的牙印飞快地愈合。
　　一直站在苏韵身下的宋应川低吼一声，变换人形，脸上的神色阴沉：“灵均，这是狼人的事，用不着吸血鬼插手！”
　　苏韵身上一直在滴血，呼吸微弱，宋灵均只想尽快救她出去：“你们有什么权利私设公堂？赶快放开她！”
　　“她玷污族群的血统，背叛祖先。我们必须净化门户！”
　　“净化”两个字，重重敲在她心头，冷笑，宋灵均对着哥哥扬起了下颚，心中的鄙夷、愤怒、悲伤，最后变成失望：“原来你是净化‘组织’的人。”
　　他不置可否，只有面色阴沉如霾：“我们的血统，不容人类染杂。”
　　宋灵均大喊一声，霍地变身，上衣和牛仔裤被撑裂成无数碎片散落下来，一匹雪白的小母狼前爪刨了刨地面，跃上苏韵头顶咬开了绳子。她应声委顿在地，宋灵均舐了舐她的脸颊，舌尖冰冷。
　　这个举动俨然威胁了仓库里的同类，他们把宋灵均围在中央，虎视眈眈，满眼都是尖锐的牙齿。她闻到了杀戮的气息，每一只同类粗重的呼吸声中，都吐露出血性。
　　苏韵的呼吸声细不可闻，她对着罗熙低吼一声，他一步上前，咬破自己的舌尖，两齿对着她手腕上的血管刺进去，输血给她。吸血鬼血液的含氧量远远低于人类，那只是苟延残喘。
　　一个异类要救下族群处决的人，这是再大不过的冒犯，四五只狼一齐扑过来，千钧一发之际，罗熙对宋灵均低语：“带她走，我不会死！”
　　那么快，她驼起苏韵，如离弦的箭矢一样冲向门口，最快反应过来，扑上前阻止她的狼，被罗熙一把抱住，死死咬住它的喉咙不松口，血顺着他的脸颊往外溢。
　　宋灵均夺门而出，罗熙挡在门口，舌尖舔着尖齿上的血迹，微微冷笑。

　　一生中，她从未奔跑得那样拼命过。耳畔风声呼啸，背后驮着的那个羸弱的女孩子，渐渐冷下去。
　　苏韵……求你坚持住啊！就快到医院了！眼睛里有泪水滑出，转瞬就北风吹干。一路冲进医院的急诊大厅时，值班的医护人员大惊失色，看到她背上驮的伤者才明白——“是狼人，快准备急救！”
　　苏韵被搬上担架，争分夺秒地送进抢救室。她伏在医院的地上，独自呜咽。国际大都市的医院出现过几次这种意外，护士好心地拿来一件风衣给她，她叼着风衣躲到无人处，幻化人身，披上衣服。
　　身上没有任何通讯工具，赶往苏韵家的江瞳，留在“净化”组织的罗熙都是未知数。狼人是倔强而强硬的动物，他们兼备了人的智慧与狼的体格，从不轻易服输。然而，此时，她只觉得无助，大脑甚至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不知该何去何从。
　　值班的小护士试探地问她：“请问有没有家人可以联系？”
　　她搓了搓脸，心中一横：“是恐怖组织做的……麻烦你们帮我报警。”

　　警察局等待区的座椅上，罗熙神色颓废，手里拿着一杯警察特意找来的人造血浆，一点胃口都没有。做完笔录，他的思路锈住，脸上和手臂上都是一道道皮开肉绽的抓痕，正在慢慢愈合。她多少恢复了一些理智，咳嗽了一声：“都……怎么样了？”
　　他想了半晌，回忆混乱的现场，勉强理出一些头绪：“你哥哥没事，其他人应该也没有性命之忧，如果我没被狼毛噎死，那就也没事了……苏韵呢？”
　　她捂住脸，摇了摇头：“不知道。”
　　罗熙沉默了好一阵，第一次用那么茫然的语气问她：“你说，人为什么这么讨厌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呢？难道狼和狼就是一样的吗？我活了这么久，看见过因为不同民族、不同肤色、不同国籍，现在是不同物种的缘故打得你死我活。假如世界上每个人都长着一样的脸，想着一样的事，就天下太平了吗？”
　　这个问题太难，她也思考不出，只能揉了揉罗熙的头发。
　　一个警察走出来，目光对准了等待的狼人女孩：“你哥哥也在那里面？”
　　她连忙站起来：“对……他叫宋应川，狼身是纯黑色的，人身背后有五道爪印的疤痕，是……小时候跟狼打架被抓的，嗯，狼，不是狼人。”
　　这些信息都印证了，警察点了点头：“请你跟我们过来一下。”
　　她迷茫地望向罗熙，警察补充了一句：“只有你一个人。”罗熙示意她没事，她心中却已然有了不祥的预兆，跟着警察向暂时羁押嫌疑人的审讯间走去。
　　担架上盖着白布，她的手在颤抖，全然没有力气揭开。警察缓缓拉开一段，一匹纯黑色的苍狼侧卧在上面，颈边的毛与爪子上沾满凝结的血块，圆睁的双眼死寂无神，瞳心涣散。
　　“我们赶到的时候，他用爪子抓破喉咙自尽了，请你确认一下他确实是……”
　　她靠着墙壁蹲下去，根本没听见警察后面说了什么，耳边尽是轰鸣声，眼前一阵阵天旋地转。
　　是的……那是哥哥！他是一匹那么骄傲的狼，眼里容不得半点瑕疵，怎么会让人类审判他？他宁愿自尽，也不会给法官留机会宣判他！
　　她大哭出声来，把脸埋进双手心，冰凉的眼泪不断涌出来。那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多少年来保护她不许任何人伤害她，最终却与她分道扬镳，如隔参商。
　　那天如何办完了手续走出警察局，她完全不记得了，一直是罗熙陪在她身边，她像一个任人操使的傀儡，只有麻木地在所有文件上签字、按手印。回到家中，厨房里还留着宋应川没有处理完的排骨，融化的血水流了一地。
　　罗熙看到那个情形，知道自己不能离开：“今晚我陪你呆在这里吧，明天咱们去医院看看苏韵。”
　　她目光空洞，没有答话，罗熙安慰她：“小荻你放心，现在跟江瞳在一起，只是她爸爸不在了……”
　　她一直不说话，罗熙有点害怕了，翻箱倒柜从她的房间里找出安眠药，送到她嘴边，她不肯吃，罗熙捏着她的嘴，强行逼迫她吞下去：“你必须睡一觉，乖！”
　　药效很快释放了，她开始觉得困倦，倒在床上沉沉睡过去。因为药物的作用，她仿佛陷入一个无边的黑洞，看不到界限和光亮，只有哥哥的脸，反复闪现，不得逃遁。哥哥对她说过的话，一句一句在耳边播放，幼年时教她捕食猎物，模仿父母的笔迹为她考砸的试卷签字，狠狠教训甩了她的前男友……
　　最终，依然是罗熙的声音，把她唤回现实世界。墙壁上的挂钟显示凌晨五点四十，外面已经泛出橘红色的日光。
　　“你……你怎么还在？”她的头仍旧昏沉，吸血鬼不能暴露在紫外线下，这个时间，罗熙应该躲在地下车库或衣柜中睡觉。
　　罗熙艰难地开口：“灵均，有个坏消息。”
　　她的平静，反而更让罗熙紧张：“苏韵是不是也不在了？”
　　缓缓从床上爬下来换好衣服，宋灵均对着镜子涂了一点唇膏，草草把头发挽起来，镜中有一张冷漠决绝的脸：“你先在我衣柜里休息一下吧，我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