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生》浪雪

3、第 3 章

　　桌上摆着几大盘碳烤牛排，远远超出两个正常女孩的食量。在这所人流穿梭的繁华都市里，一千七百万常住人口中，至少有两百万的非人类，活跃在经贸、文化、娱乐各个圈子。人们已经看惯了摆满各色血浆的吸血鬼生日趴或堆满生里脊的狼人小聚，年轻人会把吸血鬼男友或狼人女友当做炫耀的资本。餐厅大堂里，这两个狼人女孩没有变身，相貌在人类看来称得上秀色可餐，在餐厅一角安静地吃一顿饭，有什么奇怪呢？
　　桌上有一个礼物盒，包装袋上写着“祝小荻一岁生日快乐”。那是她精心准备的礼物，却没有机会亲手送给小荻了。等她可以认识上面的字，更不会记得有个灵均阿姨，曾经那么喜欢她——想到这里，宋灵均难得地丢了胃口，一块牛排翻来覆去也没有送到嘴边。
　　“灵均，怎么了？快吃吧！”
　　她看了看对面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鼻子几乎有些酸：“苏韵，我……我一直很希望你能和我哥走到最后，虽然我知道他脾气不太好。最后你们还是分手了，但我没想到，你就要……”
　　听到她这么说，苏韵也不由地放下手里的食物，叹了口气：“不全是你哥的错，我们不合适而已。会有更好的人来当你嫂子的。”
　　“可你们非要离开这里吗？”
　　说到这里，苏韵的心情并不比她轻松：“灵均，你是知道的，他是人类。你是共生协会的成员，当然不会觉得人类和狼人在一起有什么不对。但是这里也有太多‘净化’组织的人，我怕以后他们会找我们的麻烦。”
　　她说得很对，不用提那些激进的反人类组织，光是看一看自己的哥哥，就会知道苏韵的压力有多大。
　　生活在各色人种杂居的大都市里，或许擦身而过的路人对你习以为常。但只要有一个激进分子存在，就会彻底打乱你的生活。
　　“灵均，我知道自己确实太不像一只狼了。从小我就害怕血，最怕跟大人一起去打猎。我宁愿做一份普通的工作，按月领薪水去超市买排骨……跟你哥哥在一起时，我总是害怕，因为他太像一只狼了。”
　　宋灵均只有苦笑，她并不太理解好友说的那种感受。要知道，在这个经济链条环环相扣的时代，狼人想要体验亲自获得猎物的快感，必须要去专门的狩猎区才行，只有土豪级的狼人，才能顿顿吃到自己俘获的猎物。怎么会有一只狼人只喜欢超市里放过血的牛羊肉？——“我……我只是相信，任何生物都应该共生在一起。苏韵，我永远都支持你的选择。”
　　有好友的支持，那便足够了，苏韵感激地点了点头：“等小荻长大了，我一定会告诉她，有个灵均阿姨，对她非常好！”
　　她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什么？你、你真的准备再也不联系我，彻底消失？”
　　苏韵紧张地看了看四周，餐厅大堂里人声鼎沸，没有食客留意这两个角落里的女孩：“灵均，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敏感了，最近我总觉得……有人在跟踪我。”
　　宋灵均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苏韵！狼人哪有不敏感的？这是我们的天性！如果你觉得有人跟踪你，那就一定是有人心怀不轨了！”
　　苏韵本来只是害怕，被她这么一说，彻底变成了恐惧：“什么……真的吗？那我该怎么办？”
　　跟她说“保持警惕，有人攻击时立刻变身，用前爪按住敌人咬喉咙”这些显然没什么用，宋灵均只得重申一遍正常人类女孩的做法：“不要一个人去阴暗的地方，发现有人尾随你就往交通主干道上走，必要时报警！”
　　苏韵用力地点头，双手紧紧握着杯子，指甲盖都泛出白色来。宋灵均只有在心里感慨，每个生物果然都是独立的个体。她和亲哥哥会对人类有如此不同的态度；一样是狼人，她大块吃肉连骨头都不吐，苏韵却像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孩。
　　饭后回到家里，哥哥宋应川正在厨房里剁排骨，菜刀砍在肋条上发出巨响，家里的吊灯都会跟着晃动。
　　如果非说狼人家庭和人类家庭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厨房必须格外大一些，他们时常要自己处理猎物。许多狼人也习惯睡床，毕竟在没有变身的情况下，趴在地板砖上难免有点冷。但也有一些狼人，执着地保持着祖先伏在地上睡眠的习性——比如她哥哥。
　　他耳朵很尖，听到妹妹蹑手蹑脚回来的声音，从厨房里探出身子：“今天你做什么去了？”
　　他赤裸着上身，肌肉板块分明，粗壮的上臂肌理盘根错节，前胸后背沾满汗珠——许多狼人在T台上是有绝对优势的，已经连续好几年的超模大赛冠军都是狼人了……当然，她现在可没有心情赞赏哥哥的身材。
　　明知故问，他平时才不会关心妹妹的行程，这么问一定是听到了风声。宋灵均知道骗不过他：“我跟苏韵聚了一下。”
　　果不其然，宋应川的脸色阴暗下来：“跟她有什么好聚的？”
　　这么说多少让宋灵均不爽，克制不住，针锋相对地回过去：“你跟她分手了，难道就要求我也跟她绝交吗？多年的朋友，我跟她聚聚怎么了？”
　　宋应川脸色骤变，勃然大怒：“她竟然敢背叛族群，和人类生下一只小杂种，以后不许你再跟她联系！”
　　她也怒火中烧：“你嘴里放干净一点！苏韵是我朋友，她愿意找人类还是吸血鬼，都是她的自由，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宋应川的胸腔里发出暴怒的回音，狠狠将她按在墙上：“告诉你，我们的是高等生物，血统不容人类侵染！再也不许提苏韵！”
　　她血液中的兽性瞬间被激发出来，强行压制自己，才没有一拳打过去。用力推开哥哥，宋灵均大吼一声：“疯子！”她转身就摔门离开，把宋应川扔在背后。
　　晚上九点，都市开始苏醒的时间。一路斑斓的霓虹，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络，将其中活跃的人类、吸血鬼、狼人、妖怪……全部收罗其中。各色人种如今已经不再是大都会的标志，各个物种才是。酒吧街上时时走过相互依偎的男女，空气里都是荷尔蒙的气息。
　　一个年轻的狼人女孩走在这里，还是很受欢迎的，既有大胆的人类男孩向她吹口哨，也有不知多少岁的吸血鬼在阴暗处对她暧昧地微笑，故意露出两颗突兀的尖牙。
　　刚上大学那年，她和苏韵也曾经来这里疯玩，第二天凌晨，两个人都醉得不省人事，每次都是向哥哥求助，瞒着爸妈开车把她们回寝室，于是哥哥和苏韵自然就在一起了……
　　想起过去单纯的时光，她心里只有怆然，手机上拨通一个号码，等了半天，那边才接起来。
　　对方大概正在某家酒吧的舞池中央，环境嘈杂，宋灵均不得不对着话筒大喊：“罗熙？你在哪里呢？我在酒吧街C段上，快出来，我要找你！”
　　电话那头好一阵抱怨，夹杂着不断的道歉声。她挂掉电话，坐在马路边托着下巴，满腹忿然。
　　不远处，一个人影向她跑过来，然后一屁股坐在她身边，没有喘息不断的粗气，也不用擦额头上渗出的汗，没有新陈代谢的物种开始向她发牢骚：“灵均小姐，你不是又遭遇了什么感情问题吧？我难得来这里放松放松，你非叫我出来做什么？”
　　她恶狠狠地咬了咬牙：“我又跟我哥吵架了，还是因为苏韵。”
　　果然不是什么大事！罗熙故意长叹一声：“灵均啊，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时，你什么样？”
　　她不明白罗熙想说什么，茫然摇头。罗熙绘声绘色地开始比划：“那是你还是只小兔、哦不，小狼崽子，才这么大……”宋灵均一巴掌呼了过去：“你才是只小狼崽子！”
　　他躲过这一巴掌，继续描述：“我伸出一只手到你嘴边逗你……”一边说，他一边把手指头伸到宋灵均嘴边，戳她的腮帮子，“然后你突然咬住了我的手指头。”
　　他心里早有准备，已经在宋灵均张嘴之前就飞快地躲开了，她只得恨恨地瞪了她一眼：“那时你连牙都没有，但是咬住就不松嘴，上下牙床都可以咬下我一截手指头来。”
　　她听得不耐烦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罗熙拍拍她的肩膀：“我的意思是，从小你就这么倔强，见到谁都咬住不松口。你跟你哥哥有什么好吵的？他被甩了不开心，你不要提苏韵就是了，非要拱他的火吗？”
　　说到这里，他又搂住宋灵均的肩膀，谆谆善诱地开导：“人生呐，很短暂的，你又不是我。开心一天是一天嘛，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这句话绝对触犯了宋灵均的原则问题，用力把他推到一边，凶巴巴地瞪着他：“你这么说还算是联盟的成员吗？什么都得过且过的话，我们还努力什么！”
　　罗熙心里叫苦不迭，跟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谈人生道理真困难：“联盟的宗旨是促进共生，不管你哥心里怎么想，只要你们依然住在一起，相安无事，就算达到目标了嘛！”
　　宋灵均冷冷哼了一声，才不认可他的理论。罗熙不想继续纠缠这个话题，站起身，把她也拽起来：“跟我一起放松一下吧！今天朋友的酒吧里搞活动，有很多节目的！”
　　她心里装着事情，但着实有几分好奇，便跟着罗熙一直走到酒吧街的最里面。一座看似不起眼的铁皮房子，是个废旧的车库，上面用红油漆刷出一个夸张的“V”。
　　“喂，这里是……吸血鬼酒吧？”她在门口站住，犹豫了。吸血鬼和狼人的关系当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紧密，谈不上好或坏，主要是因为没有太多交集。一个是暗夜里独享大餐的潜行者，一个是荒郊野外对月高歌的群居动物，生活圈子能有多少重叠？
　　“进来吧！这里没有人会在乎你的物种的！”罗熙一脸坏笑地把她拉了进去。
　　灯光闪烁，音乐震耳欲聋，酒吧里每个人都是一脸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迷幻神色。罗熙一钻进去，就看不到人影了。她挤到吧台边，买了一杯酒精饮料，靠着墙壁自己喝起来，心里把罗熙骂得狗血淋头。
　　原来，“没有人在乎你的物种”的意思，就是“他们更在乎你的性别”！
　　想想也知道，罗熙坚持要来的地方，一定周围都是同类咯！她一个女孩子，独自呆在这里，满脸都是尴尬两个字。那杯饮料潦草喝完，她想挤到舞池里，跟罗熙打个招呼。
　　周末的晚上人满为患，舞池里跟着音乐跳动的男孩们像一锅煮沸的饺子。彩色灯光变幻不定，每个人的面容都被打翻的油彩虚化，不辨真伪。她举步维艰，在舞池里艰难地挤了一会儿，实在辨认不出罗熙身在何处，只好独自离开了酒吧。
　　走出铁皮房子，宋灵均长舒一口气，把酒吧里混合了烟草、酒精、汗水的污浊气息全部吐出去。她拿出手机看看，上面有一条未接来电，是苏韵的。
　　她打过去，一直是嘟嘟的盲音，没有人接通。她只好挂断，发了一条短信过去：“怎么啦？什么事？”
　　一路走到酒吧街的出口，她想想不踏实，再次把电话打过去，依然是无人接听的状态。兽类的直觉告诉她，这绝对不正常。她试着打了苏韵人类丈夫的电话，同样是无人接听。
　　该不会……她的额角虚汗淋漓，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拨打他们家的座机。没有人……没有人接听！
　　自从结婚以来，这对跨物种的夫妻从来不会在晚饭后一同出门散步，就是怕被激进份子盯梢。何况他们小孩才一岁，必须留一个人在家里照顾。如果没有人接听，一定是出事了！
　　她只有再次拨通罗熙的电话，他是吸血鬼，触觉比狼人敏锐，再嘈杂的环境下，也能感觉到手机在震动。接通时，她几乎带着哭腔说：“罗熙，你快出来吧，苏韵好像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