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生》浪雪

2、第 2 章

　　下午只有一节课，上完以后，江瞳就回到家里，趁着菜市场的人还不多，带小荻去准备晚饭。
　　外面刚刚下过一场细雨，地上落了许多月桂花瓣，空气里都有甜丝丝的香味。小荻看到满地的水洼很兴奋，不时地用穿着凉鞋的脚踩水洼中的倒影。江瞳一直牵着她的小手，微笑着看她蹦蹦跳跳。
　　他们在小城里居住了几年，镇上大部分居民都认识他们，看到他带着小荻走进菜市场，几个摊主都向他打招呼：“江老师，下课了啊！”
　　他温和地对他们微笑，低头看女儿：“小荻，叫叔叔好。”他领着小荻径直走到了菜市场最里面的肉铺前，案板上摆满了红红白白的生肉，放血池就在后面，腥气呛鼻。小荻却不怕，甚至踮起脚尖，两手扒在案板上，好奇地看一块块刚切割好的生排骨。
　　“小荻，你要哪块，跟爸爸说。”江瞳蹲下来，轻轻抱起女儿，让她能看得更清晰些。
　　小荻伸出手指，指着最大的那块肋排，声音稚嫩：“我要那块！”
　　肉铺老板看来很熟悉他们父女，了呵呵地把肋排摘下来过磅：“江老师，又带女儿来买肉呀！都是今天新鲜宰好的！”
　　他放下小荻，低下头在兜里翻找零钱，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老板，这个多少钱，我付了。”
　　个子高挑的女孩不知何时站在他们旁边，指了指案板上其他几块排骨：“都包上，家里来客人。”
　　老板没见过她，听口音也不是本地人，只得疑惑地请示江瞳的意思。他抱起了小荻，神色冷淡：“你这是做什么？”
　　“我是她的小姨，来看看她有错吗？”宋灵均不去看江瞳的脸色，对小荻挥挥手，笑起来。
　　小荻看着她时，眼睛亮闪闪的，一只小手伸到她面前，想去摸她的脸。江瞳可以感觉到，女儿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吸引，几乎要脱离他的怀抱。
　　难道……这就是无法抗拒的族群感应么？他苦笑，宋灵均已经伸出手，他只能顺势把小荻交到她怀中。
　　宋灵均小心翼翼地接过她来，试探地靠近她的脸，小荻忽然对她笑了，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一瞬间，她的眼泪几乎涌出来。
　　她长得真像苏韵，尤其是那样湿漉漉的眼神，像初生的小兽一样纯良。喉头哽咽，她轻轻对小女孩说：“小荻，叫我小姨。”
　　“小姨好！”她是在南方的小城里长大的，稚嫩的声音中带了许些当地的口音。
　　宋灵均抱紧了她，清了清嗓子，扭头看江瞳：“我都来了，一起吃顿晚饭吧。”
　　江瞳并不愿意答应，但是小荻伏在她肩头，那样故人重逢的喜悦与踏实，是伪装不出来的。他是人类，不懂族人之间的纽带有多么强烈，只是无法抗拒小荻期待的眼神。
　　他们选了一家不太大的饭馆，叫了一大盘烤羊排。小荻抓着一大根羊肋条，有些吃力地撕上面的肉，眼睛一直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机里播出的动画片。江瞳犹豫再三，终究还是问她：“她确定……就一直是人类了么？”
　　这个人类提出来的问题对她来说有些荒诞，宋灵均一手撑着额头，耐心地解释：“是的，她不会变身，但是会保留一些狼人的习性，比如爱吃肉，满月那天会比较焦躁，也许还会有一些基因缺陷，第三代或第四代有可能长出尾巴……算了，那些太遥远了。”
　　她一直偷偷打量着小荻，从她的眉底眼间寻找苏韵的痕迹：“她……跟她妈妈真像。”
　　这是一个禁忌的话题，里面有太多两个人不愿回忆的事。宋灵均匆匆岔开：“罗熙也来了。他怕我轻举妄动，一路跟我到这里。”
　　江瞳不由分说打断了她：“很感谢你们的帮助，无论是当初救下小荻，还是今天依然关心她。但是我带她来到这里，就是想避开外面的危险。如果你们坚持呆在这里，迟早会把‘净化’组织的人吸引过来的！”
　　她有几分愠色：“我们都是共生联盟的成员，宗旨难道不是对抗自大的激进分子，促进各物种共生吗？躲在这里算什么？”
　　显然，这些热血沸腾的大道理已经打动不了他了，江瞳摆了摆手：“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有你们那些开了挂的超能力，拯救地球指望我是没用的。带小荻离开那年我就已经退出了联盟，现在联盟任何事都与我无关。”
　　宋灵均勃然大怒，如果不是小荻还坐在对面，几乎要掀桌：“你这叫什么话？小荻就是狼人和人类的孩子，怎么会与你无关？”
　　小荻还在认真地看动画片，全然不知道桌上两个大人的争执已经有多么激烈。江瞳依旧面色冷淡，宋灵均的愤怒或焦灼，他全然不为之所动：“能保护好小荻就够了，其他的事会有你们这些大侠来做。”
　　电视里的动画片已经播放完了，进入新闻时段。小荻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电视，那条新闻开始播报时，他们的争吵戛然而止，两人一同望向电视——“昨晚C市南园小区发生的恶性吸血鬼袭人事件继续发酵。今天，大量共生联盟成员和普通市民走上街头游行示威，呼吁种族团结，和谐共处。”
　　画面上，走在最前面的狼人、巫师、人类，全身包裹了防紫外线材料的吸血鬼，高举着“Co-existence League”的旗子，大声喊着口号。一条突兀的影子冲进队伍，镜头转瞬被切断——不过半秒时间，观众当然不会留意到，但他们心知肚明，那是“净化”组织的势力！
　　“灵均，你也知道，说什么物种共生，就是人类与非人类的矛盾。吸血鬼和狼人？妖怪和巫师？才不会有那么大的矛盾，各自为营。只有人类，这个世界哪里都有人类，躲不开。”小荻对新闻不感兴趣，专心致志地吃碗里的烤肉，江瞳一边叹气，一边帮她擦嘴角的油渍，“带她躲到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痛恨“躲”这个字，尤其痛恨一个男人死心塌地地践行这个字：“江瞳！这几年你真的变成缩头乌龟了吗？你忘了以前你是个多么有担当的人了？”
　　他嗤鼻冷笑：“担当什么？别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不要说改变全世界，就是你哥哥，你能改变他吗？他为谁改变过吗？”
　　宋灵均哑口无言，那句话一语中的，她无可反驳。背后的肌肉一阵阵发烫，血管里血液奔流而过，那天异样的感觉再次袭来，她无暇和江瞳辩论，一手抓紧了椅子的扶把。
　　江瞳曾经和那么多狼人接触过，隐约猜到了什么，在心中飞快换算了一下农历日期：“是不是……”
　　她咬着牙摇了摇头，站起来转身跑出了小饭馆，手提包都留在座位上。小荻不太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江瞳摸了摸她的头：“灵均阿姨有事，要先走，咱们吃完回家好不好？”

　　幸而这是一座小城，从中心到郊外不过十余公里。四周都是闲散种植的水稻或玉米，间或有几座农家院落。确认没有人迹，她疯狂撕开前襟的扣子，将衣物扔到一旁，抬头寻找满月的痕迹。
　　还有三天才到望日，月亮仍是一个不规则的椭圆，斜斜坠在穹窿一侧。天气阴沉，月光晦暗，星迹杳然——无论如何，这都不该是一个足以逼迫狼人变身的时间！
　　血流的速度依然在加快，周身沸腾，那股霸道的力量，宛如游蛇，在她体内盘走蹿跳，随时可以顶开一个出口遁走，彻底将她炸裂。
　　她努力想要变身，用一头猛兽的身体泻掉这些人类承载不了的力量。但是四肢、骨骼、肌肉都不再听她指挥，那股力量固执地在她体内顶撞，却不给她逃脱的机会。
　　月华阴翳，她昂起头颅，肩膀耸立，对着月影鼓动喉咙——对月而歌，那是他们的族群最高的礼仪。召唤远古的回应，向祖先祈求指引。
　　喉咙干涩肿胀，发不出一个音节。血管里又有一个浪头打过来，她的视线一阵模糊，伏在地上，呼吸微弱。
　　“灵均？灵均！”
　　模糊的视线里，她隐约看见罗熙金属光泽的眼睛，他用力晃着她，两颗锐利的尖牙对着她的喉咙咬下去。
　　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有拼命把头转向一边，让他看自己的后背。罗熙先是怔住，然后大约明白了什么，果断把她的身体翻过来。
　　郊外没有霓虹灯光，借着昏暗的月光，他看清了宋灵均的背脊。作为一只活了八百多年的吸血鬼，世界上怪力乱神的事情他见得多了，但是她背后的景象，仍然让罗熙惊慌失措，一时之间竟然忘了自己该做什么。
　　——她的后背比一般女孩子强壮不少，背肌的纹理隐现，板块清晰，两块肩胛骨浑圆粗壮。但是一张扭曲的人脸浮现在皮肤上，时隐时现，呼之欲出。
　　那张脸，他当然认得，分明就是……没有时间了，他来不及想更多，闭上眼睛对着她的背脊咬下去，两颗尖牙用力抽取血液。
　　快速失血，齿下那个女孩子慢慢虚弱下去，身体委顿，瘫在地上。背后诡异的人脸也随之隐去。
　　天地寂静，小城的郊外，没有车水马龙，没有灯火闪烁，四周弥漫着粮食作物的清香，残缺的月影漠然窥探着她的秘密。
　　罗熙坐在她旁边独自出神了一阵，慢吞吞地走到附近，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找回来，笨手笨脚地给她穿上。
　　月亮一点一点爬升，云霭散开了不少，月光愈发清晰。她终于有了些动静，声音嘶哑：“我……我在哪儿？”
　　罗熙一手抵着额头：“不好意思啊，荒郊野外，我实在找不到地方给你叫外卖，你坚持一下吧。”
　　“哦……哦。”她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手臂撑着地面坐起来，背上一阵钻心的剧痛，她又直接趴了下去，“你……你找死吗？”
　　这一次，罗熙无心和她开玩笑：“宋灵均，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准备告诉我，你、你背上有个……”
　　被别人直呼全名时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她心知肚明，只是懒得解释，索性闭上眼睛装死。罗熙用力拍了拍她的脸：“醒醒吧，灵均！你已经很危险了知不知道？”
　　她不屑地翻了个身，背后的牙印疼得她差点叫出来：：“你再啰嗦一会儿，天就要亮了，太阳一出来，你也很危险的！”
　　罗熙很固执地掰着她的肩膀，强迫她坐起来，直视自己的眼睛：“灵均，你既然要作他的宿主，就应该知道，他会吸取你的力量，不断削弱你，直到有一天彻底反噬你的身体！”
　　刚才失血过多，宋灵均的头一直很晕，如果不是行动不便，绝不会坐在这里听他说教。
　　“你认真听着！他不是一只寄居蟹，你忘了他曾经有多么霸道？怎么会安于寄生在你身上！迟早要引火烧身的！”
　　吸血鬼们大多数不爱发火，活了太久，没有什么看不淡的。加上没有心跳、呼吸，要他们体验热血冲上头顶的感觉未免太困难了。但是罗熙是真的着急了，宋灵均脸上那种事不关己的懵懂神色，更让他焦虑：“不能再耽误了，立刻——就现在，我带你回去，找巫师拔除这个寄生！”
　　她的目光忽然冷下来，没有变身，然而瞳孔里泛出幽幽的绿光，正是一只猛兽才有的：“你胡说什么？他是我哥哥！如果我不当他的宿主，他就彻底……彻底死了！”
　　罗熙颔首，两颗还沾着血的尖牙寒光闪烁：“他早已经死了，那是他自己的选择。”